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下)

  “劳驾,和您打听个人……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高劲松的保安?”

  那人一开口说话,高劲松就楞住了。他本以为这是个问路的人,谁知道那人张口就指名道姓地说要找他!而且当他借着路灯朦胧的灯光看清楚来人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天啊!竟然是孙峻山!

  孙总!他怎么会在半夜里跑来找自己?

  因为逆光的缘故,孙峻山并没有立刻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高劲松,他眯缝着眼睛焦躁地问道:“你们这里有这个人吗?有个叫高劲松的保安吗?”

  “……”高劲松张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就象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他现在不仅无法说话,连手脚都颤抖得厉害,他甚至都不能用手势告诉孙峻山,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举止让孙峻山意识到什么,他凝神端详了一阵,才不很确定地说:“小高?”

  即使高劲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脖子还是僵直得无法转动,就象有根铁索把它紧紧地束缚在岩石上一般……

  这个时候孙峻山终于把他认出来了。

  “你……”孙峻山刚刚开口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显然,对于这样的重逢场面,他也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他现在和高劲松一样百感交集,也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紧紧地握着高劲松的手,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个人就这样相视而立,直到萧南走到高劲松的旁边。小狗花生米紧紧跟在她脚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孙峻山。

  “……小狗挺乖的。”孙峻山首先反应过来,急忙用夸奖小狗来遮掩刚才的失态。不过花生米对他的夸奖毫不领情,还露出尖牙喑喑地朝他叫了好几声。看它还想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萧南赶快喝止住它。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人和高劲松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友谊,一种她无法体会但是可以理解的深沉情感……

  孙峻山看了萧南两眼,突然说道:“你是萧岩的妹妹吧?”

  “啊?你认识我?”

  孙峻山说:“不认识,不过你们兄妹俩眉眼挺象。别人给我提起过,你还养了一只叫花生米的小狗。就是这只狗吧?”他说着就喊小狗的名字。花生米依然面露凶相小心地打量着他。

  高劲松总算醒过神,他嗓音沙哑地问道:“孙总,您怎么……怎么来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来找你。”孙峻山说。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直到现在,高劲松才总算从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能够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他左右顾盼着,想找个地方让孙峻山坐,可这大门口除了值班岗亭,什么都没有。他又不能把孙峻山朝岗亭里让。要不,他找个人来替他个班?

  孙峻山拉住他。站着说话就好。能找到他,就是天大的好事情,哪怕站这里喂蚊子都值!

  “是明远的王总和我说的,他说在这附近见过你。”

  几个小时前,孙峻山陪几个客人去吃饭,在饭店遇见了也在那里待客的明远老总王松林。王松林在寒暄时无意中告诉他,前几天自己在外江足校曾经碰到过高劲松。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诧异得几乎把手里的酒杯都摔到地上。送走客人,他就心急火燎地让司机开车过来寻找;可王松林也不清楚高劲松上班的确切地方,他就只好顺着公路一个小区一个单位地问过来……

  “你怎么就当上保安了呢?”孙峻山皱着眉头问道。他现在都无法相信高劲松竟然会当上保安。即便高劲松就穿着保安的制服站在他门前,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你怎么会当保安呢?”

  高劲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除了做保安,还能做什么?就是这份保安的工作,还是他好不容易才寻下的。况且,保安也是一份正正当当的职业。

  “你什么时候回省城的?身体怎么样了?伤都好利索没有?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和我打个招呼?……”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高劲松无从说起。他只好挑拣着能说的事情先告诉孙峻山:“伤病都好了。春节前就在医院做过检查,膝盖和踝关节已经恢复正常……”

  孙峻山打断他的话,问:“既然都正常了,你还在这里搞什么?怎么不回武汉去?!”

  “我回武汉干什么?他们已经把我除名了……”高劲松说。他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语气却平静得就象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武汉雅枫把你除名了?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孙峻山诧异地望着高劲松。他知道高劲松和武汉雅枫的纠葛,这在足球圈里几乎公开的秘密,可他从来没听说过高劲松已经被武汉雅枫除名的事情。“你的名字不是还在他们的名册上吗?去年武汉雅枫足协杯夺冠时,名单里也有你啊!他们怎么就把你除名了?”

  听了孙峻山的话,高劲松也有些迷糊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依然在武汉雅枫的名册里。但是当初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时,雅枫俱乐部的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告诉他的?他依稀记得办公室主人说,“依照湖北省运动员伤残退役补偿制度暂行条例”,他最终能从雅枫俱乐部领到十二万赔偿金……虽然他最终只拿到九万七千四百块钱一一剩下的部分被雅枫的财务部门以各种名目扣下了一一但是这钱无疑是他伤残退役的补偿,既然他都领到了钱,那么他自然就已经是“伤残退役”了……

  他当然不知道,武汉雅枫自己都没脸皮把这些话拿出来去朝别人譬说解释,怎么还好意思宣称他因为“伤残”而“退役”了?他们只能把他的名字安插在二队里,好掩人耳目,等事情随着时间渐渐地被人淡忘,再让他的名字静悄悄地消逝。高劲松同样不知道,在他出事之后,武汉雅枫在夏季转会市场几乎颗粒无收一一有高劲松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谁还敢朝武汉雅枫去?他更不知道,因为有他的事例在前,今年全职业联赛里的所有俱乐部的球员,从乙级一直到甲a各家俱乐部的职业球员,都要求把医疗保险项目列入合同一一这还是医疗保险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出现在运动员的合同里。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的名字还在武汉雅枫的名册里的事,雅枫从来没和我说过。但是我想我已经不是他们的人了。按照湖北省的政策,在领到那笔钱之后,我在事实上已经是退役了……”

  高劲松刚刚把自己的经历讲述到一半,孙峻山就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再加上他零零星星听来的消息,他几乎能拼凑出一个比高劲松自己的描述还要完整的故事。

  沉默了一会儿,孙峻山问道:“这么说,你的康复治疗完全耽搁了?”

  高劲松抿着嘴唇挤出一抹笑容,痛苦地点点头。

  看见他点头,孙峻山的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现在他的内心也许比经受过这一切磨难的高劲松还要痛苦。高劲松的痛苦来自**和精神上的折磨,而他痛苦则来自一种对足球运动的深挚热爱,当这种热爱和高劲松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就更令他伤感一一他正在亲眼目睹一个很有才华和天分的球员象流星一般地陨落……

  很有才华和天分,这就是他对高劲松的评价。虽然他没有球员的经历,也没有教练员的经验,但是他还是能从别的队员身上,看出高劲松的与众不同。前年乙级联赛最后一场,关铭山被红牌罚下场,临下场时关铭山把队长的袖标交到高劲松手上,那是他第一次感到高劲松的不同一一在关铭山和高劲松之间还隔着两个队员,两个年龄更大经验更多资历更深的老队员,可关铭山宁可多走两步,也要把袖标亲手交给高劲松,而别的队员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反对,仿佛这是理所当然……那场比赛之后,不堪重负的老教练郑昌盛病倒了,在医院里,曾经不看好高劲松的郑指导再三叮嘱,希望新时代能不计代价挽留住高劲松,他挽留了,但没把高劲松留住……今年春节后球队聚餐,在酒桌上关铭山再次说,这是他踢的最后一年,当时自己还笑着和他开玩笑,问他走了谁来做队长,关铭山端着酒杯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高劲松最合适”,他记得,关铭山的话一说出口,满座的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一个念头瞬间就涌进了他的脑海一一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看着高劲松陨落!得想办法帮帮他!

  可是又该怎么帮他呢?又该从哪里帮起呢?

  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这才想起来忘记给高劲松递烟了。

  等高劲松也把烟点上,他才再拾起刚才的话题,问道:“想没想过再踢球的事情?”

  高劲松的眼睛里蓦然跳动起一团火花。但是火花是短暂而且黯淡的,几乎在它燃起的同时就熄灭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已经为足球努力过很多次了,他不仅为它流过汗,还流过血,甚至还流过泪,可到头来他收获了什么?除了膝盖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以外,什么收获都没有……哦,不能说什么都没有,至少他还有一堆沉重的债务,这也是足球给他带来的……

  他目光和神情上的变化都落在孙峻山眼里。他知道,高劲松眼下已经对足球彻底死心了。不过孙峻山并没有死心。他换过一个话题,又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高劲松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说:“我准备先在这里干一段时间,等攒上点钱再去沿海,那里工作机会多,发展的机会也多,挣的钱想来也要比这里多。我得先挣钱还债一一还差你们好几十万哩。”他说着就笑起来。要不是话题拉扯以后的事情上,他都还没想起来,孙峻山也是他的债主。

  “你欠我的钱可不少。利息可以不要,本钱得还我一一到现在我都还没能填上窟窿,老婆天天跳起脚骂,说我拿钱出去养小的……”他忽然意识到和高劲松说这些不合适,就尴尬地中断了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会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过你也不能去沿海,天南地北地,你跑那么远我们这些债主也没办法找你……咱们这样,你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到俱乐部来当保安一一反正我们那里也缺保安,你看怎么样?”

  高劲松抿着嘴唇低下眼眉。他不想让孙峻山看见他眼睛里感激的泪光。他知道,所谓去新时代做保安,不过是孙峻山的玩笑话;可是去俱乐部上班,却是孙峻山诚心诚意的邀请一一这哪里是让他过去上班,这是让他过去康复和恢复!他还知道,只要他答应,孙峻山就绝对不会亏待他,他会为他提供一份好工作和一份优厚的工资,也许比他期待的沿海发展机会还要好。

  对孙峻山的感激让他不能马上就开口拒绝,因为他拒绝的话,会落孙峻山的颜面;从天而降的机遇又不能不使他犹豫,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可黯淡无光的前途还有通向球场的道路上的荆棘坎坷又让他惶恐畏惧,要是再有点磕碰的话,他的腿也许就完了,他总不能带着残疾走完后面漫长的人生吧……

  “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再答复我。”孙峻山笑着说。同时他也提醒高劲松,考虑的时间不可能太久,就只有今天晚上,因为他不会替他隐瞒消息,关铭山陈明灿还有张迟,他们明天早上就能知晓他在省城的事。“他们也是你的债主,最迟明天中午他们就会来,也许上午就会赶过来,等他们来了,你就没时间考虑了……你可要想好,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张迟来了谁都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一一他去年啃了半年的窝窝头。”

  这**裸的威胁让高劲松不禁一个莞尔。他能想象得出来,在俱乐部借了一大笔钱的张迟,至少有两三个月不能过他潇洒的浪子生活。

  “张迟他们还好吧?”

  “关铭山和陈明灿还是老样子,一个成天骂骂咧咧,一个整天惦记着钱,张迟倒是变了许多,还谈了个正经女朋友,说是今年联赛结束就结婚。”

  张迟要结婚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高劲松兴奋地打听着张迟女朋友的情况:“他女朋友是哪的?”

  “上海的,标标致致的江南水乡女孩,说话细声细气文文静静的。听张迟说,这女孩是从上海撵着他跑来省城的,他们的故事……你回头让他亲自告诉你,内容曲折离奇,快赶上眼下热播的电视剧了。”

  高劲松笑了。孙峻山是变着花样让他赶紧应承下去新时代上班的事情哩。他承认,他对孙峻山的提议动心了,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而且牵扯的地方也太多,他真的需要考虑一下……

  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的萧南突然说:“我觉得你应该回去踢球。”

  两个男人都被她吓了一大跳。他们站在岗亭边拉了这么久的话,竟然都没留意到她。

  孙峻山问:“你觉得?说说你的理由。”他知道这女孩是萧岩的妹妹,也约略地听说过一些她的事情,刚才他看见她和高劲松深更半夜呆在一起时,还有些惊讶哩一一他以为高劲松和萧南是恋人关系。不过他没打算把自己听说的事情和高劲松说。就这方面来说,他和高劲松的性格倒是差不多,他们都很少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长短短。

  “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跌倒的,就该在哪里爬起来!”萧南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惜她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兴奋的神情都和台词不大配合,她现在的模样就仿佛是遇见什么新鲜事一般,纯粹是因为新奇而觉得好玩,而不是想要激励高劲松。尤其是那只趴在地上竖起耳朵的小鹿犬,更是破坏了她精心准备的台词和现场严肃的气氛。

  她板着脸装大人说教的神情让孙峻山和高劲松都忍俊不住,不过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只是脸上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可在小车边抽烟等着孙峻山的司机就笑得连烟都夹不住,眼下正手忙脚乱地把掉怀里的烟头朝外扑腾。

  笑过之后,高劲松对孙峻山说:“那好,我听您的安排。不过我这边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也许会耽搁点时间,等事情都办妥,我就来俱乐部报到。”

  送走孙峻山,高劲松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岗亭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得把整件事都好好地想一想,还要把这两天里自己需要办的事情都好生梳理一遍。

  萧南也没有走,就坐在旁边的水泥花台上,一边抓着把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狗,一边扑扇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很久,她才说道:“我就说我怎么可能看错嘛,你果然和我哥他们早就认识!”

  临走时,她还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介绍她认识刚才孙峻山讲的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她想听他们的爱情故事。

  这或许才是她刚才鼓励高劲松要象个男子汉的真正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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