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缓缓走下剧场三楼,硬质的马靴踏在古老的木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着他此刻的心情。

  楼梯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手绘的华丽戏剧海报,那些色彩斑斓的画面与他此刻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亚瑟的思绪沉重而复杂,眉间盘绕着浓重的云雾,心中盘旋着各种未解的心事。

  他低着头,目光追随着自己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在沉思着命运的安排。自从踏入这个喧嚣的剧场,他的内心就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所困扰。

  经过二楼的休息区时,那里传来欢快的谈笑声仿佛那么遥远。没心没肺的大学生在包厢里胡闹着,引来了一些提前入场的观众们不满的目光。

  终于,亚瑟来到一楼,他并没有奔向剧场后台,而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透出微弱光线的吸烟室。

  那扇半开的门仿佛在召唤他,带着一丝诱人的宁静。在烦恼的时候,这里对于这个老烟鬼来说,便等于天堂。

  亚瑟深缓缓推开门,迎接他的并没有想象中的云山雾绕。他的运气不错,今天他是这里最早的访客。

  他掏出烟斗,点燃了烟草,火焰在昏暗的环境中一闪而逝。烟雾弥漫,亚瑟猛地吸入,又缓缓呼出,烟雾在空气中互相纠缠,随后又像是放弃了一般凝聚成团慢慢消散。

  他靠在墙上,透过云雾观赏着这处静谧的小天地。

  墙壁上挂着深色的绒面壁纸,图案繁复,经过岁月的洗礼,显得愈发沉稳。灯光昏黄,几盏古典的水晶吊灯垂挂在天花板上,房间的中央摆放着几张皮质沙发,深褐色的皮革在灯光下透出微微的光泽,角落里则是几张小巧的圆桌,上面散落着几本剧本和装着一撮未烧完烟叶的烟灰缸。

  或许是因为旧习难改,亚瑟的职业病又犯了。

  他盯着圆桌喃喃自语道:“亚历山大来过这儿,从房间里的烟味儿、散乱的剧本和烟灰缸里的烟叶推测,应当在一个小时以前,而且他走的很急,应该是有人拉着他在对《图兰朵》做最后的修改……”

  亚瑟说到这儿,忽的又拍了拍前额,他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依然还想要通过各种细枝末节去推测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件。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苏塞克斯公爵对他说过的话。

  不论是国王陛下还是威灵顿公爵,这群在伦敦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仿佛都想要他放弃老本行,前往更配得上绅士身份的皇家海军和陆军任职。

  亚瑟很难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在给他画饼,因为按照不列颠政坛的古老逻辑,前往军队服役绝对是一条通往政坛的捷径。

  虽然英国是一個现代国家,但是许多继承自封建时代的传统却依然没有被遗弃。

  说到底,议会在最早的时候便是由国王册封的贵族组成的,而这些贵族之所以能成为贵族,便是因为他们对国王承担军事义务。虽然现在已经不讲究这些了,拥有贵族头衔也不代表必须进入军队服役,但是对于那些致力于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人物来说,参军依然是绕不过去的。

  现如今,男爵、子爵、伯爵这样的爵位可以不必通过军功获得,但是如果你想要成为英国的非王室公爵,依然需要拿出几场救不列颠于水火之中的经典战役。

  最近一位获此殊荣的,正是击败了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的第一代威灵顿公爵亚瑟·韦尔斯利。

  而之前一位,则是在布伦海姆战役击败了‘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第一代马尔伯勒公爵约翰·丘吉尔。

  击败法国人吗?

  亚瑟郁闷的嘬了口烟。

  他倒是知道有一个擅长干这事的家伙,只不过这个人不是他,而是哥廷根的问题小子俾斯麦先生。

  如果仅凭战绩论高下,或许俾斯麦才更适合去英国军队发展。

  至于亚瑟自己,他并不认为参军是什么好主意。

  首先,他今年已经24岁了,或许听上去还算年轻,但对于动辄八九岁上船的皇家海军来说,他绝对属于超龄。而且海军的培养周期太长,并且就像埃尔德说的那样,皇家海军在升职方面太为古板,做的也太不近乎人情。

  哪怕是那群从小就上船的海军名将们,他们想要爬上等同于皇家大伦敦警察厅厅长的海军上校一职,最少也需要九到十年。

  至于陆军,他们在军衔和职务这里倒是管的比较宽松。尤其现在又是和平时期,除了一些殖民地军队外基本都没什么油水可捞,所以捐个本土军团的上校职务倒是比战争时期轻松不少。

  但亚瑟担心的是,自己都知道的事情,没理由国王和威灵顿公爵不知道。

  既然皇家海军的路线从一开始就是走不通的,那么所谓的让他参军的提议,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去陆军的单选题。

  国王和威灵顿公爵为什么想要把他弄进陆军?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三岁小孩儿都能答出来。

  因为陆军是保守派和保王党的大本营。

  看来国王陛下对他去年的行动非常满意,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在危难关头展现出的冷酷行动力已经被正式定性为勤王之举。

  所以,为了加强与这位爱将的联系,国王和托利党大佬威灵顿公爵都有意让他身上的托利色彩更浓厚一些。

  但这会是一个好主意吗?

  亚瑟抽了口烟仰头望天,随后慢慢合上了眼:“直接扔下达拉莫伯爵前往俄国的任职邀请,转而一头扎进陆军的大染缸里……要是激怒了那位‘激进杰克’,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亚瑟正闭目凝神思考着该如何解题,忽然他听见了吸烟室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紧接着是青涩中又透着些老成的嗓音:“哥们儿,借个火。”

  亚瑟眼也不睁的用两根手指从裤兜里夹起火柴盒摇了摇。

  对方从他的手里接过火柴盒,只听见嚓的一声,火柴燃烧的声音夹杂着一阵浓重的吸气,紧接着是一声心满意足的喘息。

  “先生,不是我说,德意志的大学生真是全欧洲最吵闹的。”

  亚瑟微微点头表示认同道:“虽然我是一名教育从业者,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您说得对,我的学生们素质向来很低。”

  “您是一位教育者?您看起来真年轻。”对方打量了一眼亚瑟的脸,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如果您不说,我还以为您和我一样,今年刚刚从学校毕业呢。”

  “嗯……”亚瑟的职业病又发作了:“大学?莱比锡大学?喔,不对,你的口音听起来挺接近西里西亚那边的德语,或许你来自格拉茨大学和维也纳大学也说不定。”

  对方讶然的盯着亚瑟,他停顿了一下,旋即像是起了玩心似的提示道:“您的猜测有一半是对的,我的德语确实是和一个西里西亚人学的,但我并不是毕业于德意志地区的大学。”

  亚瑟听到这里,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盯着面前这位一头浓密黑发、蓄着胡须的年轻人:“俄国人?莫斯科大学或者圣彼得堡大学的毕业生?”

  年轻人显然没料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就被锁定,他愣了一下,旋即哑然失笑道:“莫斯科大学,您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亚瑟微笑着开口道:“虽然你的口音很轻,但在我猜错的时候,你在兴奋之余忘了收敛自己的弹舌习惯,以致于让我捕捉到了识破你身份的关键线索。”

  年轻人不服气的追问道:“那为什么你会猜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呢?明明喀山大学和哈尔科夫大学也是一种选择。”

  亚瑟摔打着沾了烟灰的白手套:“如果是喀山或者哈尔科夫,你应该没有这种底气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炫耀伱的毕业院校。以我对年轻人虚荣心理的了解,只要你是个俄国人,即便你真是从喀山大学或者哈尔科夫大学毕业,你也有八成的几率会自称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或者莫斯科大学。”

  年轻人惊为天人的盯着亚瑟上下打量了一眼,旋即他开玩笑道:“那您呢?您多半是从牛津或剑桥毕业的吧?您千万不要和我说您不是英国人,您简直和莫斯科英国俱乐部里那群绅士们的仪态一模一样。”

  亚瑟撇了撇嘴微微摇头道:“很遗憾,你也只猜对了一半。此外,我得提醒你一点,伦敦大学的毕业生是不会以牛津和剑桥为荣的。”

  “伦敦大学?”年轻人琢磨了一下:“嗯……抱歉,我能冒昧的问一下,伦敦大学是不是就相当于俄国的喀山大学和哈尔科夫大学?”

  亚瑟被对方一句话顶的不知道该怎么回。

  阿加雷斯见到亚瑟少有的吃瘪,只是有样学样的嘬了口烟,一只手架在俄国年轻人的肩膀上教训他道:“咱们有必要把事情说的那么明白吗?”

  亚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气顺下去:“先生,看来你没有去过英国,所以我原谅你的失礼。”

  年轻人察觉到自己闯了祸,赶忙往回找补道:“喔,不,先生,我对你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喀山大学和哈尔科夫大学也是很好的大学,它们在俄国仅仅只是比不上圣彼得堡大学和莫斯科大学罢了。”

  亚瑟盯着这个冒失鬼看了半天,这才开口道:“我再确认一遍,你是俄国人?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

  年轻人笑呵呵的应道:“没错,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了,我刚刚从那里毕业。”

  “没关系。”亚瑟笑呵呵的:“我正巧有个去俄国旅行的计划,我可以把莫斯科大学纳入我的旅行目的地之一,反正就算是为了工作,俄国的大学我也得挨个拜访一遍。”

  “工作?”年轻人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您是大学教授吧?这么年轻的教授,您想必在学界非常有名。”

  说到这里,年轻人还忍不住挖苦他母校的风气:“莫斯科大学是有不少学术交流活动。您知道洪堡先生吗?就是柏林科学院的院长亚历山大·冯·洪堡。前两年他去莫斯科大学做学术交流的时候,那个阵仗我到现在还记得呢。省部长官与行政官僚,大学学监与系主任,苍蝇们简直一起出动了。洪堡先生估计没有想到,他在原始丛林里和野蛮人打交道都比在莫斯科大学打交道要轻松。洪堡先生那天几乎每见到一个人就要鞠躬脱帽,我真担心他的腰会累出个什么毛病来。”

  亚瑟听到这里,淡淡开口道:“洪堡先生吗?我确实和他有些私交。”

  “您认识洪堡?”年轻人惊讶道:“您也是研究地磁的?”

  “不,您又只对了一半,我是研究电磁的。”

  “电磁?”年轻人冥思苦想,旋即低声下气的请教道:“抱歉,虽然我在莫斯科大学是读的自然哲学,但是我的毕业论文是写的天文学,对于电磁学我了解的并不算太深。”

  “天文学?”亚瑟先前被这家伙弄得一头火,此时顿时起了戏弄他的心思:“那你想必知道高斯吧?”

  “高斯?当然了!如雷贯耳!”年轻人难以置信的望着亚瑟:“您便是高斯先生吗?我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年轻。”

  亚瑟摇了摇头:“抱歉,我和高斯先生也有私交,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学术上的成就也远比我要高。但是,我不是高斯,我只是和他在一个学校任教。”

  “您是高斯的同事?!”年轻人满脸兴奋道:“这也很了不得了!”

  亚瑟想了想他在学术方面的建树,顿时谦虚的推辞道:“我不敢以高斯先生的同事自居,没有人可以说他的工作与高斯的工作一样重要。”

  年轻人的心情一波三折,就好像在坐过山车:“您难道不做研究吗?”

  “研究做的很少。”亚瑟顿了一下,旋即开口道:“在哥廷根大学,我主要负责领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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