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论语》篇乃是我派立派根本,如今一个月了,你仍旧错句连篇,不知所云,真是愚不可及……”秦慕川坐在草炉中间,盯着在书桌上挠着头的洛北,脸色阴沉,没好气的说道。

  洛北杵在那里,无言以对只好低头不语。

  如今,老者已离开一月有余,洛北也正式开始了他的学艺之路,他拜师的时候主要是为了能跟随秦慕川学到一身武功,没想到的是师父竟没有传授武艺,反而是先教起了“文化课”。

  秦慕川看上去文士打扮,但他认真起来却是极为严厉,虽然不像洛仲谦那般动则体罚,但他那双冰冷如霜的眸子在洛北看来比自己父亲的戒尺有过之无不及,让洛北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特别是秦穆川眼里的严厉变成了失望的时候,洛北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样。

  要说洛仲谦对这些“文化课”原也都有所教导,他本也有些基础,但就是在秦慕川面前甚至连说话都有些语塞,加之《论语》虽然字数不多,但对一个少年来说其中道理也还是有些生涩难懂,难以理解其中真正的含义,所以记起来并不容易。

  因此一个月过去,即便记住了些,一紧张也就都忘的差不多了。

  所以有时在秦穆川面前表现的结结巴巴,有时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

  看到洛北一语不发,秦慕川面色微转,额前的银发在眼前晃动,心中哀叹一声,生了倦怠之意,于是就留下洛北在这里独自反省,而他自己则已拂袖而去。

  洛北一边跪着一边憎恨自己竟然如此笨拙,明明是对其中有诸多不懂才进程缓慢,却又不敢跟师父相问,每一次秦穆川失望的离去,在他的心里就多一分挫败感。

  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在洛北少年的心里也渐渐明白,秦慕川或许本就没有收他做徒弟的打算,只不过是无法拒绝那位老者的请求而已。

  所以即便他自己没有发现,但他确实过得并不快乐。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过愚笨吧,又怎能怪的了师父……”

  也不知跪了多久,外面的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山去,草庐中的光线开始变得越发暗淡,洛北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也慢慢的开始生出麻木感觉。

  这时,他抬起头,一眼看到那幅自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时便看到过的那卷长幅。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字迹宛如龙飞凤舞,笔力刚猛劲道十足。

  他嘴里不住念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每次念的时候起初总觉得一番豪情,心有壮志,可到后面便觉出一股壮志难酬之感,就连师父秦慕川每每看着这幅字画也要不住叹息,据说是一位好友酒兴所写,却因为心绪难平只写了半阙。

  洛北并不知道上面的“愚兄鹏举”到底是何许人?想来既然是师父的“愚兄”,必定也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吧!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他自然也能感觉出秦穆川是能当得起老者那句“武学集大成者”,但是自己却总是惹师父生气,可见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自己的。

  洛北思绪在辗转中没有发现,外面的天色却已黑了下。

  这些日子除了在草庐中修学,便是跟随卓小蝉前后山的采集草药和种植些花草之类,两人都是少小心性,所以就渐渐熟悉了许多。

  这时卓小婵轻迈着莲步从门外走进来,她看到洛北仍跪在书桌前呆望着那幅字画,于是抿着嘴柔和的笑了笑,然后在书桌上点起一盏灯。

  屋子里又重新明亮了起来,洛北看到就站在自己面前的卓小婵时,微微一怔,然后又有些尴尬的笑了。

  这些日子不知道已经有过多少这样的场景,在不苟言笑的师父面前他已经找不到一点自信,这个陌生的环境终于又重新回到陌生,要不是还有卓小婵,他或许早就无法在山上住下去了。

  人往往在困难面前,最容易想到的的便是逃避,洛北没有逃,因为他也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逃去哪里,如果现在自己就这样逃回家里,那么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于是只有忍下去,忍到自己开窍了,学成了再回家……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或许没有人知道……

  说实话,现在看来,家中虽有严父,但跟外面相比,还是家里要好上一些,毕竟那里还有慈母。

  卓小婵看着洛北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一脸的愁苦相可是显露无疑。

  她眼睛里含着笑,一如初见时在那美丽的夕阳下,她回眸一笑,宛如春风。

  “怎么样?腿都麻了吧?他这人也真是的,自己教的不好还要怪你,责罚你!”

  洛北听的有些恍惚,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语气很轻,但明显是在说师父的不是,言下之意自己学的不好竟是师父没有教好的缘故。

  洛北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把目光移开,有些不敢去看卓小婵明媚的目光,轻声说道:“小婵姐,这……这怎么能怪师父,师父一身的本领,都是因为我自己太笨了,一样都学不会!”

  卓小婵看着他的模样,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到离他更近些的地方,洛北甚至都能闻到她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要说他一身的本领倒也不假,只是你不知道,他们师兄弟几人,武功自然也都不弱,但要说到教授徒弟的本事,加起来都还不如小师姑一个人厉害呢……腐儒,小师姑就是这样说他们的……”

  洛北突然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卓小婵口中的“小师姑”到底是怎样的人物,竟能这样说自己师父,难道师父都不生气的么?

  从卓小婵嘴里洛北大概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小师姑”一定是世间少有的厉害人物,师父师兄弟几人都抵不过的人,又该是怎样神仙般的人物呢?

  卓小婵弯下身子,揉了揉洛北的头,洛北仰起头,当他看到就在自己面前的卓小婵时,她那张柔软弹指可破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上下扇动着,眼睛明亮而清澈,于是他再一次语塞。

  洛北还从未听人说过,师父秦穆川师承何门何派,只不过那位老者的话他深信不疑,然后又在卓小婵口中得知,那一定是个放眼世间都属于顶尖一样的地方。

  卓小婵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而是开始收拾书桌上的笔墨等物,然后又转身从自己提来的篮子里拿出新做的点心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道:“你不知道,当今江湖上的宗门虽多,可说起来大致也不过是承袭几种修炼方法,根据方法的不同又可大致分为禅宗也就是佛门、道宗和儒门,你师父呀……”

  她没有提秦穆川的名字,也从未叫他什么,洛北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只是在她说起某人的时候,他知道说的是谁便罢了。

  “他师承就是属于儒门,这儒门的武功不似禅宗讲究苦修和禅理,道宗讲究悟性……儒门练功最基础的法门就是这些千古以来传承下来的典籍……”

  卓小婵缓缓道来,说起这些江湖之事向来都是如数家珍,在洛北眼中,她一向以来都是那么的博学多才。

  听她说出这些,洛北才明白,原来并不是师父不教自己武功,而是需要以这些典籍中所蕴藏的深奥道理为基础,这时候洛北心中反而不再那么轻松,想到自己还曾想过要逃避,甚至在心中想过师父的不是,不由得开始自责起来。

  看到洛北认真的模样,卓小婵说着说着不禁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拿他打趣,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要说有些人修为再精深,但轮到教别人的时候,就不得其法,就说这《论语》,亦或是其他什么典籍,只有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能真真正正的记住,也才能学以致用,不然就算硬记下来也容易上下不接,更容易会错了意,又哪里会对以后的修炼有所帮助呢?”

  她一边说着,目光却瞥向窗外,只见窗外的人影这时候才缓缓离去,他知道秦穆川并非只是表面上看的那样严肃和冷酷,她在栖霞山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背影就跟这一刻一模一样,孤寂而满是凄凉,几年来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看到那苍凉的背影后,虽然嘴里的话还没有停下来,可心里却仿佛一瞬间停滞了一样。

  不像洛北,她见过他当年手持那把“风痕”时的样子;

  见过他修长手指抚动琴弦的模样,一首曲子未罢却常常让自己开始哽咽;

  那时候她还很小,可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在她眼中,依旧忘不了他那时的模样……

  有些事,便是如此巧合,巧合的是她看到了他,从眼里看到心里……

  可是,他还是为了某人改变了自己,从万千女子眼中的仰慕对象变成了今天这副早生华发,从头到脚都憔悴不堪的样子。

  所以,她对改变了他的那个人本应充满恨意,可是她又实在不知该从何恨起……

  因为那个人跟她也关系匪浅。

  卓小婵的眼神忽然变得暗淡下来,洛北自然能感觉到,但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源自一个悲伤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只是刚刚开始,还远没有结束。

  直到窗外的身影渐渐消失,卓小婵收回目光,翻开一本泛黄的书籍,继续说道:“《论语》本是儒家圣人孔丘与其弟子讲学过程中所记下来的文章,也就是多以问答为主,比如其中这篇所言‘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其意思就是孔子对他的弟子子贡说:“你以为我是学习得多了才一一记住的吗?”子贡答道:“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说:“不是的,我是用一个最根本的东西把它们的始终贯彻在一起的。””

  “小师姑以前说过,儒家中人多是一群腐儒,整天读着礼仪诗书,满口仁义道德,没有半点实用,也唯有这句‘一以贯之’说的有些道理,更是儒门之中所有武功修为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法门!”

  洛北拜秦慕川为师后,秦穆川首先教他的就是这些儒家典籍,而那位即便在后世当中也地位崇高的圣人,在卓小婵还有她的那位小师姑口中竟是变成了一群腐儒,不禁让洛北心中一阵骇然。

  ……

  卓小婵走进去后,秦穆川在草庐外站了许久。

  听到里面两个人时而传来的对话,秦穆川严肃的表情变得松软了几分。

  如果不是那位老者,他或许从未想过自己会收徒吧。

  所以,这个世上缘聚缘散还真是很难说得清。

  天色渐晚,月光如水般洒下来。

  抬头望去,一轮半弯的月亮遥遥悬在银汉、星河之中,遥远处,群山连绵,寂静无语。

  山上的风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沉静。

  草庐外的那座无字碑在寂静无声的山色中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土丘。

  可是,每当他望见这座不起眼的小土丘时,便好像有一个人出现在面前,不管怎样都挥之不去。

  太多的疑问,终究还是只能留在心中,至于答案,大概就像那悬在天空中的月亮,遥远的实在不可期。

  秦穆川缓缓的走离草庐,然后脚步在坟墓前停下,他蹲在无字碑前,用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细心的剪落每一棵杂草。

  “素心,你大概没有想不到吧,你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的长相,一言一行都像极了你……只可惜……当年我救不了你,她也因此没了母亲……”

  往事如风,吹起林间散落的黄叶,然后又轻轻飘落,终归尘土。

  尘土高高垒起,便成了一座座孤寂的土丘,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好汉,多少知己红颜……

  就像是一道门,敞开了是一双眼睛,关上了就是一座坟墓,而与之一起关上的,还有一道心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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