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81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更新时间:2024-08-18 09:08:28 源网站:顶点小说
  谢青鹤吩咐说暂时不动仙棺法阵,寒江剑派上下一体遵循,上官时宜也不曾质疑大徒弟的命令。

  经商量之后,上官时宜暂时留在桑山养伤,大本营其余弟子们即刻结束搜寻计划,分批返回寒江剑派。分布在天下水域待命的各地弟子也先后接到了回山命令。

  自家弟子好解决,一封调令就带回家了。

  不少前来助阵的同道友人跟着外驻天下水域,风餐露宿大半年,总得好好给人交代。

  门内商讨之后,由伏传出面向同道师友亲笔具函一一解释赔罪,再由外门长老、执事等精英门人亲自携带礼单登门拜访致歉。

  朝廷那边兴师动众也折腾了大半年,耗费资饷不菲,李南风主动分忧去解决朝廷方便交涉,谢青鹤与伏传也都没异议。多年来,龙鳞卫就在李南风的掌控下,近日朝廷在玄女庙一事上也多方支援,两边的关系远不是昔日可比。束寒云仍旧把自己当寒江剑派二弟子,朝廷就不是外人。

  唯独上官时宜对此深为不满。

  他坚持赠予周皇室一件祈福延祚的法器,绝不肯让朝廷吃亏。

  ——不管束寒云怎么尽力配合,在上官时宜心目中,他的二弟子早已死了,活着的只有皇帝。

  唯一能对付上官时宜的“谢青鹤”尚在鬼府没回来,伏传、李南风都劝不动师父,刚懂事没多久的谢青鹤没兴趣也没能力去找师父缓颊说情。众人的态度让他知道自己和束寒云曾经有过一段往事,但是,他短暂人生中唯一喜欢的人只有伏传,不止远隔千里的束寒云,他连师父、师弟们都很冷淡。

  “近日为何总是郁郁寡欢?”谢青鹤抱着一束梅花进门,左右寻找插瓶。

  正在窗前饮茶的伏传被惊动,连忙起身迎接:“大师兄。”大本营的住处不怎么讲究,压根儿就没有花瓶盆栽这类装饰,伏传只好把盛水的银瓶找了出来,与谢青鹤一起把梅枝插上。

  看着枝上将开未开的红梅,伏传不禁好奇:“桑山何时有了梅花树?”

  “桑山自然没有。”谢青鹤御剑飞出去八百里,在附近的雪原中摘了几支适合插瓶的梅花,刻意带回来讨好小师弟,“我见你总是心情不好,想必是四野莽莽满目蛮枝太不可爱。已经是冬天了,也没有别的花——我喜欢梅花,好看。你若喜欢水仙,我再去给你找。”

  伏传把银瓶梅花挪到窗前,翻来覆去调整角度,说:“我喜欢。就这个吧。”

  谢青鹤在他身边坐下,茶桌上的茶已经冷透,可见伏传明着是喝茶歇息,其实又在发呆。

  如今不再着急发掘仙棺、营救飞升的谢青鹤,燕不切、时钦都腾出手来,陈一味也回了寒江剑派坐镇,门内事务有人分担,伏传再不如从前那么忙碌。谢青鹤发现,小师弟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他将手摸了摸冷透的茶杯。

  伏传连忙将残茶泼去,重新炊水沏茶:“大师兄,请。”

  小师弟没有与我倾诉分享的意思。这让谢青鹤很失望,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他不是小师弟心目中的“大师兄”。不管伏传对他如何温柔耐心,如何予求予取,也只是透着他在看另一个谢青鹤。

  “照文师妹的说法,‘我’很快就会回来了。”谢青鹤啜了一口茶,试图安慰。

  伏传嗯了一声,留心着他的茶杯,随时准备服侍。

  谢青鹤将茶饮尽,垂首起身:“我先走了。你在此地脱不开身,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去外边给你弄。再有,常去师父那边走走,陪他说说话。”

  上官时宜从来就是不爱被打搅的性子,谢青鹤让伏传去陪师父说话,是暗示他有难以排遣的忧愁烦恼,找不到“大师兄”倾诉,也可以去找师父说一说。

  伏传根本没听出来这层意思。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兄哪会这么委婉委屈?

  “大师兄还有什么事么?”伏传很意外地起身,“我如今闲得无聊,若大师兄有事忙碌,我愿效劳。”

  谢青鹤原本有些伤心,被他一句话戳得惊喜无比:“你是在留我么?”

  “啊?”伏传全然不在状态中,茫然地解释,“我不是拦着大师兄办事,我是……陪着大师兄打个下手也行,不是,我陪着大师兄会耽误事么?”以前不也经常辅佐行事么?

  谢青鹤已经坐了回去,捧起他的茶碗:“那再聊一会儿。”

  弄得伏传满头雾水,只得先陪坐把茶续上。谢青鹤又要吃茶果,伏传便开了柜子去拿渍梅和咸酥饼。谢青鹤也不说要去办什么事,就拉着伏传闲扯,偶尔说说修行上的事。

  厮混到午后,拉拉杂杂吃了一顿茶泡饭,谢青鹤就躺在伏传的榻上要午休。

  伏传住处收拾得干净舒适,坐榻歪着休息也很惬意,想着谢青鹤一贯喜欢临窗休息,他也没有拉着谢青鹤去卧室睡觉。铺好寝具之后,谢青鹤歪了下来,拉住伏传的袖子:“你不歇么?”

  “我把污水端出去。”伏传的想法单纯得多,他从来也没觉得此大师兄非彼大师兄。

  谢青鹤要他陪着午休,他就陪着午休。谢青鹤想做些其他的事情,他也早有准备。只是他自己心情不大好,也不可能对不大懂事的大师兄主动要求什么。

  把屋内稍微收拾了一遍,伏传便解下外袍,挨着谢青鹤在榻上躺下。

  上一回谢青鹤还爱不释手地将他搂在怀里挨挨蹭蹭,这回就很让伏传意外,谢青鹤躺在他的身边,距离他不远不近,没有马上就凑上来搂抱的意思。

  真的就是要午休?伏传不明所以,便翻身面向谢青鹤,想看他的脸色。

  谢青鹤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

  “怎么啦?”伏传终于意识到大师兄情绪不对,“为何不开心呢?”

  谢青鹤不说话。

  但是,伏传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倔强的委屈。

  若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从前的大师兄脸上,伏传简直无法想象。

  可这一位大师兄,是伏传从懵懂时一点点“养大”,一点点“教导”懂事的“白纸”。哪怕他成长得飞快,在伏传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宝宝”。几个月前,这位大师兄还在观星台咔嚓咔嚓啃了一把棋子……

  “是不是我哪里疏忽了?”伏传马上反省自己,有些找不到重点,“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告诉我哪里不起,我马上就改。肯定是我的错,大师兄不会随便发作我。”

  “没有发作你。”谢青鹤否认道。

  “嗯。”伏传主动搂住他的胳膊,将侧脸挨了上去,“大师兄教教我。”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教我,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谢青鹤声音低微,“你再等一等。等‘我’回来了,就不必这么忧愁烦恼,镇日难过。”

  这是谢青鹤第二次提及“等我回来了”,伏传心念一动:“大师兄,为何故事重提?”

  “你从前对‘我’也是这样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不解:“哪样?”

  “有事便放在心底,一声不吭,自己消解。”谢青鹤问。

  伏传被他问得一愣,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与谢青鹤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任何事情他都敢去找谢青鹤“问”一遍,但,很多事情他也确实不会跟谢青鹤直说,宁可自己默默隐忍。

  就如同他和谢青鹤赤诚相对许多年,那也不可能两人一起上茅房,彼此对着放臭气。

  哪怕是道侣至爱之间,也要留存一些私密和体面。

  谢青鹤继续问道:“在观星台时,你夜里不睡觉,坐在榻上发呆,你说是不足一提的小事,说出来怕被我笑话,不是不肯对我说,而是不肯对‘大师兄’说,不肯对任何人说。如今又坐在这里发呆——这又是不肯对‘大师兄’说,不肯对任何人说的不值一提的小事么?”

  这番话切中要害。

  伏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表情略显艰难。

  谢青鹤见他这样就有些慌了,犹豫片刻之后,拿手抹了抹他的脸:“我不问。我不该问。”见伏传眼底带着晶莹的湿润,他心中越发难受,“我不是逼迫你。我只是……”

  谢青鹤叹了口气,带着些歉疚赔罪的意味,低声解释说:“小师弟,幽精爽灵都有同样的记忆,我原本是不该有情智的那一部分。等那个‘我’回来了,我就不在了。他们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或是不能与他们相比……也想尽力使你开心。”

  “我只是想为你分忧,如今话赶话多问了一句,让你如此难为,倒是弄得本末倒置。”谢青鹤用手抚摩他的脸颊额头,低声安抚,“你别难过。只要你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伏传被他几句话说得哽咽了一声,摇头否认道:“我说过,大师兄就是大师兄,没有这个大师兄那个大师兄……”他抱着谢青鹤的胳膊擦去眼泪,真正触动了情肠,难以自抑,“正因为是大师兄,我才不敢说也不敢问……”

  谢青鹤分得清楚他的情绪真假,皱眉道:“你,究竟……为何烦恼?”

  伏传挨在他怀里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大师兄就不觉得文师妹带回来的消息很奇怪么?——为何不许我接近仙棺?”

  “有危险?”这是谢青鹤下意识的反应。

  “便只有我接近仙棺有危险么?”伏传又问。

  不仅有文澜澜带话回来,还有谢青鹤留在幽冥花上的字句,两边的说辞都很一致,不准伏传接近仙棺。如果所有人接近仙棺都有危险,以谢青鹤的周全谨慎,绝不会单单点名伏传。

  谢青鹤考虑片刻,安慰他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天塌下来,也有大师兄替你顶着。”

  “若我就是将桑山仙人打落云端的恶……”

  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竖起食指捂住了他的嘴。

  “若你与仙棺旧日有仇,也已经轮回成人入世赎罪。退一万步说,你是谢青鹤的道侣,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再有多少前事,前有宗门,后有师兄,轮不到你来操心烦恼——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想的都是没谱的事。”谢青鹤哄道。

  两人正在榻上絮絮叨叨说私房话,门外有弟子来禀报:“掌门大师兄,伏小师兄,天子来访。”

  谢青鹤和伏传都很意外。

  天子来访?

  皇帝怎么会突然到访桑山?压根儿就没收到消息啊。

  论情论理,于公于私,世俗天子亲自来访,谢青鹤总要出面接待。伏传连忙起身服侍他换好衣裳,与谢青鹤一起出门,问道:“天子驻跸何处?”

  “弟子来时已经到了大本营,说是要先去拜望老真人。”门下弟子答道。

  谢青鹤下意识地觉得不妙,伏传同时叫了声“糟糕”,二人也不曾互相确认询问,默契十足地双双腾身而起,直接朝着上官时宜的住处飞掠而去。

  中堂已经是一片狼藉。

  满地龙鳞卫兵卒的尸体,姚岁倒扑在门廊之前,门窗碎了一地。

  眼见着上官时宜的轻雪枪顺着屋墙劈开了大半座堂屋,伏传指间的慕鹤枪倏地飞出,人便随着□□呼啸而至。上官时宜的枪法就是怒战八方的大杀器,伏传又杀进了战圈,两把枪同时横扫,整个中庭根本就盛不住这可怖的战力,砖瓦屋舍就像是纸糊的玩意儿,瞬间就被轰了个粉碎。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守在外围,额间飞出一道剑光,两道剑光,三道剑光……整整八十一道剑光,遮天蔽日般笼罩着整个战场,引而不发,伸缩吐锋。

  屋舍彻底坍塌之后,四道身影飞了出来。

  鲜于鱼、上官时宜,谢青鹤不认识的中年人,伏传。

  三打一,原本不该有悬念。

  然而,谢青鹤不认识的中年人非常能打,居然能单手接住上官时宜的强袭,指尖水纹波动,划开一道奇异的空间,险些把鲜于鱼扔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伏传将慕鹤枪掷了出去,鲜于鱼一把抓住,伏传又牵动真元将慕鹤枪强行收回,顺便把鲜于鱼带回身边。

  谢青鹤没有看见己方落败的可能,便安然自若地从旁掠阵,以防对方逃脱。

  这已经是上官时宜第二次遇袭了,这人肯定与此前重伤师父的人同伙。想起这伙人谋害恩师还企图构陷小师弟,谢青鹤就不打算放过他们。

  掠阵时,谢青鹤还有心思低头看了倒在地上的姚岁一眼,给他丢了一瓶药:“自己吃。”

  姚岁伤得不轻,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倒出药丸吃了一颗,撤到安全地点窝着休养。

  谢青鹤继续观战。

  渐渐地,谢青鹤从战圈中读出了几分暧昧。

  众所周知,众对单的战斗有极限。空间只有那么大,万人一拥而上也只有最内围的战士才能得到出刀的机会,外边的人只能打酱油等着递补。修士作战也是如此。

  如上官时宜、伏传这样使枪的修士,非常擅长一对多,万军从中斩级百千不在话下。

  但是,要他们联手去对手一个敌人,反而很别扭,施展不开。这时候就需要战场默契,互为主次,谁的机会最好,谁便主攻,其余人等负责补位、补刀,打辅助。

  这场战斗自然是以上官时宜为主,伏传修为比鲜于鱼高了不止一筹,应该是伏传打下手。

  然而,现场并非如此。

  上官时宜一直都在带着鲜于鱼围攻对手,伏传一直被冷落在战场边沿。

  ——凭伏传的战力,要强行杀进去不难,但肯定会破坏上官时宜和鲜于鱼的攻势。那就不是打配合了,而是一团混战。非但不能提升战力,一个不小心还可能上演自己人干自己人的惨剧。

  被排挤了?看上去也不是。

  好像是师父不想让小师弟与对方动手……

  谢青鹤突然反应过来。那个他从没见过的中年人真的是周朝天子?束寒云?伏蔚?因为他是伏传的生父,所以,上官时宜不让伏传对他动手。这是避免伏传落下弑父的骂名?

  就在此时,那中年人已经体力不支,上官时宜伺机一枪挑下——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中年人凌空倒转几个腾挪,依然没能避开上官时宜轰然洞出的枪痕,本该血肉成泥的瞬间,他浑身上下就像是水纹波动,一阵阵颤抖,哗啦一声,落下几层血雾。

  再飞出去时,已经变成了一道年轻潇洒的身影,凌空啪地甩出了一道蟒鞭,只取伏传咽喉。

  伏传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有一丝恍惚。

  所幸恍惚归恍惚,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慕鹤枪倏地刺出,绞住了抽来的蟒鞭,略微僵持之下,蟒鞭似是腐朽无力,很快就被慕鹤枪寸断于地上。

  那人哼了一声,飞身要逃。

  谢青鹤的剑气等了多时,天罗地网般落下。

  “师哥!”那人冲着谢青鹤喊,“你杀了我一次,还要杀我第二次么?”

  字字泣血,声声带泪。

  漫天剑气已经倏地洞穿了他的咽喉,确认他死透了之后,纷纷飞回谢青鹤的额头,雌伏不动。

  眼见上官时宜与伏传眼神都很奇怪,谢青鹤默默地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说:“他……二师弟?”说着又认真看了一眼,“命不与神合。”

  上官时宜:“……”

  伏传见他一无所知,便解释说:“二师兄的魂魄在龙城。”

  “那这是……伏蔚的魂魄?当时便不曾杀灭么?”谢青鹤全然不解,凑近了那具属于束寒云的尸身看了好几眼,“他是与燕师叔他们一起复活的?——原来二师弟修为如此之高?”

  这句话问到了重点。

  上官时宜摇头道:“他死时岂有这等修为。只怕另有蹊跷。”

  谢青鹤注意到,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小师弟身上。难道师父认为,这件事的蹊跷落在了小师弟身上?可是,师父的态度又不像是在猜忌怀疑小师弟。小师弟也没有任何不安不满。

  他们俩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呢?谢青鹤想不通,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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