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一笑,不以为意地缩回手。

  她的嘴唇上抹着沈十六买的胭脂,苍白端庄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艳色,就像一朵吸饱了鲜血的花。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疑惑,今天咱们正好有机会,不如把话说清楚了吧——你确实不是我亲生的,”秀娘道,“这样说,你心里好受些吗?”

  长庚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他毕竟年轻,还没有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

  这世上,再好的朋友,再亲的师长,也没有人能代替一个母亲,哪怕是父亲都不能——长庚并不是不渴望母亲的,只是有时候,倘若明知可望不可即,还不肯认命,那就太苦了,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怜。

  长庚心里无数次地想过,他绝对不可能是秀娘亲生的,如今得到了这么个并不意外的答案,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长庚心里不祥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戒备地问道:“突然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秀娘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容颜。可能是粉上多了,她脸色有些苍白,于是小心地挖出一点胭脂,细细地涂在自己脸颊上抹匀。

  “‘长庚’是我给你起的小名,”秀娘道,“他们中原人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黄昏的时候才出来,主杀伐,不祥。你身体里流着世界上最高贵和最污浊的血,天生就是个可怕的怪物,和这名字再般配也没有了。”

  长庚冷冷地回道:“我不是你流落山西时,被山匪捉去强暴而生的吗?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完我有几个爹——妓女和强盗的儿子,高贵在什么地方?”

  秀娘整个人僵了一下,没有回头,胭脂也掩不住她脸上的苍白了,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忽悠一下闪过一点痛处神色,然而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疯狂的平静里。

  长庚最初的记忆就是在一个山头匪窝里,秀娘总是把他锁在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柜橱里,透过烂木头的缝隙,幼小的长庚总能看见那些醉醺醺闯进来的山匪。

  那些粗蛮的汉子要么动手打她,要么当着小长庚的面与她行交媾之事。

  刚开始,山匪们对秀娘看管很严,慢慢的,见她柔弱可欺,不知反抗,也就放松了,后来甚至放她出来,让她和山寨里的仆妇一样服侍他们吃喝。秀娘在水井和几百坛酒里下满了毒,天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毒。

  她用小碗盛了一碗有毒的井水给长庚喝,然而等他真的喝下去,她又好像后悔了,死命地挖他的喉咙让他吐。

  秀娘把半死的长庚装进小竹篓里背着,手里拎着一把钢刀,看见有没断气的,就上前补一刀。

  长庚记得,那天她穿着一身鲜血染就的红裙,将火油和匪首私藏的紫流金泼得漫山遍野,把整个山头付之一炬,带着自己离开了。

  在他十余年的短暂生命中,秀娘无数次想杀他,给他灌过毒酒,用刀子捅过他,将他绑在马上拖行,甚至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情绪突然失控,还企图用被子闷死过他……

  可每次都又都悬崖勒马地留了他一条小命。

  也留了他一线不切实际的幻想。

  长庚尽可能波澜不惊地说道:“你想多了,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过亲娘,只是我一直觉得你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是匪窝留给你的脏污。”

  秀娘木然地对镜而坐,脸色越来越白,良久,她忽然叹道:“孩子,我对不起你。”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长庚心里万千的戒备和怨恨就险些分崩离析,他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那么多的委屈,是这一句话就能轻易化解的。

  然而这十四岁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了眼泪,继而疲惫地问:“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打算怎样呢?良心发现,要解了我身上的毒,还是干脆杀了我?”

  秀娘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好像那少年是一件什么名贵的器物:“你知道……”

  长庚:“我当然知道,从我在雁回小镇落脚那天开始,我没有一夜不做噩梦,哪怕白天打个盹,也会从梦魇里惊醒。”

  只除了头天晚上——长庚的思绪一瞬间散乱出去,忽然后悔起和十六怄气这件事。

  长庚:“我自认长到这么大没什么建树,但也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哪有那么多三更鬼来敲我的门?难道世上还有夜夜噩梦的怪病吗?”

  秀娘鲜红的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目光缓缓地落在长庚手腕上露出的铁腕扣上,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尖锐的光芒,像是藏了一对乌头的毒箭:“你还知道些什么?”

  长庚下意识地将铁腕扣缩回袖子里,只觉得那东西被她看一眼都是玷污。

  “我还知道两年前在关外,追杀我的那群狼不是自己跑来的,是被人召来的——你是在警告我,我跑不了,你有的是办法杀我,对不对?”长庚静静地说道,“只有蛮族人才知道怎么操纵那些畜生,你到了雁回镇之后,一直和那些蛮族人有联系——我猜你也是蛮族的女人,小时候我被你锁在柜子里,看见有个男人走进来撕开你的衣服,你胸口上有一只狼头。”

  秀娘低低地笑了起来:“蛮族,你竟叫我们为蛮族……”

  她越笑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秀娘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长庚本能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扶她一把,而后又自己反应过来,抽搐似的将手缩了回去,掐住了手指的关节。

  一丝细细的血迹从秀娘指缝间流出来,落在鹅黄的裙裾上,带着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长庚吃了一惊,到底上前一步:“你……”

  秀娘扒住他的胳膊,拼命借力直起腰身,抖得像一片寒风里的枯叶,她急喘了几口气,从妆奁盒底下摸出半块并蒂鸳鸯玉佩,带着满手的血迹一起塞进了长庚手里。

  她的脸雪白,染了血的嘴唇比胭脂还要刺眼,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庚:“我不叫什么秀娘,那是你们中原女人的名字,我叫做胡格尔,意思是大地之心的紫流金……”

  她被自己的话呛住,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喷出了一口血,染红了长庚的前襟。

  “不……祥的紫流金。”女人带着一股奇异的哭腔,她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胸口好像一扇破风箱,“我的姐姐是长生天的神女,狼神也要跪地膜拜,你……”

  “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小怪物,”她气如游丝地笑起来,“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真心待你……”

  她挣扎着掐住了长庚的手腕,尖锐的指甲刺入他的肉里,一把扣住了少年手上的铁腕扣:“这是玄铁轻甲云盘腕扣——这是玄铁营的黑鬼们特制的,谁给你的?嗯?”

  长庚仿佛被烫了一样,狠狠地推开她。

  女人倒在梳妆台上,蜷缩地抽搐着,她妩媚的凤眼睁大,露出狰狞的眼白。

  “你身上有我下的‘乌尔骨’,我给它起了汉话的名字,也叫‘长庚’,好不好……听?”她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嘴角白沫与血迹难舍难分地淌出,话音也模糊了起来,但不妨碍长庚听得清,“举……世无双的乌尔骨,没人能察觉,没人会解……有一天,你会长成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士,也会开始分不清噩梦和真实……你会变成一个强大的疯子——”

  长庚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觉那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从他耳边飘过,轻易就把他的骨头缝里冻满了冰渣。

  “神女的血也流在我的胸口里,以我长生天的无限神力保佑你,你……你一生到头,心里都只有憎恶、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不得……不得……好……”

  “死”字从她的喉咙里踉跄着滑落出来,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她突然若有所感,缓缓地扭过头去,望向床幔上垂下来的小香包,包里有一枚平安符,是徐百户有一次当值回家,在城外的寺庙里求来给她的。

  女人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突然像是蓄满了眼泪,眼泪把她阴毒的目光冲刷得无比温柔,可惜这温柔只停留了片刻。

  她缩紧的瞳孔终于吹灯拔蜡、死气沉沉地散开了,盛装的女人一口气戛然而止在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中,然后裹挟着最终的余温,重重地倒了下去。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到头,心里都将只有憎恶、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暮夏死气沉沉的火宵夜里,长庚呆呆地注视着梳妆台上盛装的尸体,茫然地握住沾了血迹的铁腕扣。

  她为什么要自尽?

  她为什么这样恨他?又为什么把他养到这么大?

  ……玄铁营的铁腕扣又是怎么回事?

  沈十六究竟是什么人?

  秀娘的诅咒似乎已经发力,一个孩子,对人世最初的信任和亲近来自于毫无保留地抚育他的父母,而长庚从未得到过。

  哪怕他生性再怎么宽厚仁义,心里被迫时时绷着一腔疑虑和戒备,也会像一条夹着尾巴的丧家野狗,哪怕对那一点人间温情渴望得快要死了,也要心惊胆战地一次一次推拒。

  长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去找沈十六,他必须当面问清楚这位义父是何方神圣,有什么居心。

  然而他却终于没有走出充斥着血腥味的绣房,刚一走出门口,他竟然就已经胆怯了。

  “对了,”长庚茫然地想道,“沈先生平日里偶然流露的见识才学,怎会是个久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呢?”

  沈十六虽然游手好闲,却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气度,哪怕寄人篱下,也不见丝毫落魄困窘……怎么会是个普通混混呢?

  这些事他心里本应早就有数,可一闭上眼,想起的始终是沈十六撑着头,在病床前守着他的模样。

  如果那也是虚情假意——

  探头探脑的老厨娘一见门开,忙陪着笑脸凑过来:“少爷,今天……”

  长庚双目赤红地看了她一眼。

  老厨娘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好一会才缓过来,抚着胸口抱怨了一句:“这是要干什……”

  话没说完,她看清了屋里的情景。

  老厨娘僵住了,随后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颈长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厉尖叫。

  而与此同时,城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

  不知是谁释放了城楼中的警报哨,那两尺多高的长哨卷着紫流金染过的白气,“呜”一声冲上云霄,尖鸣水波般飘摇出三四十里,划破了雁回城十四年的惨淡宁静。

  正在埋头整理钢甲的沈易抬起头,下一刻,沈家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沈易一把从地上捞起钢甲上卸下来的重剑。

  “是我。”沈十六低声道。

  沈易沉声道:“蛮子们提前动手了?”

  这一句话问得短促而低沉,半聋的沈十六却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巨鸢上有蛮人的细作,回来的那艘船上藏的不是我们的人。”

  沈十六一边说着,一边马不停蹄地闯入内室,在床边举掌下劈,整个床板一声巨响,裂成了两瓣,那床板下竟是空的。

  一套暗色的铁甲竟然横陈于木板下。

  沈十六的手灵巧地撬开了钢甲胸口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一面玄铁令牌,手指被森冷的玄铁令牌映得发青。他蓦地转过身来,那烂泥一样总是挺不直的腰不竟像把铁枪,大开的门外吹过的风掀起他轻薄素色的青衫,仿佛是慑于他身上森冷的杀意,打着卷地与他擦肩而过。

  十六道:“季平。”

  “季平”是沈易的字,从未在外人面前叫过。两人平日里为了一点家务事没少斗嘴打闹,亲得像真兄弟,此时,沈易却后退一步,麻利地半跪在地:“属下在。”

  “既然他们提前来了,正好我们趁乱收网——我把四殿下托付给你了,先送他出城。”

  沈易:“是”。

  沈十六飞快地取下外衣和床头一把佩剑,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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