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8)

  “不是因为耶律冲哥?”众人都露出惊讶不解之色,李清臣忍不住问道:“莫非子明相公是在担心耶律信?”

  石越摇了摇头,“辽人最难对付的,并不是两耶律。两耶律虽是一时名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根之水,无源之木,是不足为虑的。辽人真正难以对付的,是萧佑丹!”

  “但萧佑丹已经死了。”张商英立即知情识趣的接了一句。

  石越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向赵煦,幽幽叹了口气,“没错,萧佑丹的确已经死了,但他改革之后的宫分军制度仍在,他给辽国留下了一份殷实的家底,让辽国在危急之时,能爆发出让人不得不担忧的战争潜力。北伐于我大宋而言,或只是收复汉唐故土,然于辽国而言,却是涉及到国家兴衰存亡之战,想要夺取幽州,不付出惨重代价,是不可能成功的。我大宋虽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北伐,但辽人是在自己经营一百数十年的土地上作战,他们能集结的军队只会更多,萧岚已证明他不是无能之辈,耶律冲哥更是一时名将,辽主还率领着自己的御帐亲军在中京,随时也可能南下,无论谁做率臣,面对这般局面,能有一半的胜负之数,便已是不错。更可虑的是,据臣之估算,就算打赢和耶律冲哥的决战,在萧佑丹的宫分军制度下,辽国应该还能征召最后一次军队,才会彻底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虽说最后一次被征召的宫分军战斗力肯定远不如今,然我军的情况,到时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便如微仲公所言,战争之胜负,许多时候不只是由战场之上的因素决定。除非能够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的击溃辽军,瓦解辽人抵抗的意志,否则,只要战局陷入到僵持阶段,北伐,就一定会是一场苦战。”

  “那又如何?”赵煦慨声问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退缩不成?狭路相逢勇者胜,畏首畏脚,又有何用?上下一心,戮力求胜,我大宋国力,远胜辽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获胜的,必是我大宋!”

  “陛下,不惜任何代价这种话,用于两军阵前鼓舞士气可以,用于两国谈判时空言恫吓可以,用于报纸之上激励民心亦可以,然惟独不能用于这庙堂之上。”石越毫不客气的给热血沸腾的赵煦泼了一盆冷水,“世间的确有无价的东西,然而,会被陛下与大臣们在崇政殿中慎重会议的事物,都是有价格的。燕云十六州若果真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复的故土,那么太祖、太宗一直到高宗的历代列祖列宗,又为何没有那般去做?”

  “放肆!”赵煦被石越问得语塞,不由恼羞成怒。

  但大宋朝的宰相,没几个人会在乎皇帝这种程度的愤怒。石越只是朝赵煦欠了欠身,便继续说道:“陛下若以为臣无礼,可治臣不敬之罪。然臣以为,如今是该慎重思考,北伐取胜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了,也到了该认真衡量,北伐战败的可能会有多大的时候了。”

  说完,石越又转向殿中诸相,真诚的说道:“诸公皆朝廷之肱骨,应当知道,若北伐需要付出的代价过大,战败的风险过高,朝廷最该做的是什么!至于多大的代价才是过大,多高的风险才算过高,每个人的看法都会不同,诸公心里也有自己的分寸,我无需置喙。我所乞望者,只是诸公此后所做之判断,皆是在认真权衡过利弊之后的结论。”

  石越说完之后,崇政殿诸相,皆陷入沉默。

  赵煦见此情形,只觉诸相皆在动摇,一时忧怒交加,不由怒声喝道:“不论如何,朕都皆不允许北伐仓皇收场!”

  “军国大事,恐怕由不得陛下任性!”石越还来没得及说话,吕大防已经先不客气的将赵煦给顶了回去,“北伐若有道理,臣等自会支持北伐;北伐若无道理,这天下也不只是陛下的天下。”

  石越谈“利”,吕大防讲“道理”,赵煦心中暴怒,却发泄不出来,憋在心里,更是让他有一种抓狂的感觉。

  然而,殿中没有一个大臣敢在这种事情上,站出来反驳石越和吕大防。只要瞥一眼正在殿角默默记录的史官,就知道此时站出来帮皇帝说话,几乎就是主动去国史《奸臣传》上预定一个名额,而皇帝又未必能回报在此时的支持,便如石越所说的,这崇政殿中的事情,都是有它的价格的。得不到足够的回报,便没有人会去无缘无故的付出。

  但这也让孤家寡人的赵煦越发的觉得愤怒。

  他盯着石越,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问道:“那石相公的意思,是要朕退兵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石越。

  石越摇了摇头:“臣并非主张此时退兵。”

  小皇帝还是年轻了一点,有点沉不住气,但石越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是主张此时退兵休战,这崇政殿中,恐怕不会有人支持自己。要不然,他也不需要绕这么大一圈,讲这么多大道理,目的也只是提醒殿中诸相,认真去思考北伐的代价与风险。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沉没成本”,大宋已经在北伐上付出了这么多,又没有真的遭遇战败,军国大事又不是儿戏,要提前中止北伐,没点切切实实的危险,不要说那些此前极力鼓吹、支持北伐的大臣不会答应,就算是范纯仁,也同样不会轻易同意。

  只不过,殿中诸相都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人,在石越没有真正表露自己的意图前,他们也不会着急表达自己的意见。

  果然,此时听到石越说他并非主张退兵,殿中诸相,都神色如常,没有半点的惊讶。惟有赵煦一脸愕然,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但心里却又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问道:“那相公究竟是何意?”

  “臣以为,若北伐的代价过高,风险过大,就该同时考虑战场之外的手段。北伐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见得非要通过战争才能得到,战争威胁比起战争本身,才是更有效的方式。”

  赵煦愣了半晌,才明白石越的意思,“相公是想和辽人谈判?”但他马上摇了摇头,“朕不同意!”

  “陛下为何不愿意?”

  “谈判能谈出什么?”赵煦讥讽道:“纵有苏张为使,辽人难道会将幽州拱手让出么?谈判只会给辽人更多整军备战的时间!”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呢?”石越淡淡说道,“况且,谈归谈,打归打,北伐该如何还是如何,朝廷不会有什么损失,辽人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两军僵持之时,原本就是谈和的最好时机,双方皆有所恃,又皆有所惧,那就有机会妥协让步,达成交易。”

  “这便相公想要的么?”赵煦不以为然的讥讽道,“若辽人愿意归还燕云十六州,朕何乐而不为?朕愿意遵太祖皇帝之遗命,按燕云十六州的汉人户籍丁口,向辽主赎买!只要辽主肯答应,此后两国可以永缔盟好。”

  “看来陛下并未明白臣刚才为何要请殿中诸公认真考虑北伐战胜的代价与战败的可能。陛下,惟有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做出理智的决策。陛下的条件,若在北伐之前和辽人提出,未必不能谈一谈,然而事到如今,再提出这般条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石越用诚恳的语气,说着让赵煦觉得无比刺耳的话。他勃然色变,冷笑道:“那相公以为什么样的条件,才不会自取其辱?相公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要在和谈中,达到北伐想要达到的目的!”

  “陛下若想要燕云十六州,靠和谈自然是没办法。但陛下若是想让河北成为腹地,汴京不复受到辽人的威胁,则未必不可能。”

  “朕倒要听听相公的高见!”

  “臣以为,于我大宋而言,最重要者乃是燕云十六州地理形胜之利,而于辽人来说,燕云十六州则是其财赋之命脉,如今两国数十万大军对峙,我军固然有战败之可能,然辽人更无必胜之把握,且辽人更害怕失败,更无法承担战败之后果,因为那很可能让辽国就此衰败乃至分崩离析,辽人只是为了避免那样的命运,而不得不决一死战。因此,若朝廷提出的条件,能够兼顾自己的利益与辽人的处境,双方便有可能达成盟约。”

  赵煦讥讽道:“只恐世间难得两全法!”

  “若陛下真的能看清北伐如今之处境,两全之法,未必没有。”石越轻轻的顶了回去。

  赵煦大怒,但想了一下,此时发作多半只能自取其辱,终于还是忍住。

  石越又看了一眼正认真听自己说话的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许将等人,方又继续说道:“北伐大军如今已控制涿州、易州、固安等地,半个析津府已落入我大宋手中。若朝廷以让出现今占据的诸州,再加上一定的补偿为条件,与辽人商议换取其西京道的云、应、朔三州,和谈便有机会开启。”

  “这个……”赵煦还没来得及说话,韩忠彦便已忍不住插话道:“子明,恕我直言,这个条件,辽主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让出山后的云、应、朔三州,日后若朝廷撕毁盟约,辽人恐怕不仅守不住山前诸州,连中京都会处在我军的威胁之下。”

  “这当然只是漫天开价。”石越笑道,“辽人虽然不会同意,但以燕换云,这个开价在表面上,仍在合理范围之内,辽人便会知道朝廷有谈判的诚意。”

  “那子明最终想达成什么样的盟约呢?”范纯仁也不禁有些好奇。

  “在现在辽国的南京道,建立三个独立的诸侯国,做为两国的缓冲!”石越的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分割涿州范阳、蓟州渔阳、幽州析津府,建立三个独立的诸侯国,并从辽国宗室中挑取合适的人选,出任诸侯王,其中范阳国的诸侯王,由我大宋自辽国宗室中挑选,其余两国则由辽主自行决定。三国可以有自己的军队,自行任命官员,自行决定王位继承者,但三国也需要同时向大宋与大辽称臣纳贡,为两属之国,并须缴纳与绍圣七年诸州赋税相当或稍高的贡赋,宋辽各取一半,大宋此后再将应得的一半,转赠给辽主。做为回报,由大宋与大辽一同为其提供保护,若宋辽两国中,有一国背盟进攻任何一位诸侯,三诸侯便自动与另一国结为盟约,共同抵御背盟者……”

  随着石越说出他的设想,殿中诸相都由最初的惊讶、匪夷所思、不以为然,转而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设想的利弊与可行性。

  “幽蓟之地,安禄山昔日曾以此乱唐,若单独只设一个诸侯国,假以时日,若有雄主,说不定会成为另一个祸患,不可不防,然一分为三之后,三个诸侯国都不足以对宋、辽两国造成威胁,而有此三诸侯国为缓冲,我大宋再也不必担心辽军会直接威胁到河北乃至汴京,而辽国也不必害怕我大宋攻取幽州后,会威胁到中京。且辽国不仅仍能保有南京道的赋税收入,三个诸侯国也都是耶律氏的支属,此俗语所云肉烂在自家锅里,辽国依然有各种办法发挥其影响力,比起与我北伐大军拼个鱼死网破,最终即便取胜也会元气大伤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于我大宋而言,幽蓟地区本就以汉人为主,在其从辽国统治中独立之后,即便其诸侯王仍是耶律氏,但迟早也会变得亲宋,尤其是辽国每年都要征收其巨额贡赋,而我大宋却分文不取。比起强行攻取幽蓟需要和辽国拼个你死我活,即便获胜也要付出惨重代价相比,若能通过和谈获得这般结果,亦足以满意。”

  “那只是相公满意,朕并不满意,北伐二十万将士也未见得满意!”

  石越的说辞,让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等人明显流露出意动之色,连许将、李清臣等人也若有所思,显然在认真权衡这个方案对于自己、对于宋朝等各个方面的利弊,这让赵煦再度焦虑起来。这样的结果,是他绝对不甘心的。

  “朕不同意相公所说的条件,朕已经向辽主开出了议和的条件,相公的条件顾全了辽主的脸面,那朕的脸面又由谁来顾全?”赵煦质问石越,“除非相公所说的三个诸侯国,皆由我大宋宗室任诸侯王,否则,朕满意不了!”

  他现学现卖,当场向石越漫天要价,给他的主张设置障碍,但扫了一眼殿中诸相的表情,赵煦便知道自己仓促之间,开价离谱了一点,连忙又补了一句:“总之,在形势明朗之前,朕不会同意议和,议和也议不出对我大宋有利的条件!”

  这殿中一众重臣,虽然对石越所说的议和条件很感兴趣,但大多数人,心里面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多多少少,都抱着再等一等,让形势明朗一点再做要不要谈判的决定也不迟的想法。赵煦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却正好歪打正着了。

  但赵煦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他担心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趁着没有人插话,便赶紧转移话题,质问石越:“石相公可还记得当日答应过朕什么?”

  “臣自不敢忘。”石越欠身回道:“国家有事,臣义不容辞。若陛下肯答应臣所提条件与辽人议和,臣明日一早,便赴河北,保证绝不负陛下、朝廷所托。”

  一开始计划的如意算盘,一个也没打响。石越又给所谓的承诺,加了这么一个附加条件,赵煦气得哆嗦,他板着脸看着石越,冷冷的说道:“相公若不愿意,朕亦不勉强!议和之事,休要再提!”

  讨论了大半天,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还憋了一肚子气,赵煦也没心思再讨论下去了,正要退朝,突然瞥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枢密副使王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没好气的问道:“王枢副可是有何话要说么?”

  王厚的确是有话想说,但他是个武臣,不得不多考虑一下场合问题,正在那里犹豫,冷不防被皇帝点名,吓了一跳,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朝廷计议已久,然至今难以定议,但幽州城下一直放着章惇和唐康不管,亦不是个办法,臣在想,是否先权宜处置一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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