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鸾 第99章

小说:藏鸾 作者:白鹭下时 更新时间:2024-08-18 14:41:42 源网站:顶点小说
  建始十二年春, 二月二,龙抬头。

  天下清明, 海晏河清。

  这一年, 桓楚的国都已从建康迁到了洛阳,朝政运行平稳,国殷民富, 兵甲充足。而自迁都到洛阳后,原本远离京都的北境也可在一月之间抵达, 叛乱之患少了许多。桓羡身上的担子一瞬轻了许多。

  已经三年了。这些年,薛稚每到一个地方, 在当地的情况都会被探子以书信送回来, 西北天气恶劣,贺兰部尤甚, 她每年春夏返回贺兰部,秋冬则回凉州居住。除了打理贺兰部的事务, 更多的还是在凉州寻人。

  她毕竟是女子, 无法前往西域诸国,只能请求贺兰部或是凉州的商人去往西域经商时替她寻找, 桓羡亦派了人在西域诸国寻找, 一旦有线索,便派人报给她, 因而她也是知道他派了人保护她,对此,她全选择了默认。

  远在陈郡的卫国公夫妇与柔然的贺兰霆也派了人前往西域寻人,只可惜三年过去, 每每有了线索, 无一不是落空。那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了无踪迹。

  这期间桓羡也曾写过数封书信,皆以“栀栀吾妻,见信如晤”开始,以“安好,勿念”结束,却都一封也没有寄出去过。他想,她理应是不想再认他这个兄长的,自也不会将她认作丈夫,尽管桓楚如今名义上的皇后仍是她,只是对外宣称在建康行宫养病。

  他没有再纳妃嫔,因为没有子嗣,索性早早地于两年前便立了梁王为皇太弟,三年间宫中一切需要皇后参与的典礼全都取消,连亲蚕礼也只能请何令菀代劳——她身为梁王之妻,便是下一任皇后。

  这三年间,连最小的弟弟彭城王也到了需要相看王妃的年龄,他却还是孤身一人。每日除了整理政务便是研读史书,到后来,因政务有梁王万年公主以及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江泊舟分担,他便连政务的担子也轻了许多,竟不知要做何事。

  他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觉得人生如此无趣。

  他常常会梦见少年时和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有时候,是握着她手在窗下教她写字,有时候,是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诵诗书。

  他还梦见过在洛阳龙门伊阙之上看见的那条有时却会变成他们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是在漱玉宫中,他握着她手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好在,有关她的皆是美丽平和的梦,再不会梦见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桓羡想,如果离开他能让她余生平安自在,倒也不错。

  事情的转机,是从收到来自凉州刺史的一封信始。

  得益于三年来不间断地寻找,他们派去西域的人终于寻到了一丝准确的线索——有胡商曾在高昌国边陲的一处村庄里见过谢璟。彼时他被一户高昌人家收留,家中只有位长者和一位小女孩,初见到时,对方只当他是老人之子,还是因为他生得实不似高昌中人又只会几句简单的高昌语才记住的。

  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桓羡立刻便坐不住了,他找来梁王,径直了当地道:“朕要去西北一趟。”

  梁王一愣,倒也很快接受,下意识问:“皇兄何日回来。”

  “不回来了。”他挑挑眉道,“这位子朕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平乱,打压士族,任用寒门,尊王攘夷,发展民生……”

  “该做的事朕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又没什么挑战性,就留给你吧。这个位子朕坐了十二年,实在乏味。”

  这回梁王久久的愣住,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神情来应对,大喜?亦或是推辞?好像都不是很恰当。

  他只好遵循本心问:“皇兄是要去找乐安妹妹吗?”

  桓羡淡淡地应:“嗯。”

  曾经的他很在意这个位子,认为若无权力,他连庇护自己也做不到。可这些年,随着心腹之患的相继被解决,朝臣精明能干,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进入一种良性的循环,他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轻,便开始厌倦起这种单调的生活。

  另一面,他对薛稚的想念愈来愈强烈,实在想见她一面。又想到他放她走了这几年,如若谢璟还活着,她理应也放下了。他们未必没可能重新开始。

  梁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兄历来是极有主见之人,他劝不住,但退位之事何等重大,因而劝了又劝:“此事非同小可,还望皇兄三思啊。”

  “没什么好思的,你不要,能接这个担子的也不是没有。”他皱眉说着。

  忽又哼笑一声:“桓瑾是个厉害的,只怕你将来降不住。不过这也没什么,她终究姓桓,又是女子,就算生子也是外人的,朝臣不能同意。就算你降不住,将来,缙儿还是可以把位子夺回来。”

  桓缙是梁王和何令菀的长子,虽才三岁,却已能出口咏诵凤凰之诗。正和他那个笨蛋女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王愈发尴尬,额上冷汗如滴,这一回,是连劝也不敢劝了,桓羡又道:“朕主意已定,去把大臣们都叫过来吧。”

  当日,玉烛殿中颁下旨意,天子退位,禅位给皇太弟桓翰。

  旨意一出,朝中自是掀开了轰然大波,无数劝谏的折子递进玉烛殿,却都无济于事——天子主意已定,再难更改。

  禅让之礼前前后后忙碌了快一月,终于上巳之后完成,梁王继承了皇位,册发妻何氏为皇后,尊生母为皇太妃,将于次年改年号为永熙。

  同时,为了安抚万年公主,桓羡禅位之前也晋其为镇国万年长公主,增其食邑至一千五百户,一众昔年跟随他的臣子各有加封。

  冯整因年老请求辞官回乡,伏胤则选择了护卫左右。临行之日,他又特意去到梁王府上,带走了养在他身边的乐安公主桓蓁。

  蓁儿如今才四岁,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封号,因薛稚将她托付给何令菀,一直是跟着梁王夫妇生活,只在初一十五才会进宫拜见父皇。

  而桓羡性情严厉,每每她背不出诗书便要打她手心,因而父女俩关系并不亲近,被带走的时候,蓁儿更是抱着叔母的裙子嚎啕大哭,惹得何令菀也掉了眼泪,险些与他争吵起来。

  但终究他还是如愿将蓁儿带到了西去的马车上,将她抱在膝上,看着她颈上系着的赤绳子,凉凉问:“知道该叫我什么吗?”

  蓁儿还在用小胖手抹眼泪,粉雕玉堆的脸上挂着金豆豆,可怜极了。

  她抽抽噎噎地唤:“阿、阿父。”

  “知道就好。”桓羡嫌弃地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阿父是带你去找阿母,你哭什么呢。不许再哭。”

  蓁儿一向怕他,眼下叔父叔母又都不在,明了自己是没依靠的,当真止了眼泪。

  又忍不住想那未曾谋面的阿母是什么模样,叔母说她很温柔,是迫不得已才不要她了的,那等见了面之后呢,她会喜欢自己吗?

  ——

  凉州,敦煌郡。

  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来往商旅络绎不绝。

  香火旺盛的雷音寺里,薛稚一身朴素的农妇装扮,正立在解签的禅房之外、队伍之末,有些不安地等着禅师叫她进去。

  青黛和木蓝陪在她的身侧。

  她们是来解签的。

  她手里还捏着方才求得的签子。这些年,凉州大大小小的郡县她几乎都去过了,她打算去更远的地方,去西域。

  这些年,她所过寺庙,无不供设香火,无不求签,而那些所求得的签,无论僧庙道观,无不告诉她他还活着。

  她总要寻到他,才能心安。

  几人在外面等了一阵,前一位求签的香客出来后,便有小沙弥出来唤他们了。

  走进禅房,薛稚虔诚地将所求得的签子和谢璟的生辰八字奉上,细细说了自己所求之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闭目禅坐,手敲木鱼,似进入禅定。

  良久之后,手中的念珠才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敢问女施主,所问之人,是你的什么人。”

  她犹豫了一瞬,才答:“是我的前夫。”

  “大师,他还活着吗?”见老和尚神色凝重,她忍不住追问。

  “活着,但与女施主有缘无分。”

  尽管几乎每一位解签的高僧或者道人都这样告诉她,薛稚欢喜之中,也还是有些悲戚。她笑着连连说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她原也没想再去打扰他、祸害他,只要他活着,她便心满意足了。

  不想老和尚打量她的八字一晌,又微微笑了:

  “我观女施主的八字,似中桃花煞,当是有一段孽缘……”

  她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脸:“是有一段……”

  和尚叹道:“既是孽缘,何尝又不是缘分呢。若是处置得当,孽缘也一样可以化解为良缘。我观女施主眉头紧锁,似忧虑过多,长久郁积于心,困于情债,这对自己也无甚好处,女施主当看开些才是……”

  薛稚想,她是能看开,可是他的强求伤害到了别人,找不到谢郎,她如何能释怀。

  然对方既是好意,她也只有笑笑:“多谢大师,我记住了。”

  从禅房中出来后,青黛和木蓝便紧张地围了上来:“怎么样?大师怎么说?”

  她微笑:“大师说谢郎还活着,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说着,她视线不经意划过院门口坠满许愿红绸的菩提树,却是一愣。

  寺门那处,桓羡玄袍箭袖,衣着清贵,正不耐烦地抱着个小女孩往树上挂着红绸。

  他身侧还立着伏胤。察觉她目光,他愣怔地轻唤了声“陛下”,桓羡回过视线来,亦是愣住。

  寺庙中人影幢幢,二人眼中却唯能盛下彼此。而当见到那朝思暮想的人,见她面上如覆冰霜,桓羡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心虚。

  他抱着蓁儿稍稍走近了些,神色不自然地与她解释:

  “我没跟踪你,是蓁儿在外面瞧见树上的红绸非要进来。”

  “我只知道你在敦煌,没想到会在这处碰见。”

  蓁儿……

  薛稚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怀中粉妆玉琢、一脸茫然的稚女身上。

  蓁儿……这是她的蓁儿吗?

  她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情不自禁地走近几步,然步子才一跨出,又回过了神来,冷冰冰地问:“你来做什么。”

  她只觉得她在岁月里平和消弭下去的恨意,此刻又忍不住泛起了波澜。

  果然啊……果然啊……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变过。

  “女儿说想你,我就带她来了。”桓羡说着。

  又放下桓蓁,轻轻拍着她的肩,道:“蓁儿,这就是阿母,过去吧。”

  父皇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桓蓁本能地有些疑惑,但她年纪尚小,连疑惑也没察觉出,依言朝那正紧张望着自己的美妇人走去。

  “阿母。”她按照父皇教过的无数遍那样,樱桃小口微启,乖乖糯糯地唤道。

  薛稚只觉心尖一抽,两行泪水不自禁地滑下两颊。应了一声“哎”,将蓁儿抱在了怀里,止不住地泪水长流。

  蓁儿又在她侧颊上亲了一下,童音稚嫩地问:“阿父说阿母在生我们的气,所以才离开蓁儿,现在蓁儿已经长大了,蓁儿会很乖的,不会再惹阿母生气了。阿母还要我们吗?”

  我们?

  薛稚一听便明了这话是谁教的,当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她笑着亲了蓁儿的小脸蛋,道:“阿母要蓁儿啊,从前是阿母不好,以后,阿母不会再丢下蓁儿了。”

  “走吧,咱们回家去。”

  说着,她抱着蓁儿径直朝寺院外走,始终也没瞧桓羡一眼。

  早已愣住的青黛木蓝也只好跟上,女郎不开口,她们也不好招呼他走。只朝他行了行礼便过去了。

  她走得这样毫无留念,甚至正眼也没瞧他一眼,桓羡的脸色霎时便不是很好。

  好在这时蓁儿回过头来,有些忐忑地唤了一声“阿父”,桓羡微咳一声,顺理成章地跟上去:

  “你不要去西域了,我已得了消息,他和那户高昌人家已经搬走,似乎是要来凉州。”

  “你就待在敦煌,兴许不久,关塞那边就能传来消息……”

  薛稚忍无可忍:“……闭嘴。”

  几人离开后,又有一位老者在一名小女孩和一名青年的陪伴下途径寺庙。三人皆是胡人打扮,那小女孩正拉着长者的衣裳,以高昌话道:

  “爷爷,这里有座寺庙。”

  “我们也去算一卦吧,算算木头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他的家人啊。都三年了,他的家人该多担心他啊。”

  “也好。”老人道,又以并不流利的汉话招呼跟随在后的那名青年男子,“护翰,我们去求一卦吧。也好早日找到你的家人。”

  护翰是他给跟在他们身后的青年取的高昌名字。

  老人是游商,三年前从凉州买卖货物回家的路上,捡到了这个滚落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汉人男子。

  当时他受了很重的伤,险些就没能救过来,等到醒来,更因头磕在石头上而前尘尽忘。老人可怜他,就收留了他,猜测他是汉人,积攒了几年银钱后带他来凉州寻亲。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青年生得俊朗,身影颀长,昂势如竹,虽着稍显陈旧的胡人衣裳,却如玉树一般卓荦不群,姿容清隽雅逸,落落俊美。

  他转过目来,微微一笑,有如莲生水上:“好。”

  方才,他好似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但还未听清便被周围的人声隔断。

  他不知道那是谁,只本能地觉得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碧落黄泉,莫敢相忘。当是,他的妻子。

  他记得曾和她携手陌上,记得曾和她闹市看灯,也记得他们在月下盟誓,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唯独记不住她的脸,和她的名字、她的声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回到建康,他的妻子,还在家中等他。

  他又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回到她的身边呢。

  明天吧,也许明天,他就能回到那个叫建康的地方,回到她的身边。

  等到那时候,他们再不会有片刻的分离。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里停下比较好,正文就先告一段落啦~~接下来是番外。这个结局,基本就是一开始我想要的那个,我知道也许会不讨喜,但是也唯有如此,再写桓狗怎么卑微追妻就很平淡,其实这本书他卑微的地方还挺多,他就是一个既高傲又卑微既清醒又疯批的矛盾角色,有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我没虐到位吧,但事实上他受的伤也不少,就……可能因为人太狗了大家都觉得没虐到他。

  当然最惨还是小谢和栀栀……特别小谢真的惨绝人寰了555,

  然后为自己的不足向大家道歉,我其实是一个不怎么看强取豪夺的人,只是特别喜欢这个梗就写了,行文之中难免有写的不足的地方,打算回头修修文,增加一些情节,消减一些平缓的地方

  放个预收,下一本《玉软花柔》

  说起来,云漪原是小户之女。因生得美貌,她嫁给了出身士族的夫君,以图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不久,夫君被人陷害,身陷囹圄,叔伯们不怀好意,妄图染指她不说,竟打算将她送给京中恶霸玩弄。

  走投无路之下,云漪不得已将目光投向了暂住于府上养伤的那位贵客——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容祤。

  ……

  容祤秉性高洁,俊美无俦,是京中万千贵女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中情郎。

  一次外出公干,他暂居于臣下府上,却遭主人家下药,醒来时身边已躺了个女子,冰肌雪骨,玉软花柔,好巧不巧,正是他臣下之妻。

  此女向他哭诉,自己遭叔伯陷害,不得已冒犯于他。回想那蚀骨滋味,容祤唇角勾了勾,同她约定,她替他解毒,他替她完成一件事,事成之后,两不相干。

  从此,素来不近女色的摄政王身边多了位美人,没人知其身份,但闻室内夜夜春宵,娇莺啼春。

  容祤食髓知味,一日日陷了进去。然而,正当他将她夫婿从牢狱中救出之后,还不及他放手,那女人竟离奇地消失了。

  他还得知,当日的事,根本不是她为人所害,那给他下药之人,正是云漪自己。

  容祤怒不可遏,誓要将人抓回百般报复,然当他于密林之中将携夫夜逃的美人拦住之时,却解下身上衣袍,轻柔披在美人纤弱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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