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没吃人参保命丸的后果,就是扶容半夜被冻醒了。

  没错,是被冻醒的。

  扶容在烧着地龙的宫殿里,盖着被子,被冻醒了。

  他的手脚冷得厉害,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就像一年前的那天,他刚从湖里爬上来一样。

  扶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秦骛怀里。

  秦骛平躺着,双目微阖,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

  扶容试着推开他的手,想要下床去拿一粒药吃,可是秦骛抱得紧,他竟然推不动。

  黑暗中,秦骛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在干什么?”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我……”

  秦骛垂眼看他,捏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发抖。

  秦骛淡淡道:“你是不是又想告诉朕,你现在生病了?”

  扶容恍惚抬眼,在黑暗中,对上他幽幽的目光。

  他又在怀疑自己装病。

  他又在怀疑自己撒谎。

  扶容怔怔地看着秦骛,不再冷得发抖,而是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就像那时在水里,他一张口、一呼吸,就是淹没口鼻的冷水,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脏肺腑。

  秦骛捏了捏他的肩膀,把他提起来:“到底怎么了?”

  秦骛像是把他从水里提出来一般,扶容回过神,猛地松了口气,恢复正常的呼吸。

  他张口,声音却忽然哑了:“陛下,我没生病,我想……如厕。”

  秦骛松开他:“去罢。”

  “是。”

  扶容浑身僵硬,笨手笨脚地从秦骛怀里爬出来,爬下床榻,随手拽起挂在榻前的外裳,踉跄着脚步,跑了出去。

  秦骛枕着手,躺在榻上,转过头,看着扶容跑出去,钻进屏风后面。

  其实扶容根本不想如厕,他只是找了个借口,跑出来吃药而已。

  就算不吃药,他也不想和秦骛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了。

  他难受。

  扶容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衣裳,摸索着衣裳的袖子。

  他记得他把人参保命丸放在这件衣裳的内袋里了。

  他不敢点灯,摸黑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药瓶。

  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一仰头,便将保命丸吞了下去。

  没有茶水,他是干咽下去的。

  吃完了药,扶容抚着心口,感觉好多了。

  但他还是不想回床上。

  他将衣裳抖落开,给自己穿上,蜷缩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

  他宁愿坐在小板凳上熬过这一夜,也不想回到床上。

  殿下怎么可以这样想他?

  殿下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怎么可以?

  不一会儿,扶容感觉保命丸起了效,他的手脚又重新暖和起来。

  扶容暖和得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

  可就在这时,秦骛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在干什么?”

  扶容惊醒过来,回过头:“我……”

  下一刻,扶容听见秦骛掀开被子起身的声音,秦骛掀开帷帐的声音,还有秦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扶容连忙站起来,把手放进添了花汁的水里沾湿,然后小跑出去。

  扶容紧张地捏着衣袖:“陛下,我……我好了。”

  秦骛脚步不停,并没有看他,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走到屏风后面。

  扶容松了口气。

  原来他不是来抓自己的,他也是来解决的。

  扶容拽着衣裳,走回床边,把衣裳放好,然后爬回床上。

  秦骛在屏风后面转了一圈,看看周围,没有发现不对劲,便走了回来。

  他回到床上,忽然发现,扶容自己盖着一床被子。

  他们原本是一起盖一床被子的,现在扶容自己找了一床新的。

  秦骛皱眉,扶容躲在被窝里,小声解释:“我刚才吵着陛下了,所以……”

  分两床被子,一人一床,就不会吵醒旁边的人了。

  秦骛背对着他躺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哐的一声响。

  他冷声道:“随你便。”

  扶容松了口气,钻进只属于自己的被窝里,认真感受着保命丸带来的温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保命丸好像比殿下的怀抱还要暖和啊。

  入睡的瞬间,扶容这样想。

  *

  翌日清晨。

  秦骛睁开眼睛,转过头,瞧了一眼扶容。

  榻前帷帐遮掩天光,晦暗不明,扶容的脸有半边都藏在被子里,也看不清楚。

  只能看出他睡得很好,很香。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转回头,起身撩开帐子,让宫人们进来。

  秦骛自律,每日这个点起来。

  宫人们虽然伺候不久,但是早就记在了心里,早半个时辰就起来准备了。

  他们捧着热水巾子、干净衣裳,鱼贯而入。

  可是今日,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宫人们低着头,不敢多想。

  秦骛坐在榻边,用茶水净口,用温水净面,最后用巾子擦了把脸,巾子砸在热水里,溅了一身水花。

  他站起身,在铜镜前站好,张开双臂。

  捧着干净衣裳的宫人侍立一边。

  场面仿佛静止。

  没有人上前拿起衣裳,给秦骛披上。

  宫人们只是捧着衣裳,秦骛只是站着。

  那衣裳并不会自己飞到秦骛身上。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不一样的,是扶容。

  平日里,陛下起床,扶容总是跟着起来,从净面到穿衣,都是他站在陛下旁边,亲力亲为。

  可是今天——

  宫人们不由地看向床榻上。

  扶容裹着被子,脸色红润,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们拿不准主意,是该换个人给陛下更衣,还是该把扶容叫起来。

  秦骛只是站在原地,冷声道:“愣着干什么?喊他。”

  宫人们连忙动起来,过去喊扶容起床。

  “扶公子?扶公子?”

  他们知道扶容和陛下的关系,自然轻声细语的。

  喊了半天,扶容也没醒。

  秦骛转头看了一眼,厉声道:“扶容。”

  这下扶容醒了,他哆嗦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脸上的红晕淡了一些。

  他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转回头:“错了。”

  “陛下。”

  扶容回过神,看了看四周,知道是自己睡过了。

  他之前都不用人喊,秦骛醒了,他也就醒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扶容从榻上爬起来,走到秦骛身后,把他的衣裳拿起来。

  玄色的帝王常服,有暗暗的云纹,天生贵气,不怒自威。

  扶容把衣裳抖落开,给秦骛穿上。

  秦骛没有看他,只是淡淡道:“我真是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扶容低着头,给他系上衣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

  今日没有朝会,但是秦骛要在养居殿见大臣。

  大臣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秦骛穿戴整齐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在宫人们已经收拾好的床榻上坐下。

  扶容顿了一下,明白过来,自己也开始洗漱。

  扶容穿上自己的粗布蓝衣,系上发带,马上变得和侍奉的小太监们一样。

  扶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小太监,自己和小太监不一样。

  现在看来,或许是一样的。

  没等他系好发带,秦骛便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扶容拽着发带,跟了上去。

  扶容跟着秦骛来到正殿。

  忽然,秦骛停下脚步,在正殿门前站定。

  扶容也连忙停下。

  秦骛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你知不知羞?就这样敞着给别人看?”

  扶容低头,看见自己脖子上的红痕。

  是秦骛昨天晚上留下的,现在还没有消去。

  扶容扯了扯衣领,把痕迹盖住。

  秦骛转回头,背着手,大步走进正殿里。

  正殿里,秦骛的亲信——几个武将和几个文臣都到了,看见秦骛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见过陛下。”

  秦骛目不斜视,走到主位,在主位上坐下:“免礼。”

  扶容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小影子。

  秦骛语气平淡:“西山大营情况如何?”

  一个武将出列:“禀陛下,西山大营一切都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昨夜兵将同乐,烹羊宰牛,其乐融融。”

  “朕没能亲临,实是憾事。”

  秦骛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遗憾的表情,只是看了一眼扶容。

  怪他装病撒谎,把他给骗回来了。

  扶容跪坐在他身后,低眉垂首,好像没有察觉。

  见扶容没什么反应,秦骛又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这才抬起头:“陛下。”

  秦骛道:“还不去沏茶,给几位大人赔罪。都是因为你耍小性子。”

  几个大臣连连摆手,纷纷推辞:“哪里能劳动扶公子?不敢不敢。”

  扶容看着秦骛,秦骛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去。”

  扶容起身:“是。”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秦骛和属下们议事,扶容给他们打掩护,都会拿好茶叶给他们喝,以期他们看在茶叶的份上,对殿下尽心尽力。

  虽然秦骛总是说没必要,说他笨,但扶容每次都会坚持沏茶。

  现在——

  小厨房里,扶容站在桌前,面前摆着几个茶盏,水还在旁边烧着。

  扶容撑着手,看着炉子上升起的白烟。

  不一会儿,一个宫人经过小厨房,看清楚里面的场景,连忙喊道:“扶公子,水太多了!”

  炉子上的水壶太满了,水一烧开,都溢了出来。

  而扶容只是呆呆地站着,完全没有看见似的。

  那宫人一喊,扶容才回过神,连忙用布垫着手,把水壶提起来。

  沏好了茶,扶容端着木托盘,走回正殿。

  这时,正殿里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男子声音。

  “扶公子若是真病了,人命大过天,陛下自然可以抛下一切前来看他。可是扶公子是假病,既然是假病,也耽误了大事,陛下应当小惩大诫。”

  扶容停下了脚步。

  这也太巧了,他才过来,就听见有人在说他坏话。

  秦骛淡淡道:“林卿不必着急,朕已经教训过他了。你若犹觉不足,朕把人送你府上,让你管教?”

  站在殿中的蓝衣文官据理力争:“臣不是这个意思……”

  其他大臣连忙打圆场,把这位“林卿”给拉回来。

  “好了好了,林大人消消气,消消气。”

  忽然,有人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扶容。

  “……茶!茶来了!扶公子回来了!”

  扶容平复了一下心情,端着托盘走进去,假装自己刚才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先走到主位上。

  扶容在桌边跪坐下,端起茶盏,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瞧了他一眼,忽然道:“扶容,林大人要把你带回家去管教,你想去不去?”

  扶容抬起头,同他对上目光。

  秦骛继续道:“林大人说你规矩不好,缺管少教。”

  扶容低下头,摇了摇头,轻声道:“奴不想去。”

  秦骛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笑了一声,便让他下去了。

  扶容端着木托盘,依次给下首的大人们奉茶。

  给那位林大人奉茶时,扶容低着头不敢看他。

  也就没有看到,林大人正用无比怜惜的目光看着他。

  扶容收了托盘,退出正殿,在门前台阶上坐下,守着等吩咐。

  扶容撑着头,想不明白林大人为什么要骂他。

  林大人名叫林意修,扶容从前就认得他。

  先前有几次,殿下派他去林府给林公子送信。林公子年长他几岁,待人温和,每次都留他吃点心。林府的糖蒸酥酪很好吃。

  还有……

  宫变那天,扶容去帮殿下开宫门。

  宫门一开,他就看见林公子骑在马上,和殿下并肩而立,披了满身的月光,光风霁月。

  扶容那时候摔倒了,就摔在他的马蹄前,沾了满身的灰尘,狼狈极了。

  原来林公子不仅脾气好,而且能文能武——在扶容眼里,会读信、会骑马,就是能文能武了。

  扶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而且……扶容就是在给他送信回来的路上,被太监们欺负,掉到冰湖里去的。

  不过,扶容不会记恨他。

  毕竟他吃了林公子的糖蒸酥酪,还吃了好多次。

  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今天为什么要骂他呀?

  扶容抱着托盘,想不明白。

  他就坐在正殿前面的台阶上,秦骛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秦骛瞧着他单薄的背影,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对臣子们道:“说要把他送人,又闹脾气了,真是被我宠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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