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进天都城里,在它古老的城墙上镀上了一层金边。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墙是多少年前就已经存在,朝代变迁,它却一直都在,修补过,又再衰落下去,却依然坚挺。

  但这天都城里也有东西一直没变,比如这守城的大将,一直姓南宫。

  碎石铺成的门前马路上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前后跟着几十名贴身护卫,严肃的眼色遮盖不住他们脸上的倦意。

  就连赶车的马夫都没了气力,手里的马鞭无力抬起,悬挂在一旁的缰绳上。

  燕瑾琪差部下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这天都城。

  “殿下,天都城到了。”贴身将军在马车前单膝下跪,尽管他知道马车里的人看不到。

  “直接回皇城吧,我要去见父皇。”华贵的丝织帘幕被揭开一半,里面伸出一只瘦长的胳膊。

  “是。”将军起身,向随行的侍卫下了命令。

  天都城中,燕瑾琪的府邸其实有两处,一是在皇城里,二就是在那烟柳阁的“春”字包房之中,只有那里他才能无拘无束,没有烦恼,所以每次回来,他都会先去烟柳阁放纵两日。

  可今天他连夜赶路回来,竟然要先面见皇上,真是少见。

  但将军不敢质疑,马车和随行的士兵在石地上逶迤前行,无人敢拦,众百姓纷纷避让,虔诚而恭敬地对着轿中之人。

  皇城中,大明宫,夕阳洒落在殿堂的屋顶上。

  这是燕玉山的寝宫,也是他批阅奏折的地方。寝宫外十余步,站着两名佩刀的侍卫,再下面的台阶,十余名守卫终日握着长枪,不分昼夜地守在那里,只为守卫燕玉山的安全。

  大明宫的两侧有一排低矮的瓦房,那是侍卫们的住所,只要一声令下,便会有千军万马从这些低矮的房子里涌出来,让皇上大可安心无忧。

  此刻,寝宫里的台柱上点着十余盏油灯,将幽暗的房间里照射地如同白昼一样。

  紫檀木的座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深棕色长袍的男子,提着一支毛笔,神情凝重。

  有人说,大夏王朝之所以能够如此兴盛,皆是因为遇到了明主。燕玉山,这个大夏王朝传奇般的帝皇,听说他已经有数月没有临幸过宠妃,每到深夜,总能看到大明宫里的油灯亮如白昼,终夜不熄。

  上到朝廷百官,下到侍卫禁军,无不对燕玉山充满敬佩,只是他们唯一不能理解的,便是燕玉山立了一个病入膏肓的皇子为太子,有人说是因为燕瑾瑜的母亲,是燕玉山最宠爱的皇后,只是皇后已经死了,燕玉山便将所有的爱全都倾注到了燕瑾瑜的身上。

  大夏一共有两位太子一位公主。燕瑾瑜今年二十四岁,自小体弱多病,便一直在宫中骑马玩乐,燕瑾瑜对他很是放纵。寻遍名医,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虽然他的病治好了,但是百官对于燕瑾瑜的印象都不深刻,只觉得他是一个只会行欢享乐的富贵公子。

  二殿下燕瑾琪则不同,他虽是庶出,母亲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妃子。但他自幼饱读诗书,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还经常会喊上朝中大臣去他府中或是烟柳阁中喝酒,熟络关系。因此很多大臣对燕瑾琪的印象很是不错,他们觉得这个侃侃而谈,有着独特见解和雄心抱负的年轻人,才该成为下一任的皇帝。

  三公主燕倾城就令朝中大臣为难了,这个不知何处出生的三公主最是得到燕玉山的喜爱。燕玉山曾经下令,燕倾城可以随意进出这皇城,要知道燕瑾琪和燕瑾瑜进出皇城还得要玉牌,燕倾城连牌子都不用,因为整个天都城的人都认识这位绝美的公主。不仅如此,燕玉山还派遣羽臣安贴身保护这个小公主。众人深信,倘若不是南宫世家只为镇守皇城而生,燕玉山必定会让南宫将军来做这个保姆一样的事。因此这个性格顽劣的公主在宫中宫外畅通无阻,不少大臣都生怕自家的孩子被公主带坏了,却又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三公主拐走而无能为力。

  这下他们倒巴不得燕瑾瑜早点回来,因为平日里这个娇蛮任性的公主对燕瑾瑜这个哥哥可是唯命是从,也只有他能够驾驭地住这个公主。

  “皇上,二殿下在武宣门求见。”燕玉山正在为奏折的事情而苦恼,突然一个太监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栓。

  屋内的燕玉山没有立刻回答,像是睡着了一样。

  太监不敢催促也不敢离开,依然弯腰站

  在门口,虔诚地等待着,就像燕瑾琪在近半里外的武宣门门口等待一样。

  许久,燕玉山长呼了一口气,将毛笔摆好。

  “宣。”

  太监这才匆匆离开,去传达圣上的指令。

  屋外清净了许多,燕玉山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自己的神经紧绷了太久。

  天都城来妖的事情他虽然早已知道,但是这些天,无数封奏折从四面八方飞鸽传书而来,离不开的都是妖。

  万妖谷失守,群妖现世的事情已经轰动天下。可朝廷再怎样,都无法向天山派兴师问罪,燕玉山只得派羽臣安前往四大门派,希望他们能够派弟子下山擒拿这些趁机作乱的妖。

  更可怕的是,这场骚动掀起的不仅仅是群妖降世的浪潮,更有很多狡诈阴险之徒,趁着天下大乱的时候为非作歹,这让燕玉山实在是头疼不已。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门开了,残血似的夕阳照了进来,一个身披金甲的将军大步走了进来,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他冲着自己鞠躬行礼,然后对自己的说。

  “有臣镇守中原,皇上大可高枕无忧。”

  顾家世世代代都是大夏的开国功臣,而顾家的家主顾源罄,更是战功显赫。正是因为有他在,才击退金国,使得大漠不敢来犯。身为玄仙巅峰的他,在面对皇上旨意的时候,没有反抗,而是命令自己的家人不得反抗,英勇赴死。

  现在的他似乎又回来了,让燕玉山不禁热泪盈眶,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那扇门刷地开了。走进门的不是曾经那个将军,而是一个年轻的孩子。

  “瑾琪回来了。”燕玉山轻声说。

  没有他在刚得知燕瑾琪离开天都城的时候那种愤怒,相反显得异常慈祥,他们终究是父子,燕玉山不会对他太过的苛责。

  “嗯,儿臣去碧空谷给母亲上香去了。”燕瑾琪鞠躬行礼,低声回答,他知道自己毕竟离开了天都城快有一个月,也该向父皇禀告一下自己的去向。

  “嗯。”燕玉山点点头,他没有说自己知道燕瑾琪去哪里,只是回了一个字。父子二人沉默不语,空气显得异常尴尬。

  “想下棋吗?你好久没有和朕下过棋了。”终究还是父亲打破了僵局,燕玉山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桌子。

  “父皇想下围棋还是象棋?”燕瑾琪没有拒绝,他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桌前,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象棋吧,围棋着实有些累,正好让我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你长进了多少。”燕玉山说着取出了柜台上的象牙棋盘。

  很小很小的时候,五岁的燕瑾琪很喜欢找燕玉山下象棋,他们二人一下就是一晚上。后来华妃死了,燕瑾琪就变得孤僻起来,将一个人闷在寝宫中。这么算来,他们二人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下过棋了。

  “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子儿了。”燕玉山笑着摆上了红色的棋子儿,此刻的他一点都不像一个威严的皇帝,满眼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嗯。”燕瑾琪点着头,摆上了自己的黑色棋子。

  决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象牙棋盘之上刀光剑影,进行着一场没有鲜血的战斗。

  “小心你的卒。”燕玉山说着用红色的马吃掉了黑色的士兵,燕瑾琪没有慌张,继续向前跳跃。

  下一步,燕玉山再度吃掉了燕瑾琪的士兵,棋局刚刚开始,燕瑾琪便失去了两个士兵。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卒一点都不重视。”燕玉山将两枚黑色的棋子磊在一起。

  “士兵终究是士兵,怎么也比不上将军和马车。”燕瑾琪说着将入侵的黑色的马横在了红色的车和将之间。

  “将军抽车。”这是燕瑾琪的惯用技法,因此他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得意,也没有兴奋。

  “哈,太久不和你下棋了,一时间大意了。”燕玉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只得看着自己的车被眼睁睁地吃掉。

  “失去了卒,不过是少了几个碍事的棋子而已,而失去了车,你的将军就失去了左膀右臂,比失去的卒更加重要。”燕瑾琪沉声回答。

  “但是士兵也有士兵的作用,没有过河的士兵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但过了河的士兵就像一枚小车除了没有退路,它依旧可以畅通无阻,所以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士兵的作用。”

  燕玉山说着,棋局已经

  接近了尾声,场上的黑色棋子只剩下寥寥无几,但是车马炮还依然健在。反观燕玉山一方,红色的两名士兵已经逼近了黑色的将军,让燕瑾琪不得不提高了警惕,他眉头微蹙,手指拈着一枚红色的炮,似乎不知该将它置于何处。

  “不能回头,恰恰就是士兵的局限性。试问父皇,一个被束缚的人,又怎能比得上可以来去自如畅通无阻的车马,将军!”燕瑾琪自说自话,红棋在棋盘上落定,燕玉山的攻势没有对他起到任何的作用,他的帅依旧能够进退自如。

  燕玉山看着棋盘上的黑炮架住了自己的帅,无声地笑笑。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我问过你们一个问题吗?那天是你哥哥的生辰。”燕玉山看着面前的棋局,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发生的事。

  “如果有一天敌人兵临城下,万军压境。而我们守城的士兵不足千人,但是恰好牢中有近千名死囚,身为帝皇的你们会如何抉择。你还记得自己的答案吗?”

  “唯一取胜的方式就是让牢中的罪犯组成一支敢死队,用他们的生命来吸引敌人的火力。”燕瑾琪轻声说,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答案依旧没有变。

  “而瑾瑜的回答则是大开牢门,愿意一起守城的留下,不愿意的可以选择离开这座城,他将生死的权力交给了囚犯们自己。”

  “但他们是罪人,用一群罪人的生命去换取更多平民百姓的生命,难道不是他们应该做的吗?更何况那些死囚,他们本就该死,提前死在战场之上,还有更有价值。”燕瑾琪固执己见。

  “囚犯也是人,即使是死囚,我们也不能随意提前终结他们的生命。只有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奔赴战场,才能成为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迫上战场的囚犯们随时有可能将手中的刀剑扭转过来对向我们?”

  “那就用箭逼迫他们,让他们无法回头。”

  “如果他们直接投降加入对方的军队呢?堵不如疏,这是千古流传下来的智慧。”

  “所以你的性格更适合作为一名谋士。”

  “那大哥呢?”燕瑾琪沉吟一声,继续问道。

  燕玉山轻声叹了口气,“你大哥心地善良,有着罕见的凝聚力和引导力,这是一个君主该拥有的。而你自小便聪颖过人,更是熟读兵书,深谙兵法,倘若有你辅佐你大哥,那么大夏百姓必定能够安享太平盛世。我终有一天会死去,我希望你们兄弟二人能够一起,保护好大夏的子民。”

  燕玉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连象牙棋盘都开始抖动起来,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疲惫地看着燕瑾琪。

  “看着父皇日夜为国家辛劳,儿臣这次去碧空谷特意向九龙寺的法叶大师请了安神香。”燕瑾琪没有接着燕玉山的话说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

  他从袖笼中取出一盘荷包大小的香盘,放在了燕玉山面前的桌上。

  “吾儿有心了。”燕玉山知道燕瑾琪不可能轻易听进自己的话,只得无奈地收下了那盘安神香。

  “父皇。”燕瑾琪突然开口。

  “嗯?”燕玉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输了,将军。”燕瑾琪的车,马和炮死死地钳住了燕玉山的帅,让他的将军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唉,琪儿长大了,棋技也大有进步了。”燕玉山认输了,他收起了棋盘将它放回原处,脸上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凝重。

  “既然心意已经带到,那儿臣就先回去了。”燕瑾琪向燕玉山请辞。

  “好,你去吧,想必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燕玉山挥挥手,在椅子上坐定,看着燕瑾琪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

  他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觉得燕瑾琪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活泼的孩子了,他们父子二人间的关系也愈发冷淡了。

  燕玉山本想劝说燕瑾琪放弃皇位的争夺,好好辅佐燕瑾瑜,可燕瑾琪似乎根本不想提起这件事。

  他摇了摇头,再度批阅起了那如山般堆叠的奏章,好在他还健在,暂时不用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情。

  “父皇,士兵永远只是士兵而已,而且你明明知道,你的那些臣子更倾心的太子,是我啊!”燕瑾琪大步踏出大明宫,看着黑云从远处压来,天空变得朦胧而惨淡。

  他在心里低声说完了未敢当着燕玉山面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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