沉没的西雅图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小说:沉没的西雅图 作者:常羲 更新时间:2024-08-18 11:04:21 源网站:顶点小说
  <h3>【梁超】,2015</h3>

  曾经有那么一次,我见到那个在学校的人嘴里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徐欣了,那天我们打lol打到五点,天都蒙蒙亮了,徐欣带着一身酒气,提着一个苹果电脑的包走进来,我们在他的眼里都好像空气一样,于是我知道,他是来找苏鹿。

  让我惊讶的是,苏鹿这小丫头好像永远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力量,她和徐欣坐在一起,就像两个最普通的好朋友一样,互相交流着三国杀的心得,甚至还约好了周末一起去吃火锅。

  “他就是徐欣啊,”等那个人走了出去,我嘿嘿一笑,这种笑总被苏鹿骂成猥琐大叔,“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什么啊,”苏鹿的声音在苍白的黎明里显得疲惫而凛冽,“没看出来他是个人渣?”

  “这人渣不是和你聊得挺好的吗?”我在电脑上飞快地操控着末日使者。

  “你别管他。”她不知从哪儿抓了一个大苹果,清脆地咬下去,“他每次喝多了都这样,不管我在哪儿都要给我打电话来找我叙旧。”就着苹果甜美的汁液,她打了个疲倦的哈欠,“你放心吧,明天他醒了,就把什么都忘了。”

  “我看这人,也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挺正常的一个人。”末日使者闪现空了个大,然后被对方的英雄围了起来,送出了本局比赛的第十六个人头。旁边坐着的简意澄哈哈地笑了,“超哥你怎么打得比我还坑——”

  “哪有人渣把人渣两个字写在脸上的——”苏鹿吃苹果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甜,总让别人也忍不住想去拿一个,“超哥我告诉你,你就是同情心泛滥。真正的人渣都是不动声色的,等你和他们混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她整个嘴被苹果塞得鼓鼓囊囊的,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从别人的三言两语里就能猜出来,总之,苏鹿这丫头那次是闹了个彻彻底底的大错。别人想怎么样都是别人的事儿,哪怕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别去插手。否则会有很多人恨你入骨。

  “我操,林哥掉线了。”简意澄眯着眼睛看着屏幕,“我估计不是掉线。”哈欠这东西会传染,我也跟着苏鹿打了个哈欠,“都五点多了,这货估计撑不住睡死过去了。”

  “那这局20吧。”简意澄飞快地点下了投降键,瞬间三票赞成。“我们四缺一,打不了战队排位了啊。”他一边打字喷对面一边问我。

  “我来陪你们打。”苏鹿从房间里搬了电脑过来,“大早晨怪困的。我玩个蕾欧娜辅助你们吧,就算一边睡一边打也能掌控雷电。”

  “好吧。”我很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迅速地把选人页面上的上单盲僧换成了我最擅长的鳄鱼。

  其实苏鹿的中单打得真不错,男刀妖姬中路杀神。她是我们之中第一个上白金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心甘情愿地给我们打辅助。别人高兴的时候,她永远不忍心拆台。但她的辅助打得令人细思恐极,总喜欢用琴女在对面机器人面前秀一发飘逸的回旋身法光速qa,回头才发现adc不见了。

  人总是这样,好心办坏事儿。毕竟谁都不是圣诞老人。

  其实我看见了徐欣开门之前的那种哀伤的眼神,那么伤心刻骨的眼神我根本就不相信是一个男人眼睛里的,在那一瞬间我真的相信他喝醉了,我想我如果没那么困的话,可能会上去拍拍他的肩,跟他拽两句,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你开的一个玩笑之类的。不过我困得挪不动步,也张不开嘴,这件事儿我一直没说,更没告诉苏鹿。

  “超哥,”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太阳已经洒在我脸上了,像刀尖一样,刺得我眼睛直疼。可能是睡觉的时候扭到了,我总觉得我的脚腕也在隐隐作痛。“我x,你怎么又睡着了。”胡城,这也是我通过苏鹿认识的一个兄弟,北京老炮,人特能侃。“你这是昨天晚上找花姑娘去啦?”

  “得了吧您那,”我学着他的北京口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花姑娘,都是聊斋里变出来的。”

  隔着他车窗的玻璃,我看着窗外,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日没夜地下着雨,忽然出了点太阳,竟有几分柔软的味道。4月份,连在夏天和冬天这两个我都很喜欢的季节之间,人们管这玩意儿叫春天。毫无疑问的,这是我最讨厌的季节,但我这时候却在汽车的靠背上躺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它,像小的时候拿着放大镜看蚂蚁。满天的云慢悠悠地晃过去,如果我在外面的话,一定会被空气里的花粉呛得打起喷嚏。这就是春天,又混沌又慵懒,永远不讲理地拂过山山水水,让所有人都一醉数年,明明隔不了多久就烟消云散,却以为自己真能暖尽千山绿销尽万柳寒。

  又来了,自从玛丽莲,简意澄,苏鹿他们走了这段日子里,我尤其地喜欢怀旧。大概是从前和他们这群文艺青年来往多了,把我也给带坏了。算了,我深吸一口气,都过去了。什么诗情画意,英雄美人,快意恩仇,都是他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拿出来自己哄自己玩的。

  <h3>【苏鹿】,2013</h3>

  不出预料的,给了徐欣什么破机会之后,思瑶和徐欣顺理成章地开始吵架了,吵架内容从今天该吃越南粉还是韩国餐厅,到他在思瑶减肥的时候大摇大摆地吃汉堡——反正,你知道,都是每个平常的小情侣互相争执的琐碎内容,而这种琐碎,因为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是情侣而变得更难忍受。而他却在这种争执里找到了一种恋爱该有的感觉而怡然自得。我甚至觉得,他有的时候喜欢找茬和瑶瑶吵架。

  “徐欣总说我不像他女朋友。”思瑶坐在图书馆靠窗的椅子上,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咖啡豆味儿。“还说我总和别的男生闹来闹去,让他很没面子。”

  “他并不配拥有女朋友。”我一边修改一篇令人心烦的论文,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早就知道这人肤浅,你和他在一起就是陪他演戏。”

  “我是真的不会。”思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别人的女朋友都要和男朋友住在一起,还要会做饭。我哪能会这些。现在和他走在一起,看到学校里认识的人我都不敢打招呼。”

  “他让你和他住在一起?”外面雨水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还是趁早和他分手。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不要脸的事儿他也能想得出来。”

  可能是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图书馆里几道陌生的目光投在我们的背上。思瑶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脑,被白光照出了一点凄然的神色。她又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好像要甩掉发梢上的一点露水。“我也觉得我是对他太冷淡。毕竟他总是开车接送我们,帮了我们那么多。这件事本来就是我错了。可能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对人好。”

  “你没有错。”我忙着把电脑上几个拼错的词改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涌上来一种海浪一样的悲凉,蛮不讲理地冲上眼眶。“这样吧,我过两天马上和你一起去签房子。这样你也有个理由拒绝他。”

  西雅图的天光越来越暗了,树木,低矮的小房子,都在黄昏里变成了一束束的剪影。我在房间的画板上涂着漫无边际的色彩,我得快一点把瑶瑶从火坑里救出来。我一边想,一边往画纸上涂上越来越浓郁鲜艳的色彩,一开始是中药带着苦味儿的海藻绿,就像生活本身的琐碎,烦躁一样,接着是明黄金黄锈红血红,冒着咕嘟嘟的泡,像是一锅太阳煮的汤,马上要烧起来。

  我说过了,我来自中国北方,我没有去过农村,可是我的审美就一直停在那里,蓝天,荒野,一望无边彻彻底底的荒凉,你站在万里晴空下面,听着云轰轰烈烈地滚过去,原野都收获过了,被烧焦了,这么一站就过了几百年,金戈铁马慷慨悲歌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苏鹿,”顾惊云撞开我的房门,横冲直撞的走进来,“——”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画纸,竟然震惊的退了两步,然后在门口呆住了。“这颜色用的。”他摇着头,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指责。

  我转过身去,挡在画作前面,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睛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点亮了,好像是道连·格雷发现了自己的肖像,这种震惊让我有种从心底里的欣喜,“苏鹿你知道吗?”他吸了吸鼻子,“你这幅画让我吓了一跳,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能让人吓了一跳的画肯定是好画。”

  “哈哈哈——”我夸张地大笑起来,我向来都喜欢我自己的这种笑,能让屋子里的每一个小小的分子都染上莫名的喜悦,顾惊云也跟着我笑起来,“走吧,林家鸿在楼下等着呢,今天带你们吃火锅去。”

  火锅总是个好东西,当你谁都不信任了你至少还可以信任火锅。那么热气腾腾的,把牛羊肉,粉丝,菜,豆腐,海鲜,那么多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全都用一锅红彤彤的水煮得生机勃勃,一团和气,它对谁都没有差别,每个人吃的时候都被辣得舌尖发麻龇牙咧嘴,被热气把脸上的妆容糟蹋得一塌糊涂——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融化在了太阳里。

  “苏鹿,我好像跟你说过了吧——”顾惊云在下楼梯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问我,“下周徐庆春就要走了。”

  “哈哈,你难不成要千里送京娘啦?”我心不在焉地和他打趣着,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四周慢慢地被庄严的气氛笼罩起来,因为这种庄严和即将到来的火锅我心里有那么点愉快,阶梯好像变成了一截截的弹簧,卡门序曲的前奏响起来了,我的脚步踩着节奏的鼓点,几乎就要欢快的唱起歌。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顾惊云要执着地和徐庆春在一起,我明明可以看到他们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点也没有关于爱情的东西了,就连残留的一丝都没有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一种笨拙的妥协,一种苟且偷生。不过我那个时候只是单纯地为了顾惊云高兴,他终于可以不用忍受徐庆春每隔几个小时就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个假,给我们的神经也放个假。

  “千里送京娘那是人家赵匡胤搭救无辜民女,”顾惊云拉开门,门外残留的雪气热热闹闹地向我扑过来,“本来以为你是一文化人,没想到是一假冒的。”

  我现在想起来,他的脸上时常会浮现出那种表情,欢乐的永远不彻底,最热闹的时候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刻骨的哀伤来,我想他的过去是一地的玻璃碎片,一直洒在地上突兀地闪亮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心脏就会被割出血。

  他的车眨了眨眼睛,愉悦地鸣叫起来,我拉开车门,毫不犹豫地钻进后车厢,林家鸿就坐在那里,推了推眼镜,非常礼貌地和我挥挥手。顾惊云上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把车座扶正,“去哪吃?”

  “等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背包里翻找着我的手机,“我得叫上思瑶。”

  “叫她干吗?”顾惊云把车顶灯打开,到处找着他的烟盒,“这小妞太吵了,我可受不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窗户打开了,气定神闲地点了一根烟,给我一个打电话的时间。“瑶瑶你在哪儿——”我听着她背景里嘈杂的音乐声,这肯定不是在她家,“我在林梦溪家,”她的声音被电话线拉得走形了,“等下这里说话听不清楚,我去洗手间和你讲。”

  “出来吃火锅吗?”我徒劳地问她,其实知道她早就已经吃完了饭。

  “不去了吧,林梦溪刚刚煮好了饭,正准备招待我们呢,”这句话说完,她忽然压低了声线,“徐欣也在我们家,苏鹿你们两个是怎么啦——”

  “我们俩没怎么啊。”我笑了,“这两天我都没见过他。”

  “不是这么回事,”思瑶的声音很着急,“我刚才,就刚才还听见他和林梦溪抱怨,他讲得那个可怜,就像没爹没娘的小白菜似的,你知道吗?林梦溪差点都发怒了,差点到你家去找你——”

  “和林梦溪说我坏话?”我皱起眉头,阴凉的树木苦味儿和风一起吹到我脸上。“你放心吧,她不可能到我家来找我的。”我紧紧地攥住了手机,“好了宝贝,没事的话你就先吃饭吧。我挂了。”

  <h3>【林家鸿】,2013</h3>

  从我跟着苏鹿和顾惊云参加他们那些纸醉金迷的宴会开始,苏鹿就开始慢慢蜕变,散发出让她后来举世闻名的那种耀眼的光芒来。她好像是天生为了宴会,欢笑,为了那些香气四溢的佳酿而活着的,我有的时候,看着他们的聚会,都会不自觉地心惊胆战,那种聚会和颓废无关,它早在1000多年前就被李白写进《将进酒》里,是一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生机勃勃的挥霍。再看着在人群里神采飞扬的苏鹿,我觉得她简直就像是那个用灵魂换取永恒的欢乐的浮士德——当然,是个迷人的浮士德。

  “你说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呢——”这常常是宾客都醉倒在她家的地毯上之后,我对她说的一句话,她那时在楼上的房间里仰面躺着,妆也不卸,手中拿着半瓶没喝完的酒。“你看楼下的那些人,他们平时都是一本正经的,他们忍耐了多久才能把今天晚上的话全都说出来,比起他们平时的模样,我就更喜欢看——”她朝我微笑,“更喜欢看他们现在的样子。

  我到后来才懂苏鹿说的是什么意思,夜店,宴会,歌舞升平,历朝历代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闭关锁国还是漂洋过海,人们总需要个这样的场所,来替他们延伸开白天永远要藏起来的那些爱,恨,笑,泪,隐忍的痛苦,阅尽世事的疲惫,你可以把功名利禄都无比潇洒地踩在脚下,可以借着酒挥斥方遒对着月亮讲话写下一大堆流传千古的诗,可以破口大骂看你不顺眼的那个教授,也可以和你喜欢了很久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拥吻——每个人都是场上的主角,灯光和酒精制造出了一种迷乱的柔情似水,让所有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放纵,反正明天一早起来谁也不会再记得,反正狂欢的尽头就是永别。

  “可你总该注意点名声吧。”我那时候还对这个道理困惑不解,在苏鹿的卧室里挠挠头,她走到画板前面去,慢慢地调着颜色,“你们这些人真他妈没劲。”她只有喝了点酒,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话,“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男女才能真正的平等。”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了,我看着她在画板上淋出那种狂风暴雨将至之前的色彩,“我平时看他们那些人,都是平面的,”苏鹿一边凶狠地泼上暴风雨一样水汪汪的红,一面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对我讲了那些半真半假的前半生之后,我才觉得他们都是立体的,都是和我一样的,活生生的人,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我觉得无论是谁,在某一刻至少都是真诚的——”

  “苏鹿你在画什么啊?”我站起身来,没出息地走到她旁边去,我总是这样,害怕这种彻底的,荒凉的沉默。我看到她画上油纸一样凄凉的老月亮,黑暗里用力地摆动着纤细腰条的柳枝——当然这都不是重要的,她画的是戏台,被风吹雨打之后破败肮脏的戏台,用灰金色的重墨勾着边,好像真有什么传奇的角儿在上面站过似的,整幅画都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山雨欲来的气息,她画山雨用的是天上被水润开的红色,那种即将到来的,气势磅礴的危险就像是一只暴戾的猛兽一样,懒洋洋地伸出舌头来,舔着刀尖上的血。我看见这幅画的时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幅画是送给简意澄的,”她笑盈盈地把笔放在地上晾干,每当她喝了酒的时候,总有这种看上去很迷醉的笑,“它叫《霸王别姬》,还记得程蝶衣吗?”

  简意澄是冬天来的新生里一个著名的小gay,喜欢了一大堆男人都被连讽刺带骂地拒绝,最后一次还被人把表白的记录贴到网上。刚刚还在苏鹿家楼下歇斯底里地讲着胡话,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苏鹿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我们从来没听过她自己的故事,她总是把那些故事用桀骜的色彩记录下来,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游离在时光之外似的,艺术家啊,我感叹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的这种气质到底是真诚还是故作玄虚的面纱。

  “林家鸿你不懂艺术,”她整个脸像是海棠花一样娇醉,笑嘻嘻地看着我,“你这就是在为你不懂艺术找借口。”

  “那群神经病,不是自恋就是变态,我干吗要懂。”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你还别说,我这辈子就读过三本小说,一本是《三国演义》,一本是《我的大学》,全都是我们班那更年期的老妖婆班主任逼着我读的,还有剩下的一本,我都不好意思说——”

  “你不是把语文书也算上了吧,”她梦呓一般地回答我,迷迷糊糊地扯着床单上开裂的线。

  “不是,是《泡沫之夏》——”我感觉到我的脸涨红了,好像小的时候黑丝袜锡纸头的非主流照片被人翻了出来,然后为自己辩解道,“那是我当时的女朋友逼着我看的,看了第一本,我第二天就死活把三本都还给她了,我就他妈觉得那种东西简直就是浪费木材。”

  “那本书不就讲了一群大老爷们儿整天围着一个女人,整天紫薇、尔康的。不像话。”苏鹿半睁着眼睛。“不过话说回来,你居然有女朋友。我还以为你们学软件工程的都是那些年,我们班上没有女孩呢。”

  “这,我也不是从生出来就开始学软件工程的吗。”我尴尬地摸了摸头发,每次我尴尬的时候总会有这个动作,我觉得让我自己看起来很幼稚。“高中有个谈了三年的,前两天才分手了,她说我距离太远,她没有安全感。”

  我想苏鹿一定是没跟上我的话题,一直不管不顾地往下说,“其实我最讨厌那些青春片了,每次拍出来都是蓝天白云青草地,有个白衣服长头发和小龙女似的姑娘被一大群毛头小子暗恋,对,这姑娘还得是学跳舞的,好像高中除了谈情说爱就没别的一样,x,你们上高中的时候不写作业啊,不被数学折磨得昏天暗地啊,老师不都一边等着学生对她山呼万岁一边挑动群众斗群众吗?还港台腔地互相骂笨蛋,大笨蛋,哪来这么小清新的事儿啊,都是傻x,大傻x——”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她像个兄弟一样一脸认真地搭上我的肩膀,在灯光下看着我,“鸿爷你说是不是,你说我们小的时候哪有你是风儿我是沙,都是你是孙子我是儿。”我成功地又一次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她总有这个本事,坦荡得让你觉得她是你的一个知己,就算灯光和酒精调出完美的暧昧气氛,也能让你一点想法也没有。

  像她这种真正胸无城府的漂亮女人,威力就像是个开着保时捷却从来没泡过妹子的富二代,可想而知的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遇到接连不断的坏男人。但我在这些能从市政府到警察局首尾相接绕一圈儿的男人里挑出来几个稍微不那么败类的同类,当然也有和我同舟共济的围观群众,比如江琴。

  <h3>【梁超和叶思瑶】,2015

  </h3>

  谣言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重铸一个人。可以组成一个人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胞,也可以让一个人失去照片上前后左右的所有脸。

  夜慢慢地深下去了,街灯的光芒透过窗帘。我改完了转学的申请表,揉了揉酸痛的脚踝,打开顾惊云的人人主页,满屏都是别人点上的蜡烛。我曾领会过谣言的力量。当年因为简意澄传出来的关于苏鹿的谣言,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多少人反目成仇。

  大概就是她了吧。我把鼠标点上最近访客里苏鹿的头像,才发现她已经删了我的好友,我看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信息。

  因为我和简意澄之前的关系,他们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接我电话。偶尔有一个不小心点了接听就二话不说地挂掉。这更让我觉得他们在隐藏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点着鼠标,把网页往下拖动。

  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顾惊云的转发记录非常无规律,甚至出现了合肥机动车限牌和房地产税这种新闻。没听说他打算在国内买房,他也不是合肥人。这两条新闻按理说和他毫无关系。但是他不仅曾经阅读过,还郑重其事地转发。

  我把他的转发记录一条一条地复制下来。试图找出来他们之间的联系。“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我点开这条,提示没有访问权限。看起来只是个文艺青年无聊时写的诗。

  “你们去睡吧,皇马有我把守。”

  “若风解说!瞬间爆炸!请叫我中路杀神!”

  “房地产税最晚应于2017年‘两会’后实施。”

  “若有天我背上行囊,谁还会记得我?”

  “出售卡码木吉他480。”

  “机动车限牌离合肥还有多远?”

  “开在手上的花——2014高中生满分作文精选。”

  “北大虐狗事件回应:戴口罩男子系临时工。”

  “神仙居住的地方——阿尔卑斯山。”

  我试着从这一串无意义的转发记录里找到规律,先是把它们的首字母都排列出来,nrcncjkbs,显然不对。然后我拿出手机,把这一串字母用手机的九格键盘打出来。672625527。虽然不知道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把它记了下来。说不定是什么银行卡密码。

  然后我试着在这些文字里找到彼此相关的词语,这可能是一句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惊云要用这种方式把它隐藏起来。我前后共找到了斑马,神仙,卡车,花狗。正在我即将绝望快要放弃的时候,若风的视频终于提醒了我。

  若风……先有若风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我盯着从这些转发记录里画出的红圈组成的句子。顾惊云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可能转发了十篇互不相关的东西只为了告诉大家这句话。除非他脑子坏了,或者他是抗压吧的十六级大手。

  黑夜总是难得的清静时刻。思瑶睡了,隔壁总在互相破口大骂的一对男女室友也睡了。我穿上拖鞋,静悄悄地出门去拿一罐可乐。黑夜里沉默的灵魂也都睡了,仿佛一台静止的老电视,噼噼啪啪地闪动着雪花,让人不忍心打扰。

  我打开冰箱门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抓住我的手。思瑶站在冰箱旁边,光从下往上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眼窝照得更加深陷。

  “你还没睡啊,这大半夜的。”我顺手拿了一罐可乐递给她。

  “我害怕。”我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脸因为虚弱而泛红,眼睛里充满了坐卧难安的恐惧。她接过可乐,十根手指像是琴弦一样颤抖。

  “怕什么啊,快点睡吧。”我一瘸一拐地穿过整个客厅,走到窗边去,打开窗帘,把窗台上的几块零钱握在手中。寒冷的空气和远方卡车的声音一起涌进了屋子里。

  思瑶也走到我背后,她身上有洗衣粉和泡沫的新鲜味道,好像一张刚从造纸厂里运出来的薄纸。“我房间里有鬼。”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盯着她笑了。我猜想这个笑容看起来一定十分难看。“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是真的有。”她的手不自觉的抓住了衣角,不屈不挠地重复了一遍。

  “那带我去看看。”我跟在她后面朝她房间走过去,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看。我怀疑她可能会像马加爵一样骗我进她的房间,然后手起刀落取我颈上狗头。我平时对她没什么关注,这么长时间她还没动手,我真是要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她房间里的黑暗更加深远。衣服胡乱扔了一地,桌椅蜷缩在黑夜里,被她踢得乒乓乱响。“坐下。”她把我拉到她的床沿边。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她就要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最终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向半掩着的百叶窗。“就在那边,窗外。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有人在盯着我。”

  “可能是只浣熊。”我站起来,拨开百叶窗。小区里的夜灯在窗户上晕出一团团暗淡的光圈,好像是新年夜里纸糊的灯笼。“它藏在树上,被你吓跑了。”

  “浣熊总不会有人的眼睛。”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而且我听到了笑声。”

  “那是树叶,或者你做噩梦了。”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从裤袋里拿出烟盒。那些烟的长短都一样,让人犹豫到底应该取出哪一支。黑夜是个好时候,沉静而令人安心。

  “你想知道简意澄的事儿,其实应该问我。”思瑶半躺在床上,腿藏在被子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后果,但是多少知道一点前因。”

  “我做事儿从来不考虑前因。”我盯着她,“你们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病得没那么厉害。”风透过她的窗户漏进来一点儿,把静默的黑夜吹得簌簌作响。我看到她裹紧了被子,好像是一棵种在角落里生了病的白杨树。“你在看顾惊云的人人吧,你也觉得他的死和简意澄的事儿是有联系的。”她提到顾惊云的时候稍稍地回过身去,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害怕惊动窗外的大雾。

  “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打火机骤然亮起的咔哒一声里看着她,她在盯着我背后,盯着墙上晃动的她自己的影子。“因为我也在看。”她这句话没有对我说,而是丢给了黑夜。黑夜永远讳莫如深,什么秘密都会保守。

  “他的转发记录你看了吗?”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做出想探讨这个话题的样子。

  她没说话,轻轻地看着我笑了。这种笑意我在某个久远的时候见过,三年之前顾惊云还和徐庆春在一起,这就是顾惊云见到徐庆春每隔五分钟爆发出来的x你妈时候的笑。现在想起来,这两个人好像都是上辈子认识的,我不记得他们的眼睛,他们讲过的笑话,他们从哪儿来。于是我吐了个不怎么成型的烟圈,来对抗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

  “别在我房里抽烟,我和你说过至少五遍了。”思瑶终于开了口。我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来把它熄灭,只能措手不及地夹着它,静静地看它燃烧。“转发记录那种东西,你真的觉得有用?从前苏鹿就告诉过我,能让人看到的密码都是假的。真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写下来。时间久了就连自己都忘掉了。”

  “你和苏鹿认识过?”我隐约觉得在很多年之前她们好像的确曾经相识,出则同辇入则同席。但后来她们就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和许多留学生一样分道扬镳。

  思瑶的笑容像打火机的火苗一样一闪而过。“你觉得你看到了什么?”她把电脑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看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回答,“先有若风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这是一首歌。”她摇了摇头,甚至没听出来我说的是个笑话。“如果你非要说它代表什么意义的话,这就是一首歌。从上往下看,歌词在重复的地方转发记录里也在重复。所有的字合起来就是——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风灌进我的领子里,从她头顶上望过去,能看到几片云飞快地把月亮遮起来。“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我紧了紧衣服,思瑶的轮廓浸泡在月光里,皮肤白得透明,甚至能看到她一根一根青色的血管。

  “这是他总唱的一首歌。”思瑶的指尖在电脑屏幕上划来划去。“以前苏鹿和他是室友,我去找苏鹿玩儿的时候就总能听到他自己在唱歌。”她点了点屏幕的右上角,“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看这些东西的转发时间。”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没看错。转发时间都在7月15日到7月16日之间。那时候顾惊云已经死了。思瑶近乎胜利地对我微笑了一下,“我告诉过你,这儿闹鬼。”

  她颤颤巍巍地把被子拉过肩膀,胳膊细瘦,眼睛明亮。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中元节提着灯笼迷了路的可怜幽灵。冷意从我的每一根血管里漫上来。“这是别人登他的号转的,你别乱想。”我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像鬼片里马上就要领便当的傻瓜。

  “认识他们的那个时候,我还和徐欣在一起。”思瑶舒展地靠在枕头上,半闭眼睛。“那时候我刚来美国,天,水,空气,都特别干净。我就想当然地觉得,未来应该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一种深深的苍凉藏在她的指尖,藏在她握紧被子的手中。仿佛夜风吹过倒伏的树枝。“那天是个大年三十,徐欣说要去带我玩,却带我去拜见了他的几个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就是几个一起鬼混的老生。他还说要和我安安定定地过日子。这话吓到我了,也吓到了苏鹿。苏鹿当时坚决要求我和他分手——”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看起来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了力气。“后来苏鹿去找徐欣谈。我还以为她和徐欣说了什么坏话。其实谁都没错,当时我们太小,都不懂。”

  她朝被子里用力地蜷缩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弱。“只有不懂世间这些人情的人,才能干净。”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恢复邦交——”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她已经熟睡,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她的房间,忽然想到顾惊云的转发记录,然后打了个寒噤,推开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黑暗里苦涩的气味。满地都是雨后腐朽的叶子和烧焦的味道,闻起来好像刚刚举行过一个葬礼。我转过头去,旁边是思瑶的窗子。我看到了她窗户上一块未干的水印,接着心跳停了半拍——

  那水印极为清晰,好像有人在她窗外站了许久,脸贴在窗户上,死死地盯着她,把所有的气息都恶狠狠地吐在了窗户上。而水印并没有一点消隐的痕迹,那人才刚刚离去——也许从没有离去。

  <h3>【江琴】,2013</h3>

  顾惊云提醒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来美国六年了。六年,我们初中门口那火葬场都倒闭了。

  下飞机的时候正好赶上凯莱新生报到,飞机上一水儿的河南话四川话东北话让我感觉这不是飞美国的,是飞北京的,简直就是一首都机场。

  我从一群和新进宫的小秀女一样叽叽喳喳的四川小女生身旁绕了过去,其中一个还在我后面不断地嘟囔,我一心想避开这群小蜘蛛精,她们的声音还是从我后面围追堵截了上来。“大姐,你踩到我箱子喽!”

  靠,谁是大姐啊。等着吧,先让你们乐一会儿,待长了你们就明白了,有你们哭的时候。

  顾惊云的车还没有来,我点上一支烟,看着这些被骗进宫里来从此故乡是梦乡的小侍卫小宫女,决定奢侈地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开始惆怅。小镇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混沌,没日没夜地下着雨,绝对不是那种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的潇洒,这里的雨是毫无感情的,凶恶的,憋足了一口气儿和你耗着——等着吧,看咱俩谁先杀了谁。

  别以为美国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纸醉金迷温柔乡了,所有留学的学生,结果全都是被发配到小镇去——因为美国学校根本也没几所在城里的。这种小镇,在美国数不胜数,街道无比荒凉,每天天一黑,四亿人民一起回到远古时代。没车的不用说了,就是扛着十几斤的东西从超市回家当苦力的命,超市也远着呢,上山下山至少二十分钟。就算你有车,从这儿开到最近的城市也至少一个小时,对,就和河北离北京的距离差不多,千万别听中介那帮混球儿瞎吹,全都是扯淡呢。

  什么,您说饭店?你指的是翻来覆去卖两种汉堡的麦当劳还是翻来覆去卖两种方便面的越南粉啊?噢,你想吃牛排,先开车一个小时再说,没车和我扯什么牛排,乖乖回家啃泡面去。泡面还不是中国的康师傅,是里面连调料包都没有的小干面。康师傅在这边可是奢侈品,物以稀为贵,一袋难求。少年你住寄宿家庭?那更好玩儿了,准备好随时变身小丫鬟忍受老嬷嬷的臭脸色挑刺儿外带逼你干活吧,每天分你一块比萨吃算给你面子,说什么合同包饭,我们都不吃饭你吃什么饭,对了,快准备双耐磨的运动鞋,把你那些花红柳绿的瓢底儿高跟儿小马靴该扔哪儿扔哪儿去,每天上学就跟山里孩子似的,翻山越岭走一个小时,脚磨出泡了那是你活该。

  还真别说我吓唬你,我们有一兄弟才16,被寄宿家庭逼着打了一个月的黑工,每个周末像杨白劳似的早起晚归,还一分钱也拿不到。还有那倒霉的张伊泽,就出去玩儿了一会儿,寄宿家庭就给他打电话破口大骂他是个小婊子,这还不说,回去之后还掐死他一只猫,气得他给动物保护协会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惜打不通。别拿国内大学跟我比,国内大学你再怎么宅,想吃饭的时候还是能下楼和几个兄弟喝点小啤酒吃点小烧烤,我们这儿,做梦去吧您。

  别以为你来这儿就能图个省事儿,学习图个清静,每个学期gpa的指标就能压死你。我一阅读课的同学阑尾炎,请了半个多月的假回国做手术,回来时候学校翻脸不认人,直接开除。再说了,饭都吃不上你省哪门子事儿啊,这就是真正的洋插队,什么叫插队啊,老乡家,青年点,所谓青年点就是学校周围唯一允许租给留学生的小社区,你国内拉开窗帘看到的是夜景,我们这儿就是死黑,真是死黑死黑的,半个人声也没有,老黑都在黑暗里猫着你也看不见他,伺机而动等着袭击亚洲人。想出个门最好带上现代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与狼共舞,我说的不是老黑,是真狼,大野狼,看见你还龇牙咧嘴的。

  还有传说中青年点的party,我告诉你吧,说到底那就是农村七大姨八大婶串大门子,时不时地还得拎一串大蒜二斤老白干,坐下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我们这儿没老白干,一箱啤酒代替了。对了,你不到21还买不了啤酒,警察抓,饭店里点个饮料都不行。我也想奋斗但是浑身像块儿用完剩下半块儿的橡皮似的,再也使不出来那种劲儿了。你到了学校,美国老师那一副“你能出来上学,就是受了莫大的恩典,你刚从监狱一样的国家里逃出来,你应该重新做人,好好表现,悔过自新,争取立大功,能不用再回到监狱里”的熊样,那种眼神能恶心死你。真的,一点不夸张。

  所以啊,少年们,趁你们对国内的回忆还没变冷,还热乎,抓紧时间让它们往你的梦里面多跑跑吧,记住你们家门口阳光晒下来的香味,记住小饭店里牛肉面汤的味道,记住你和朋友在一起,夹在欢笑里初夏和草汁的味道,记住你少年时代女朋友的脸——因为你肯定再也见不到她了。千万别信什么异地恋。

  但愿你们还能借着睡神的美化,让红热的光芒投到你的眼皮上,但愿你们能在睡梦里对喧哗甚至荒谬的年轻时代达成最刻骨的理解与怀念,因为这是世界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最后一点美和热情,千万别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用完了就没有了。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混账到都快记不清爸妈的脸了,回家之后初中门口的火葬场都被拆了,空气里还留着点灰烬的生腥味和没完成的葬礼的气味,那条在太阳底下成天打哈欠的老狗也死了,整个城市变得翻天覆地,原来的万寿路变了商业街,原来的万达广场变了大酒店,就连在我家门口开小卖店每天多塞给我一板话梅糖的大娘都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原来的同学还在谈着哪本杂志办得好哪儿的螃蟹面好吃却好像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我妈新养的狗都冲着我叫。那才是真正的儿童相见不相识。

  6年了,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小的时候觉得乡愁都是狗屁,从万里觅封侯到关河梦断,岁月它太长了,长到可以收去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壮志未酬。我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它甚至都已经不愿意进入我的梦里了。我想给过去的岁月盖一面旗帜献一束花,却发现它连块墓碑都没有。我在太阳刺眼的老街上不断地走着,像是有个声音在我身后温柔的,悲凉地提醒我——继续漂泊吧,你无路可去了。

  我他妈再也没有力气反驳它。

  我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明目张胆地把烟踩灭,顾惊云那小子还没有来,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顾惊云,你丫五分钟之内还不到的话,下学期所有的作业你全完蛋。”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答应我的大事儿没有做不到的,这货长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办起事儿来还算靠谱。

  之所以这么不择手段地让他把汽车当飞机开,是因为一秋天来的小新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从国内开始就手机qq微信一直轰炸我,非得来机场接我机,你说我就圣诞节放假回个家他至于亢奋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吗?没办法只能一个劲儿地和他斗智斗勇斗到最后自己都恶心了,现在还在小树丛里跟做贼似的躲着,生怕看见他那白色的别摸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活脱脱一007。

  我就说这留学吧,只要你物理上是一雌性生物,准有几只小蝴蝶在屁股后面跟着你乱转,当然也不一定,比如我这个就是一小苍蝇。我有一天实在走投无路了就开始和他热泪盈眶地埋汰自己,我说老子已经给自己糟蹋成这样了,短发大脸虎背熊腰,你还跟着我你是图什么啊,难不成你有同性恋倾向。结果这丫的根本就没听进去,我都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与人类进行沟通与交流,就知道跟伪军似的点头哈腰耍嘴皮子,满嘴“太君”、“哈伊”外加扯开话题,你看我刚和他说完这事儿,他立马就给我扯上他们家族传统,说他们家男的出门必须穿阿玛尼——姥姥的,这是一什么家族传统啊,真是犬父无虎子啊。

  这货还没完了,滔滔不绝地开始发表他对古奇驴牌范思哲的各种见解,这套言论就像一煮熟的鸡蛋黄儿似的,杀伤力极大,把我一肚子没说完的话硬生生给噎进去了,我被噎得直翻白眼儿,直挺挺地憋出来一句“我第一次见人把阿玛尼穿成这样——”他还满脸无辜地问我怎么了,我没理他,本来嘛,我第一次看见人把几万块钱的阿玛尼活脱脱地穿成了地摊军大衣。

  顾惊云的小跑车终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先到了,我没想到的是,徐庆春从车里面先下来了,提着她驴牌的手提箱,戴着大墨镜穿着豹纹儿的高跟鞋,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在坐飞机之前还要把自己硬塞进紧身的小礼服裙里那绝对是抱着一种烈士的心情。“老公——”老远就能听见她挂在顾惊云的脖子上,挤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老公亲一个嘛。”

  这种电光火石,光怪陆离的场面常常都能震撼到我。我见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凑过来了,就没敢往他们俩的小戏台那儿走。顾惊云隔着徐庆春的怀抱,远远地看到了我,歉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我就搞不懂,这俩人平时在家里自相残杀血肉横飞,互相都恨不得把对方弄死,到外面又要大张旗鼓地摆出你侬我侬的样子,演得跟真的似的。

  等徐庆春终于结束了她模仿一根又长又黏的蜘蛛丝的表演,志得意满地拉着小箱子离开的时候,我走上前去,“老公——”我学着她的样子扭得春色满园,“老公你想不想我啊?”

  “x,你小子还是这么贫。”他没好气地笑着推了我一下,我看着他需要被这些平静的动作掩盖起来的惭愧,觉得有种奇怪的满意。“快走吧,再不走小王八蛋就追上来了。”我钻进车里去,雨水顺着车窗的弧线流到我眼睛里,冰冰凉凉的。

  “给,”他掏出烟盒,扔给我一支烟,然后自己不吭声地一直开车,雨水昏天黑地地泼在窗户上。我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不说话的样子,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对了,除了前年10月份那几天。所以我知道,他沉默的时候肯定要出点什么大事儿了。这种“坏了”的预感让我心里有种麻酥酥的,触电的感觉,人掩饰恐惧的时候会不停地说话,所以我打开窗户把烟弹到窗外去,然后问了句蠢话。“你怎么啦?”

  吱的一声,车子猛烈地打了个滑,把我震到车门上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在若无其事地开车,说不清为什么,他开车的时候我从来不敢破口大骂。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对不起庆春。”他对着远方,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在练习着说这几个字。“但是——”

  “怎么你觉得烦啦?打累啦?我告诉你过几天你对着镜子打飞机的时候就开始想她了。”我往肺里用力地吸了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别贫了,我说真的。”他把车放任地开着,然后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周围的雨声忽然变得无比庞杂。嗡嗡的震得我的鼓膜发疼。“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好啊,我还以为她是永远能让你轻松的那种女孩儿。江琴你知道吗?有的人放任,有的人坦然接受自己的放任,这个时候这种放任就变成了热烈,自由,就变成一种美德。可是他妈的她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他的手用力捏紧了方向盘,“这么神经质。”

  我文学水准其实不怎么样,到今天也没法形容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一铲子一铲子挖了一辈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矿坑塌下来,变成了自己的坟墓。

  “你后悔啦?”就着窗外滂沱的水声,我不敢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了,“我x,顾惊云,你丫有病吧,当初你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和她在一起,现在你知道他妈的后悔啦?”

  “我早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语气永远都不给你任何质疑的机会。

  “——好吧。今天几号?”我随便地转移了个话题,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儿。无论我们这群人之间出现了什么争执的苗头,先打退堂鼓的总是我。我不喜欢吵架。一点也不喜欢。

  “31。”他平静地回答,“12月31。”

  “今晚上元旦你得搞个party吧,”我漫不经心地问着他,“我可是在国内都日思夜想着你给我介绍几个小妹子呢。”

  “那必须的,”他笑了,“今晚还有几个,几个小新生。”

  对了,顾惊云,这就对了,别以为我看不到你提到小新生的时候语气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光芒点亮了。别藏了,你今天这出悲壮的表演,不过是为你接下来又一次卑劣的遗弃找借口。你别忘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我19岁,你才17,我当时以为你就像你表演出来的一样天真勇敢卓尔不群,我还以为你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有一颗滚烫热烈的心脏,我同情你,就好像看到早九晚五的公务员写下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一样的同情。因为我自己的愚昧无知,我竟然以为那是爱情。你还记得前年秋天吗?你离开我的时候多果断啊,你从那个悍马哥手里抢过徐庆春的一出多漂亮啊,在10月阴沉寒冷的清晨决斗,还被警察直接铐走,多壮烈的一幕传奇,谁都以为她是让你不顾一切的,唯一的梦想,你们俩就像是比才歌剧里的斗牛士和卡门——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10月份你那开公司的爸爸破产了然后猝然离世,你家里不仅断了所有生活来源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这个时候富婆徐庆春不是你唯一的梦想而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你所有的卓尔不群背后都藏着苦心谋划,所有的热烈勇敢里面都写着步步为营。顾惊云,你演得太棒了,现在谁都觉得你是个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悲剧英雄,谁都同情你被梦想轰轰烈烈燃烧过以后残留的灰烬折磨得不堪一击。

  你那点梦想婊的小聪明我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世界这么大,你看了也没什么用。还好你当年遇到的是我不是别人真他妈万幸——顾惊云我告诉你,徐庆春可不是我,她已经带着她所有的尊严一起被你踩在脚下,她已经真正地发狂发狠图穷匕见,就像是一场暴烈的飓风,只会想着置你于死地,根本就不会在意顺便带走了周围的高楼,民居,以及一个城市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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