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蹊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

  这房间显得很是简单,只有角落里燃着的炭火盆,在这十一月的冬日里算得上小小的奢侈。

  这是哪

  他抓着被子,一时间有点迷茫。

  不过很快,房门被推开,仲文琢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他一看到坐在床上的顾言蹊,脸上顿时露出些喜色。

  “你终于醒了”

  顾言蹊道:“这是哪,我睡了多久”

  “还能是哪里,越城啊。”仲文琢把药碗递给他,“你也不是睡,是昏迷昏迷了一整天”

  顾言蹊接过药碗一口饮尽,随即翻身下床,拿起一旁的衣服穿了起来:“我耽误太长时间了,现在带我去见越城守将。”

  “好歹稍微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仲文琢嘀咕着,上前帮他穿好衣服,然后简短的介绍起了这里的形势。

  越城卫指挥使名为程易,手下本有兵将五千六百人,因援兵沉鹿关,此时只有三千六百人还留在越城。他不是什么有后台的将领,因此对于打着神武大将军名号前来的顾言蹊一行人颇为尊敬,听说顾言蹊醒了,连忙请人相见。

  走出房门,就见一青年小将走了过来,沉默的跟在顾言蹊身后,他立刻认出对方,问道:“井百户,受伤的弟兄们都安排好了吗”

  井重锦便是是昨日那员青年小将,沉声答道:“程指挥使已经安排医师救治伤员,受了轻伤的弟兄们现下都已无碍,只有几个重伤的兄弟还不能起身。”

  他顿了顿,继续道:“郎千户昨天便走了,他走之前托我向您致谢。”

  顾言蹊道:“如此小事,不足挂齿。郎千户既然将你们交给我,这些天就辛苦尔等随我行事了。”

  井重锦应了一声,继续默默跟在他身后。

  顾言蹊很快见到了越城卫指挥使程易。

  按理说驻扎在越城这种边境的应当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但程易身形臃肿,神情畏缩,半点都不像上过战场的样子。

  顾言蹊思索一会,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越城这地方即非军事要地,又贫瘠偏僻,蛮族就是打下越城,抢来的粮食恐怕还不够回程吃的,再加上这里处于深山之中,道路崎岖险峻,更是不能作为进攻中原的立足点。

  如此食之无味的地方,怨不得越城卫指挥使会是这么一副没打过仗的模样。

  双方各自见礼,程易便急切的问道:“程某听闻顾公子是神武大将军麾下,不知此来越城有何要事是沉鹿关还要援兵”

  “顾某此来确实是带着军令,但并非讨要援兵。”顾言蹊道,“指挥使非但不必派出援军,反而要坚守越城。”

  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捧着奉上。

  “顾某带来了大将军密信,个中详情您一看便知。”

  仲文琢眼眸闪动,脸上浮现出诧异之色,他上前一步似是要说什么,却迅速被一旁的井重锦拉住了。

  面色复杂的看了眼井重锦,再看看顾言蹊,仲文琢总算是憋住了心头的话,给了顾言蹊面子。

  程易没有注意两个小将的动作,他接过书信,先是查看了上面的印章,才打开信件细细读来。

  只不过越读,他脸上的疑窦越深,等到一封信读完,他竟已然满头大汗,眼中具是惶恐。

  “顾公子,大将军这信中这信中是什么意思”

  顾言蹊一双凤眸盯着他:“程指挥使不必问其中深意,您只需照做便可。”

  程易擦了擦额上汗珠,又将信件拿出来读了一遍,在屋中踱步片刻,半晌又问:“这当真是神武大将军,何正戚何大将军的意思”

  顾言蹊道:“大将军印在此,还能有错”

  程易一咬牙道:“既如此,程某必会尽早准备,只是有一事”

  他朝左右看了看,顾言蹊会意,二人将身旁随侍之人挥退,等到房中别无旁人,程易才凑近低声问道。

  “大将军要越城做这些事,莫非是沉鹿关那边”

  “正是。”

  嘶

  程易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再问:“可他们怎会来越城”

  顾言蹊眸色深沉:“恕顾某不能如实相告,若程指挥使有所怀疑,顾某愿将吾弟留下,以安越城卫上下军心。”

  “哪个是你弟弟”

  “便是那个叫仲文琢的,他乃是我妻弟。”

  程易眼珠转了转,咬牙:“好就如此但您信中所说,耗费巨大,越城卫恐无法完成。”

  “此事不必担心,吾弟自会解决。”

  他不怕这个顾蹊扔下妻弟跑了,真要这么做,怕不是要被天下人嗤笑。

  顾言蹊回到屋中便叫来仲文琢,向他解释了其中事由,又从嫁妆钱里取出一部分交给对方,却没想到仲文琢的反应却很大。

  “不行。”仲文琢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留下。”

  “为何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顾言蹊奇道。

  仲文琢眼睛滴溜溜的转,半晌才琢磨出个理由:“陈管家让我跟着你,我就要把你完整的带回去。”

  “没你跟着,我也能回去。”顾言蹊打断他,继而说道,“而且我留给越城卫的任务相当艰巨,恐怕程易此人难以完成,我需要你在这里盯着他,必要时直接接手越城卫。”

  “你疯了”仲文琢跳了起来,“你敢染指越城卫,十个何正戚也护不了你。”

  “所以我要你留在这里掩护。”

  “然后呢等何正戚大义灭妻”

  顾言蹊为他这毫无尊敬之意的称呼挑了挑眉,旋即道:“我自有分寸。”

  “你要我留下,那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山里,救人。”

  “你你这个人,身体病病殃殃的,能到这里来都是靠我救命,现在你要跑去山里头救别人,还想把我甩下”

  仲文琢气的脸颊都红了:“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恭亲王会兵败”

  “有没有兵败,你看井重锦不就知道了。”顾言蹊道,“他们会出现在那里,除了兵败晏城,还能有什么原因。”

  仲文琢闭嘴了。

  他今日对顾言蹊的态度如此反常,自然也有这份原因。

  井重锦一行人对自己来越城的缘由忌讳颇深,他根本打听不出来,可敏锐的直觉已经告诉他,顾言蹊说的是真的。

  这个人真的可以在深闺大院里,凭借着“蛮族三万大军增兵沉鹿关”这一简单的消息,判断出千里之外牵扯整个大庆帝国的一场战争的失败这是何等神鬼莫测的智慧

  不得不说,他不想留在越城。

  他想跟在这个人身边,看看对方接下来又要做什么样的事情顾言蹊盯着他看了好久,在仲文琢别扭的扭过头去后,忽的恍然大悟。

  “你这是害怕我出事”

  “胡说、胡说八道”仲文琢恼得转身就走,“你这个人早点死了,我就能早点回到京城,何苦在这里受罪”

  “好好好你要去就去我在越城反而轻松”

  顾言蹊撑着头看他发丝下通红的耳朵,眨眨眼:“我知道了。”

  仲文琢走出大门,赌气的把大门砸的哐哐响,顾言蹊好笑的摇摇头,正要将地图装进行李,只见紧闭的大门又被打开,仲文琢探出个小脑袋。

  “你现在求我,我还能勉强答应你一起走。”

  “文琢啊,我怎么觉得你好久没叫我夫人了。”顾言蹊憋着笑,逗他,“也好久没叫何正戚大将军了。是不是对我和大将军有什么意见”

  “哼,你愿意自己去就自己去,我才不管你”

  仲文琢的小脑袋嗖的缩了回去,惹得顾言蹊忍不住大笑起来。

  当日下午,顾言蹊便收拾好行李,带着井重锦手下八十多号人,还有程易提供的二十精兵及数套精良装备,离开了越城,进入兴安山脉西侧。

  仲文琢硬是没出城送人,躲在城墙上偷偷摸摸的看,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带着满身怨气去找程易要信。

  而当他看完那封信,竟是和程易一样满头雾水。

  为何要越城卫做这些事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言蹊不是漫无目的寻人的。

  委托人不会给他自身认知范围外的提示,晏城战败后,蛮族在中原腹地大肆掠夺,致使大庆根基动摇,天子驾崩。

  东宫继位后,神武大将军从兴安山脉逃出,带来了恭王战死的消息,并表示要效忠新皇帝。可新皇帝并不相信何正戚,反而逼迫他交出军权。何正戚不从,索性率领边关三十万大军,高举东宫杀弟弑父的大旗,打入京城。

  而何正戚逃出兴安山脉之前,神武大将军府的人就已被接走,只有委托人被关在院中束手就擒,后来更是被新皇帝抓到投入大牢,直到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顾言蹊只知道恭王打了败仗、恭王死亡、何正戚逃生、何正戚造反这种大而朦胧的消息。

  想要找到晏城败军们藏身之所只能靠他自己。

  天色渐晚,顾言蹊嚼着干粮,在火堆旁摊开地图,继续查看。

  兴安山脉面积虽大,但能容纳晏城败军的地方并不多,他的手指在晏城、兴安山脉、越城中徘徊,忽的眼前一亮。

  “就是这里”

  漆黑的山林中,人类的呼吸声与火焰燃烧声融为一体,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几个高级将领围在中心的火堆旁,瞪着通红的眼睛。

  “殿下,何正戚老早就和东宫交往甚密,这次打晏城也是他的注意,说不定是他背地里搞的鬼他跑的太快了”

  “你少说点,他要是逃回沉鹿关,好歹还能保北方不失,若是也跟着我们跑进这深山老林,大庆就完了”

  “回沉鹿关又怎样谁知道这老贼是不是还和蛮族勾连”

  “够了何将军父子为我大庆守了数十年边疆,怎会背叛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找到容身之所,这两千人必须尽早安顿”

  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众将领寻声看去,顿时闭口不言。

  是恭亲王。

  恭亲王穆璟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但他自十四岁上战场以来,百战百胜,若不是年龄太轻,或许就要将何正戚的天下第一战神之名夺走了。

  但他长得却不如这名声一般凶恶,反而硬挺俊朗,放在京城如林的俊才中也颇为突出。

  干脆利落的止住了部下的争执,穆璟大手一挥,在面前的军事地图上点了下去。

  “我们去这里,蛮族找不到这里来”

  众人低头看去,不由得齐声惊呼。

  “虎涧渊”

  井重锦凝眉道:“这地方除了专门的猎人,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涉足,”

  顾言蹊笑道:“连你都这样想,格斯尔大单于自然也会如此思考。”

  “晏城败军的人数不少,想要长期安顿必须找个地势开阔,有水有住所之处。”

  “虎涧渊满足了所有条件,一有必要,我们还能从晏城后方出山,与外界联系,回到沉鹿关。”穆璟继续解释。

  他手下的将领一脸迷惑:“那为何不直接越过兴安山脉,到越城来呢”

  “你看这里。”穆璟顺着地图上一条细线划下,那条细线成弧状,似是有人用勺子在上面印下一个弯弯曲曲的痕迹一般,“这条路叫裂道。地图上虽不明显,但却是一块相当宽阔的空间,直接将兴安山脉割裂成两半。”

  他点了点那被围起来的圆弧状区域:“从晏城跑进兴安山脉,我们只能进入此处,而这条割裂山脉东西的裂道,我们早已探过”

  “定有大量蛮族驻扎”

  “原来如此,”井重锦惊叹道,“若非先生指点,我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

  “我不过是想的东西较多而已。”顾言蹊摇摇头,打算收拾东西。

  “我来吧。”井重锦想要帮忙,手指接触到地图时却忽的反应过来,满脸惊乍,“顾公子,你怎么知道晏城兵败的消息”

  顾言蹊轻轻一笑,将地图收起,却并不答话。

  “夜深了,快睡吧。”

  他还要准备准备,带着晏城那目标庞大的残兵败将冲破蛮族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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