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开门,卫鞅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对,是他!

  卫鞅疾步出得书房,来到廊下,便见满身是雪的侯嬴提着一个大竹蓝走进院子,不禁高兴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

  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记我这贱商了,怪得谁来?”

  卫鞅笑道:“客卿也算官么?”

  说着便接过侯嬴手中的大竹蓝,耸耸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

  侯嬴大笑,“没错。大雪窝冬,不痛饮一顿说不过去。”卫鞅便将竹蓝递给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书房来。”

  老仆人恭谨应诺,连忙到厨下去了。

  侯嬴走进书房低声问:“说话方便么?”

  卫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这是我的府第嘛。”

  侯嬴摇头道:“如何外面有暗岗?还有兵士巡查?”

  卫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没事儿,只管痛饮便是。”

  说话间老仆人已经将热气蒸腾的肥羊炖捧来摆好,又将烫好的酒壶用棉布包裹,斟好两杯,便轻步退出。

  侯嬴微笑点头,“看来,给你这个客卿派的仆人倒还够格。”

  卫鞅笑道:“我是没管,这都是国府给配的。来,先干一杯!”

  俩人便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陶杯叮当一碰,痛饮而下。

  侯嬴困惑道:“秦国从来不给上大夫以下的官员配官仆,你这客卿,职同上大夫?”

  卫鞅大笑,“客卿嘛,没大没小,礼遇有加,也不为过。”

  侯嬴道:“没有实权执掌么?”

  卫鞅摇摇头,“没有。”

  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贤馆士子们都做了县令郡守。秦公和你畅谈三日三夜,栎阳国人皆知,却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

  卫鞅思忖有顷,“侯兄啊,我与秦公披肝沥胆,引为知音,我卫鞅愿与这样的国君终生共事。至于他用我为何职,我已经不考虑了。给这样的国君做个谋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满一杯,共饮而尽,“你就听任摆布?”言外之意,颇有不解。

  卫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观秦公绝非举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无能之主。然为君者,有寻常人所不能体察的难处,凡事须给他一个疏导的余地。既为知音,若连此点都不能理会,急吼吼求官,岂非大煞风景?”

  “你还有信心?”侯嬴认真问。

  卫鞅点点头,斟满两杯,“来,不要辜负了烈酒苦菜。”

  一杯饮下,侯嬴从怀中掏出一个铜管,“白姑娘给鞅兄带来一信。”

  卫鞅眼睛一亮,惊喜的接过铜管打开,抽出一卷展开,却是一方白丝,上面是白雪秀劲的小字:“自君别去,倍加思念。秦国诸事,大略知之,虽多曲折,然必有成。惟念君者,孤身自理,清苦有加,无以为助,刻刻挂怀。愿君保重,以慰我心。”白丝左下角,画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

  卫鞅看得眼睛湿润,举杯一饮,却是良久无话。

  侯嬴喟然一叹,“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处,鞅兄莫要上心。”

  卫鞅默默的递过白丝,侯嬴犹疑着接过,看后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来,为鞅兄有如此红颜知己,干!”

  卫鞅举杯饮尽,慨然道:“侯兄稍待,我书一信给她。”

  侯嬴笑道:“正当如此。三日后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请吧。”

  卫鞅走到旁边书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纸,提起鹅翎却是感慨万端,含泪下笔,竟是字字艰难。写完后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迹干尽,便卷起来装进原来的铜管递给侯嬴。

  侯嬴一摁管头的铜豆,管盖“当”的一声扣紧,笑道:“这是白氏特制的密管,一管一法,最为保密呢。”

  卫鞅笑道:“那就烦劳侯兄送给她了。”

  侯嬴道:“方便得紧,反正客栈每旬都要回魏国进货,你有事,随时找我便是。”

  卫鞅高兴,俩人便将一坛秦酒在侃侃叙谈中饮了个尽干,直到暮色降临,大雪稍停,侯嬴方才离去。

  整个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几天总要和左庶长嬴虔、长史景监、栎阳将军车英、栎阳令王轼。上卿秦风会商,要麽就是单独和其中的一位密商。惟独和卫鞅没有见过一次。窝冬的朝臣们也几乎忘记了客卿卫鞅这个人。

  只有秦风知道,真正的秦国朝野并没有忘记这个人,包括秦风在内,他们都是在默默等待。

  转眼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三月初三,秦孝公举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笑着对参加大典的朝臣们道:“明日朝会,议定今年大计,诸卿各做准备。”

  这也是每年启耕大典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官员们称为“春朝”,是朝臣们特别看重的年首朝会。

  这天晚上,景监和秦风一同来到了客卿卫鞅的小院落。卫鞅正对着书房墙壁上的大图出神,见景监和秦风来到,微微一笑,“久违之客,必有大信,是么?”景监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支宽宽的竹板,秦风则是站在那里看着卫鞅,神色有些不自然,甚至还带着几分紧张。

  卫鞅接过一瞥,只见竹板上赫然四个大字——明朝庭争。

  卫鞅拊掌大笑,“好!又一个启耕大典。”

  景监笑道:“一冬蜗居,鞅兄冷清否?”

  卫鞅道:“秦公让我养精蓄锐,安得冷清?”

  景监感慨:“知君上者,唯鞅兄也。”

  卫鞅却笑道:“知卫鞅者,唯君上也。”

  景监道:“鞅兄上路,真让我欣慰。想起去冬,时觉后怕呢。”卫鞅不禁大笑,景监和秦风也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政事堂早早便生起了四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火盆,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

  春寒料峭中赶来的朝臣们,进得大厅便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脱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左右谈笑。

  杜挚笑问公孙贾,“太傅大人,那个位子谁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国君长案稍下的两张书案,一张显然是太师甘龙的坐席,对应的另一张呢?

  太子傅公孙贾没有坐,左庶长加衔太子傅的嬴虔也没有坐,还有谁能如此尊贵呢?

  有些人原本没注意,杜挚一问,恍然大悟,顿觉蹊跷!

  再一看,栎阳将军车英全副戎装肃立在政事堂门口,外面大院中两队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带剑,整齐威武。

  政事堂内上卿秦风虎虎生威地站在那里,眼神不断扫过群臣,一股寒冷杀气与暖融融的政事堂格格不入。眼神中似乎有着嗜血的光芒。吓得朝臣们心神俱震。

  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有些异常。除了嬴虔、景监、王轼几个人默然静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高声报号:“客卿大人到——”

  众人一惊,哄嗡议论声大起。除了国君偶然为之,朝臣们进政事堂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报号的?哪个客卿何以如此气魄?

  仔细一想,秦国只拜了一个客卿,不是卫鞅,还有何人?

  议论之中,但见卫鞅一领白袍,头顶三寸白玉冠,从容走进政事堂。内侍总管黑伯亲自引导卫鞅在那个空闲的尊贵位置上坐下。一时间,朝臣们骤然安静,面面相顾,脸色难堪。

  又一声报号:“君上到——!”话音落点,秦孝公已经走进政事堂,他是惯常的一身黑衣,与卫鞅适成鲜明对比。令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的穆公剑!

  隐隐约约的,朝臣们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几个月来扑朔迷离的疑团将要在今日揭破了。

  看到秦孝公进来,秦风心中一凛,他感受到了素来温和的秦孝公今天身上的杀气,不自觉的,自己身上也再度增强了杀气。

  秦孝公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诸位卿臣,秦国《求贤令》发出已经一年,入秦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秦国求贤,不为虚名,而为强国。何以强国?惟有变法。客卿卫鞅,对本公提出了变法强秦之方略。念及变法乃国家大计,须得上下同心君臣一体,是以举行今日朝会,商讨议决。列位皆秦国文武重臣,须得坦诚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也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平静。

  甘龙在升为太师以后,极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对他,连和他声气相通的公孙贾、杜挚也如法炮制。将他们手中的实权拿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此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话,今日则已经完全清楚,就是准备全部转移给卫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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