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宇的头脑是混乱的。

  很快整条街的商家都知道了,有个穿着睡衣和皮鞋的男疯子在街上来回瞎跑。谢宇的头不知道往哪边看才好,生怕某一秒钟自己转错了方向,就错失了看到何蔓的机会。

  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目,却找不到一张他最熟悉的脸。

  谢宇拿起手机不抱任何希望地打给何蔓,何蔓果然一直关机。打给警察,公安局却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根本不算失踪,暂时不能立案。

  迫不得已,谢宇给何琪、小环和danny打电话,请他们到商业街帮忙一起寻找。尽管他们几个都猜得出谢宇和何蔓现在的艰难处境,也多次真诚地提出周六日的时候过来帮忙,但谢宇全都坚决地推辞了——他知道,何蔓一定不希望身边人看到自己呆呆傻傻的样子,也害怕他们看到真实情况后更加坚持要让何蔓去疗养院。

  他本就不听他们的劝告,咬牙说自己照顾得过来。现在这种情况要他怎么解释?他还怎么有资格继续反对他们的劝说?

  挂上电话后,谢宇赶紧往回家的路上走,他想回家拿车钥匙,开着车可以扩大范围找。刚一走进家门,谢宇愕然发现,何蔓已经换上了家居服,正乖巧地坐在餐桌前等他。

  谢宇站在玄关处愣了好久,似乎被眼前这个好消息彻底砸傻了。

  他赶紧给何琪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告诉danny和小环,不用找了,人已经自己回家了,请他们放心。

  谢宇缓缓脱掉鞋子,用这短短的时间掩去一脸的惊慌,回复到平时那种淡定又放松的状态,然后才笑着坐到桌边。

  他走近了才注意到桌上放了一个蛋糕。

  何蔓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连谢宇进门都没发现,等他走近了才回过神儿,但对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谢宇也没表示出惊讶,好像谢宇根本就没有出过门,一直就在客厅。

  看见谢宇回来,何蔓很开心,站起来走上前迎接谢宇。

  “来,切蛋糕!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还没点蜡烛呢!”

  切什么蛋糕……谢宇正在纳闷,就看到何蔓已经从桌上抓起打火机,连忙抢了过来:“我来我来!”

  谢宇低头点燃蛋糕上唯一的蜡烛时,才看到上面七扭八歪的一行字:“结婚周年纪念日快乐”。

  你可饶了我吧,这是什么历法啊?谢宇想笑,又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他看着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像少女一样在祈祷的何蔓,那句“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就憋回了肚子里。

  “许的什么愿啊?”他笑着问。

  “不告诉你。”何蔓歪头一笑,带着童真的俏皮。她拉着他的手,数了一、二、三,要跟他一起吹蜡烛。

  “吹完蜡烛,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哦。”

  何蔓朝他眨眨眼,然后转过头自己一个人“呼”地一下把蜡烛吹灭了。

  “不是说一起吗?”

  “反正你又没许愿,”何蔓无赖地说,“吹不吹蜡烛有什么关系啊?”

  不等谢宇反应过来,她就弯腰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双手捧着塞到谢宇手上。

  “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何蔓盯着盒子,谢宇盯着何蔓。那张三十岁女人的脸上,绽放出十三岁的天真。她盯着盒子的样子好像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充满好奇。

  谢宇把手按在盒盖上,故意不打开,想逗逗她。

  “你急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来,让我考考你,你记得盒子里面放着什么吗?”

  何蔓拍拍他的手背:“别闹,你当我傻吗,这样就想骗我?我是要给你惊喜,怎么可以提前告诉你,快打开!”

  谢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掀开了盒盖。

  2006年出产的,诺基亚5300。

  谢宇怔住了。

  他的样子让何蔓瞬间开心地大笑起来:“没想到吧!我说过会想办法买给你的,怎么样,说到做到!开心不开心?”

  谢宇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机。

  “开心。”

  “咱们搬家折腾一趟,又花了你不少钱,连喜欢的手机都舍不得买。人家不是说,你们做业务的要装得有面子一点儿吗?客户都用好手机,你还用那么破的旧手机,怎么谈得成生意啊!不过这手机真是不好买,我跑了好多家,人家都说不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何蔓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抬眼看看谢宇,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我知道,你觉得我现在脑子不好使。其实没有的,你别怕,你看,我不是都记得吗?我说过咱们搬进新家之后我肯定马上给你买手机,怎么样,买来了吧?”

  何蔓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的神色。

  “你们老说我记性不好。你看,最重要的事情,我全记得呢。”

  谢宇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何蔓忽然惶恐起来:“你怎么不讲话啊?你不高兴吗?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喜欢吗?”

  最后四个字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

  谢宇盯着眼前这张不知道是几岁的脸,手心里的手机忽然变得滚烫。

  “喜欢,高兴,”谢宇点头,“真的特别高兴。我早就想买这部手机了,一直舍不得。老婆你真好,老婆……我知道你都记得,我知道,我……我……”

  何蔓忽然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谢宇。

  “不就是一部手机吗?以后咱们会特别有钱,买好多诺基亚最新款,摩托罗拉也买,一买买两部,用一部,扔一部!好不好?好不好?谢宇,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

  她抱着他,为他能喜欢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而开心,但怎么都想不明白,谢宇升职做客户经理了,他们也搬进中环了,日子未来只会越过越好,他到底为什么哭呢?

  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不要哭好不好?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2.

  何蔓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谢宇当年向自己求婚的场景,可是又有一点儿不一样。梦里她没有埋怨谢宇迟到,心里也很清楚他故弄玄虚约自己出来划船其实就是为了求婚,她都知道。所以,她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假装被骗,不发脾气不捣乱,让他把筹备好的求婚从头到尾演绎一遍。

  要很完整。要很完美。

  可是梦里当谢宇朝自己跑过来的时候,眼前的道路却断裂了。谢宇被卡在缝隙里,流了好多血,却咬着牙不喊疼。

  他说,蔓,对不起,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把自己救出来,你要等我。

  “要不是来找你,他根本不会死。”

  周围出现了许多人,面目模糊,义正词严,把她和缝隙中奄奄一息的谢宇围在当中。谢宇的血越涌越多,像海一样漫过来,彻底淹没了何蔓。

  她尖叫着坐起来,下意识地向身边摸去想寻找谢宇,却摸了个空。

  何蔓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单上放着一张白色的卡纸,上面写着:“蔓,我在楼下等你。”

  像是怕她走两步就会忘记卡片上说什么一样,何蔓下床,发现沿路都是卡片,每一张上面都画着箭头,每分每秒地提醒着她要去哪里。何蔓走几步就捡起一张卡片,迟疑地推开了房门。

  视线所及,一块长长的雪白地毯从门口处伸展开去,上面撒着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像一条绝对不会错过的指引路线,一路绵延到楼下。何蔓光脚踩在地毯上,一步步小心地走下去。

  在楼梯半途,何蔓看到了陌生的背影,像是在楼梯口等着她。

  那个人穿着奇怪的老头衫,整个人都佝偻着,头发雪白。何蔓惊讶地走过去,轻声在背后喊:“你是……”

  老人转过身。

  何蔓惊讶地捂住嘴。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皱纹、老年斑密布,皮肤松弛,老花镜也遮不住下垂的眼袋。

  即使如此,她还是第一眼认了出来。

  “谢宇?”

  “怎么才下来,”谢宇的声音有种做作的苍老,“赶紧来吃饭吧。danny刚做完化疗手术出院了,小环他们说要庆祝他死里逃生呢。来,快下来。”

  何蔓牵起那只粗糙又松弛的老手,如坠梦中,酸涩的鼻尖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饭桌前,头发花白的小环、何琪,还有一头黑发的danny已经坐在了那里,看到何蔓走进来,都露出一脸沧桑的笑容。

  “为什么danny的头发还是黑的?”何蔓边哭边笑。

  “他昨天偷偷去染的,”小环声音苍老,却依然犀利,“老来俏!”

  何蔓笑出声,在谢宇的牵引下坐在了桌边。四个人都如此衰老,年轻时的容貌依稀可辨。只有何蔓一个人,年轻而突兀,像一段剪错了的影片。

  错乱了时间,模糊了空间。他们都陪她一起退化,一起衰老。

  “你说说你!”谢宇忽然发起了脾气,“戒指呢?!”

  何蔓眨眨眼:“什么?”

  谢宇气得咳了半天,差点儿转成哮喘的样子,最后终于止住了,手撑在桌子上才勉强站起来,佝偻着背转身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然后拿着一只戒指转过身来。

  “让你戴好了,你就不听,怎么,不想做我老伴了?”

  他看着她,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何蔓泪如泉涌。

  “想。当然想。我一直想做你的老伴。”

  谢宇绽放出一脸阳光。他拉起何蔓的左手,用自己那只皱得像橘皮一样的手拈起戒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在了何蔓的无名指上。

  他握住何蔓的手,温柔却无比坚定地说:“我们终于白头偕老了。”

  何蔓看着眼前的谢宇,有些什么念头像鸟掠过天空一样,只留下模糊的痕迹,却捕捉不住。

  好像是一件她一直想要去做的,却被自己忘记了的事情。

  白头偕老。

  何蔓看着这几个为自己装扮成耄耋老者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忽然抓住了那个念头的尾巴。

  3.

  谢宇没想到,又在超市里遇见了lily。

  对方穿着明黄色短裙,带着夏天张扬的气息。在生鲜食品区,是lily先发现的他,大大方方地跑过来跟他打招呼,仿佛曾经的尴尬龃龉都不曾发生过。

  年轻得像是从来不会受伤害。

  lily的态度缓解了谢宇的愧疚感。他也笑着问对方近况如何。

  “我交男朋友啦,”lily笑,“比你好多了。”

  “恭喜你,为你高兴。”

  “没劲儿,”lily撇撇嘴,忽然问道,“何蔓姐还好吗?”

  “挺好的。”

  “我听danny哥都说了。你今天怎么能出门?不用在家里守着她吗?”

  “她这两天住到她姐姐家里去了。最近她老是活在高中的回忆里,想她姐姐,所以我就把她送过去住两天,明天就接回来。”

  “我……”lily叹口气,“这种事情让人觉得老天没长眼,我是真心觉得很难过。”

  谢宇笑笑:“也没什么,反正还在一起,健康生病不都一样,这辈子都要一起过的。”

  lily被谢宇轻松的一番话震惊到了。

  “你别怪我多管闲事。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不是知道你已经独自照顾了她这么久,我会觉得你根本就是在说大话。反正我认识的人都会觉得不划算——你别介意,我不是说感情可以放在天平上量,我就是觉得……有些现实的考虑不是人的本能吗?你这样值得吗?你才三十出头,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呢。”

  谢宇依旧只是笑。

  “我没考虑过,我觉得这事特别简单,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我离不开她,放不下她,更没觉得她耽误了我什么。我这辈子本来就只想跟她一起过,离开了她才叫耽误呢,这就是我的现实。”

  lily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冷柜的原因,还是谢宇的话起了作用,她忽然觉得头脑一片清明。

  爱情是最大的福气。还有什么好算计的。

  谢宇刚说完,手机就振动起来,danny的电话。

  “谢宇,你还不知道呢吧?我也是今天无意中知道的,何蔓在医院,她要做手术!”

  谢宇一愣,扔下购物车,转过身朝着出口的方向狂奔。

  4.

  “没办法白头到老了,”何蔓看到扶着门框喘息不止的谢宇,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现在被剃成光头啦!”

  “我不许你做手术。”谢宇看也不看她,低着头只重复这一句话。

  “你别固执了。即使你是我老公,我的命也是自己的,我自己能做主。这几天我难得这么清醒,你必须听我的。”何蔓的声音很平静,还带着笑意。

  “我跟你说,这个手术叫作硬膜下血肿的开颅术,医生们会帮我把血块儿取走。之后我就会恢复正常啦,再也不要一天洗十几次澡了,都掉皮了。”

  “太危险了,不可以,我们这样不好吗?你……我不跟你说,何琪呢?何琪!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你这是在把你妹妹往死路上逼!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养她啊?我养!本来也用不着你!我们的事用不着你们管!”

  谢宇陷入了癫狂状态,他吼累了,走到病床前就要把何蔓抱走。

  “走,跟我回家!”

  “谢宇!”

  何蔓严肃地推开了他。

  “我要做这个手术,签过字、交过钱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包括你。”

  何蔓清清楚楚地看着谢宇说:“我动这个手术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谢宇,我想活得有尊严,我想给你有尊严的感情,想给你最好最完整的何蔓,不是婴儿也不是动物,更不是一个会动的遗像。”

  谢宇红着眼睛看着她。

  “你不要怪我姐,这是我的决定。我知道你打定主意为我蹉跎人生,如果我现在失去神志只能依靠你,我也相信你绝对不会抛弃我,会一直陪着我,把你的人生都赔上。如果现在躺在这儿的是你,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但我不甘心。”

  何蔓轻轻抓着谢宇的手。她的那双手已经变得那样瘦,那枚钻戒已经有些挂不住,突兀地夹在指间,看得谢宇心酸。

  他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她摇着自己的胳膊,轻声哀求:“我想康复。我出过车祸失过忆,老天爷居然还给我第二次机会让我装傻充愣地找回了你,我真的不应该更贪心。可我控制不了,我想和你生宝宝,看着宝宝长大,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生小孩儿,然后我还要给你洗一辈子的碗。我说了,我们还有以后,很长很长的以后,你要有信心,你要等我。”

  你要等我。

  5.

  “等我醒过来,你要怎么补偿我?”

  “夏天的大西瓜,对半切,我把最中心、最甜的那些都用勺子挖给你。”

  “还有呢?”

  “你爱吃甜筒的尖尖,我也留给你。”

  “你舍得吗?”

  “舍得。除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真好,你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所以我不能把这个脑子不好使的自己留给你。我也要给你最好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醒过来,这次不会消失哪怕一小时的记忆。我在旁边守着你,一分一秒都不会溜走。”

  谢宇隔着玻璃,遥遥望着已经进入麻醉状态的何蔓。

  他相信她会醒过来,长出头发,黑黑的,又和他一起变白。

  他就在这里一直等着她。等着最好的她出现。

  爱情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们那么相爱,也避不开一路的波折,上天似乎并未格外眷顾有情人。

  然而爱情就是眷顾本身。

  它对抗不了生老病死,但隐藏在回忆里,顽固地站在时间的长河中,分开迎面而来的洪流,执拗地等待爱人的出现。

  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带给你最好的爱。

  你一定要相信。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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