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当道 64.替官家擦药的小医女

小说:贵妃当道 作者:一只小乔 更新时间:2024-08-21 10:48:14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日照当空,院中跪满了内侍宫婢,莫兰与掌医女跪在最后,恰有树荫遮蔽,稍稍凉爽。临冬并不是好惹的主,她常年承宠,娇宠惯了,又岂会放下脸面给宫人赔罪。她紧抿着唇,神色凛然,毫无畏惧之色。

  若离掀帘从殿中走出,立在静姝身后,两侧脸颊红肿如桃。她身为皇后亲侍,旁人待她向来多存三分客气,连官家对她亦是另眼相待,从未苛刻。

  今日被临冬掴掌,心中激愤难忍,但并不想将事情闹大,见临冬已跪了大半时辰,便低声劝阻道:“皇后,张才人若是再跪下去,只怕身子吃不消。奴婢不过挨了两巴掌罢,用冰敷一敷便好了,您也消消气。”

  静姝冷哼一声,“她打的虽是你,却与打在我脸上又有何异?”说着从宫人手中拿过冰袋,轻轻敷在若离脸上,心疼道:“若我连你都保不住,这后位又有何用?”

  若离轻声道:“自太后薨后,官家已有几月没来过慈元殿,若是因她再让您与官家生了间隙,岂非弄巧成拙?”

  静姝轻嗤一笑,瞥眼看着奄奄一息的尚临冬,冷声道:“官家虽宠她,但我是皇后,有权惩处后宫妃嫔,官家最看重规矩,绝不会因她而驳斥我。他是圣君,难不成会为这点事废后不成?”

  正说着话,殿外有内侍尖声传:“官家驾到!”

  赵祯已行至院中,见跪了满地宫人,只轻轻扫了一眼莫兰,嘴角掬笑道:“都起来吧。”说着,往里行了几步,见临冬跌坐于阶下,颇为诧异,先问静姝道:“怎么回事?”

  临冬见赵祯来了,如久旱逢甘霖,不等静姝开口,便嚎啕大哭起来。赵祯将她扶起,临冬顺势扑入他怀中,嘤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若离见此,忙跪在地上,“都是奴婢的错。”

  静姝眉头紧皱,冷道:“你又有何错?挨了人打也能算你的错?”顿了顿,又道:“官家,您瞧瞧若离的脸,连臣妾都不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竟被尚美人打成这样。即便若离有错,也该由臣妾来管制,尚美人不该恃宠狂妄,逾越宫规。”

  临冬哭得赵祯龙袍上全是眼泪鼻涕,泣道:“臣妾今早煮了消暑饮子,特意给皇后送了来,却被这奴婢故意撞翻了,臣妾一时生气,就打了她两巴掌。臣妾想好好孝敬皇后,哪里就恃宠狂妄了?”说着越哭越气,差点晕厥过去。

  赵祯先前在福宁殿听燕王将朝政大肆抱怨了一番,本已心烦不已,进了后宫,又是此等明争暗斗之事,恨不得马上拂袖而去,任她们闹个天翻地覆。

  他耐着性子宽解道:“别哭了,别气坏了身子。”

  静姝见赵祯温言软语的将临冬拥在怀中劝慰,怒火中烧,顾不得多想,喝道:“谁知道你在汤饮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临冬愈发委屈,哭得嚎天动地,“难不成,臣妾敢放毒不成?”

  若离叩首道:“皇后体寒,虽是酷暑,却时刻手脚冰凉,殿中连碎冰都不敢常用。太医嘱托,皇后不宜多食绿豆,奴婢见尚美人的汤饮子里有绿豆,便说了一句皇后不吃绿豆的话,尚美人就将汤钵子摔了,打了奴婢。”

  赵祯只觉头大,见临冬还在哭,皱眉道:“别哭了。若是不舒服,就唤太医来瞧瞧。”临冬哭得正起劲,一时收敛不住,又听赵祯斥道:“别哭了!”

  临冬见他脸上已有揾色,不敢太放肆,忙止住哭,拿出帕子边拭脸边道:“皇后总爱这样疑心妃嫔,听说上次德妃和董修仪来慈元殿请安,不知何故触怒了皇后,董修仪手腕上现在还留着长长的疤痕哩……”话还未完,静姝已被气得失了后仪,斥道:“你竟敢在官家面前中伤我,可见居心叵测!”

  临冬仗着官家宠爱自己,得寸进尺道:“官家若不信,可宣董修仪过来对峙。正如今日,皇后不仅让我罚跪,还使了宫人掐臣妾手臂。”说着,撸起袖子将一段葱臂伸至赵祯面前,正要痴嗔几句,却忽觉有什么拂面冲撞而来,她本能的往后一退,待反应过来,皇后已经一巴掌甩在官家耳侧,只一瞬间,赵祯脖颈间已被指甲刮出长长的红色血痕。

  周围一片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静姝本是情急中想扯下临冬的长袖不让赵祯看见,可手掌一伸就情不自禁的甩了出去。赵祯脸上越发苍白,露出震怒之色,静姝吓得心惊胆战,忙跪至地上,唇角颤抖道:“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只是想……”

  临冬尖声打断,道:“来人啊,快去请御医来替官家诊治。”

  却不想竟被赵祯拦住,他冷冷道:“皇后既然不是故意的,就到此为止罢。不过是小伤,也未破皮,并不碍事。”

  若离不想此事竟闹到如此地步,若是让谏官们知道,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她心思一转,忙道:“奴婢刚好从粹和馆唤了医女来,官家既不想召见御医,好歹让医女替您瞧一瞧罢。”见赵祯并未反对,若离朝院中唤:“粹和馆的医女过来。”

  掌医女领着莫兰驱步上前,因皇后还跪于地上,两人不知如何行礼,只好跪下叩首请安。赵祯瞧见莫兰,先软了几分,朝众人道:“都起来吧。”

  若离忙爬起来,又去扶静姝,静姝惊慌失措,腿一软,差点又要跌下去。

  因莫兰一直低着头,她人也未仔细瞧,并不知是谁,以为只是粹和馆的小宫人。待临冬认出人来,莫兰已用指尖挑了透明膏药,在赵祯脖颈伤痕处轻轻擦拭。

  她边轻吹着气,边用指腹柔柔的按抚。赵祯被她吹得身子都酥了,忍不住望向她。只见她耳廓玲珑有致,鬓处垂下一缕青丝在眉眼处拂来拂去,越发显得肌白如雪,凝润有泽。

  她的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知道赵祯望着她,也并不斜视,只专注于手中之事。待药膏擦完了,才张嘴无声对了对口形,道:“活该。”

  赵祯见她一脸戏谑之色,不知何故心中怒气消减了大半。

  擦完药,掌医女与莫兰退下,临冬心中明了,却并未露出颜色,只暗暗握紧了手中锦帕。赵祯不想再呆在慈元殿,起驾往福宁殿去,行至殿门口,又吩咐宫人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切不可再议。”

  临冬听了,不敢再胡闹,独自回蕙馥苑去了。

  回到粹和馆,已是黄昏时节。宫中之事传得犹快,莫兰还未踏入馆中,金玉奴已迎了上来,“听说今天尚美人大闹慈元殿,皇后竟伸手打了官家,可是真事?”

  莫兰累极,洗了脸,换了素日穿的旧纱裙,才道:“官家可下旨说不许议论此事,怎么你还敢来问?”

  金玉奴又道:“听说是你帮官家收拾的伤口,可有此事?”

  莫兰想起当时赵祯震怒之色,想他一国之君,竟被后宫女人闹得头昏脑胀,只觉好笑,遂点头道:“是。”

  玉奴满是羡慕之色,道:“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不上我呢!你说,如果是我替官家诊病,他会不会记得那日在宴会上曾经见过我?”

  莫兰笑道:“别说宫女,他的妃嫔那么多,也不见得人人都能记住,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玉奴听见这话,很是不喜,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你好看,又不如你聪明,又是贱婢,就连做梦也不许了?”

  莫兰见她脸上有怒色,也不知为何,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玉奴面斥道:“只是什么?当日我不过给邢太医送了碗绿豆饮子,你就叫我不要痴心妄想,如今我不过随意说了几句仰慕官家的话,还没做什么呢,你就要如此说我。我真心待你为姐妹,你却总是瞧不起我。”说着,竟涓然落泪。

  莫兰不知其中曲折,掏出帕子帮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长得很美,犹在我之上。你也很聪明,不然也不会从染坊选至粹和馆来。我很喜欢你,真的,没有一丝贬低你的意思。”

  玉奴却道:“那你为何要和我抢邢太医?我中午亲眼见他往你的饭菜中多放了半只鸡腿!”莫兰料想邢少陵必是想和自己攀些关系,也不计较,只道:“我何时又与你抢过他,我对他除去同僚之情,再无异心。”

  玉奴不信,含着泪水道:“此话当真?”

  莫兰郑重道:“我心有所属,自然不能再倾心他人,你尽管放心罢。只是那邢少陵,我依然觉得他并不能依靠,你还是另寻他人为是。”

  玉奴不予理论,破涕为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妹。”

  两人握着手说了许久的话,莫兰将她在慈元殿所见所闻一一说了,玉奴听得认真,问东问西询问了许久才罢休。

  待众人都散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大殿,静姝跌坐于风座,几乎无法自持。夜色渐渐降临,内侍过来请膳,也被她怒斥出门。宫人们生怕不小心惹了皇后,皆躲得远远的,整个慈元殿犹如一座空楼,虽火光烁烁,却毫无人声。

  若离端着朱漆食盘轻步行入殿中,将青釉莲纹瓷碗递至静姝面前,劝道:“皇后好歹吃些五味粥,若是因白天之事损了身子,倒不值得。”

  静姝神情恍惚,拂开那碗,道:“想不到我一国之后,竟斗不过小小三品美人。”若离道:“其实,想要斗赢尚美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静姝一听,两眼顿时有了神色,问:“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若离婉婉道:“您可有注意白日里替官家擦药的小医女?”

  静姝沉思片刻,实在想不起来,就摇了摇头。

  若离道:“皇后可还记得去年冬天,御前奉茶司有个宫女怀了龙嗣,不小心小产了,又被太后贬去染坊做贱婢,官家震怒,不仅将颇得圣宠的杨美人送出宫为尼,还为此在榻上整整躺了三四月不起。”

  静姝不解道:“这与尚临冬有何关系?”

  若离复将手中瓷碗递至静姝手中,浅语道:“那宫女叫张莫兰,就是今日替官家抹药的医女。”

  静姝接过碗,手捏着小汤匙,轻舀着碗中甜粥,却并不吃,只瞧着碗里大小腻滑的豆子,意味深长道:“官家明明认得她,却装作陌然的样子。”

  若离点点头,道:“我仔细瞧着官家神色,倒像十分在意那张莫兰……”

  话还未完,忽听“铛”的一响,静姝竟将手中瓷碗远远扔了出去,紫红的粥汁混着豆子溅了满地。她右手撑在凳边上,手握紧拳,恨恨道:“这些狐媚蛾子,来了一个又一个,何时才能到头!”

  有宫人要进殿收拾,却被静姝一眼瞪了出去。

  若离道:“如今能对付尚临冬的,恐怕也就只有张莫兰了。”

  静姝问:“何以见得?”

  若离低声道:“我刚刚遣人去粹和馆打了打听,才知张莫兰一直有周怀政在身后默默打点。既是如此,自然是官家的意思了。”

  静姝听到此处,只觉满腔的怒火似要迸发出来,烧得脑子都要发昏。但是她忍住,极力的忍住,她是皇后,不管她们怎么折腾,也越不过自己去。可是她是那样的沮丧、无力、还有绝望,从第一次见到他,心中就像埋了一颗种子,随着年月流逝,渐渐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可是对他而言,自己就像一个摆设,高高悬在明堂之上的摆设。有时候,她真希望,那日后位甄选之时,被他牵住手的,并不是郭静姝。

  第二日,慈元殿风波传遍朝野,有谏官上呈奏章大斥皇后失仪,又多年未有子嗣,理该当废。赵祯虽生气,但对静姝尚存情谊,故并未理会人言。

  如今禁宫中最受赵祯待见的要数沉香殿,沉香沉香,果真是沉静香醇。赵祯被皇后和尚美人吵烦了心,相形之下,弄月的恬静羞涩,轻声轻气犹显珍贵,愈觉喜欢起来。寝殿中只燃了三四盏彩绘铜雁鱼灯,不甚明亮,将人影暗暗的映在浅黄的帷幕上。

  赵祯躺在梨木镌花藤椅上闭目养神,弄月穿着透纱素白绸裙立于身后,身姿袅袅。她不徐不缓的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十指芊芊,柔若无骨。腕上纱袖若有若无的拂过他的耳侧,像极了女子轻柔的摩挲,撩人心魂。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引入怀中,眼睛微闭,只将脸埋在她的锁骨处。用鼻轻嗅,有兰香扑来,竟有些许莫兰的味道。他嘴角扬起浅浅笑意,缓缓睁开眼,一把将她横抱而起,往层层帷帐中走去。

  十日后,赵祯在沉香殿下旨,道:“张才人秉性安和,端赖柔嘉,晋封为美人”。临冬听闻,如鲠在喉,懊恼不已。她原先见弄月姿色平平,不易承宠。又柔顺羞怯,拘管容易,就想利用她盯住张莫兰,才假意处处提携她。却不想,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她品阶与自己相等,圣宠又在自己之上,不由悔恨万分。

  因有新嫔晋封,众人皆去慈元殿齐向皇后请安。

  弄月姗姗来迟,且与赵祯相携,众妃嫔心里虽嫉恨,面上却都欢喜融洽,热闹不已。静姝好不容易盼了赵祯来,反倒情怯,不知如何讨好。赵祯一如往日,温言浅笑,对妃嫔们笑意妍妍,绝不假以颜色。

  杨德妃自被封妃,再未被赵祯召见。今日知他要来,特意打扮一番,穿着浅绿折枝纹薄绸褙子,系银红轻罗百合裙,挽着秋云髻,发中簪着点翠凤头步摇钗,垂下细碎流苏荡漾于额间,愈显肌白如雪,眼如清泓,十分妩媚勾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呈至赵祯面前,巧笑道:“臣妾近日闲来无事,就亲手为官家做了一双履袜,还请官家不要嫌弃臣妾手拙。”

  赵祯接过,见她手指上裹着药膏,关切道:“怎么回事?”

  杨德妃忙将手收回,藏于身后,细声道:“臣妾没事。”

  旁侧她的亲侍伶俐道:“娘娘为了给官家做袜子,手上被针扎了好多次,又不肯叫御医瞧瞧,只让奴婢贴了些药膏。”

  赵祯伸出手去,道:“给朕瞧瞧。”

  杨德妃这才将手掌伸出,赵祯握住她的纤纤小手,果见手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红点,不禁微微皱眉道:“以后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文绣房去做,虽是扎在你手上,朕也会心疼。”

  德妃哪听过如此甜言蜜语,又是当着众人,脸上早已羞得微红,忙躬下身去,柔声道:“是。”又听赵祯道:“你父亲兄弟可都是朕倚靠的重臣,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在宫中还要做此等活计,只怕要怪朕亏待了你。”

  德妃听赵祯说起家中父兄,颇为自豪,脸上渐渐露出骄傲之色。

  有宫人呈上新做的碎冰果子,其中堆放着几盘江西郡上贡的金橘。那金橘极为珍贵,每次上贡都只有几小筐,除去帝后宫中有所分例,其他人都是没有的。

  赵祯想着莫兰爱吃,便道:“皇后体弱,不宜多吃冰冷果子,你们该好好记着才是,怎么又捧了这些来?”

  静姝听见赵祯如此说,满是欣慰,知道他已然原谅了自己,眼底一热,差点要落下泪来。只听静姝道:“我听宫人说官家爱吃金橘,不如将这些送至福宁殿去,也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赵祯笑道:“甚好。”

  是夜,赵祯宿于慈元殿,皇后许久未有侍寝,只觉受宠若惊。月如玉盘,漫天繁星,银河垂流而下,横跨天际。两人坐于庭中赏月,有宫人立于身后轻摇蒲扇,四周用薄纱笼罩,不让蚊虫飞入。

  静姝有赵祯在身侧陪伴,只觉心满意足,也不说话,嘘声默然享受这片刻亲近。赵祯脸上淡淡,令宫人在旁侧高举烛火,取了书册倚着凳手细细研读。静姝在灯下凝望着他,只见他眉如浓墨,鼻尖挺直,神情寡淡认真,他的侧影投在她的身上,安安静静的重叠。

  赵祯轻轻翻起书页,扬眉道:“看够了么?”说完,才抬眼看她。

  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似喜似忧。只听她道:“官家总是在灯下看书,小心伤了眼睛。”她说得又柔又轻,仿佛风一吹,就能将那话音带走。

  她散着头发,脸上亦未施胭脂,因年纪轻,肤色透白润红。她虽是太后选的后位,赵祯却也曾殷殷切切的期盼过。

  大婚之夜,掀起盖头的那一刹那,也曾有过惊艳、柔情。他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甚至在过去的某一时刻,还曾为她心动过。

  有风拂过,她穿得少,不觉抱了抱手臂,赵祯嘱咐宫人道:“去给皇后那件衣裳来。”静姝心暖,低声道:“谢官家关心。”他们本是夫妻,却不得不谨遵着繁文缛节,相敬如宾,连耳鬓厮磨也是甚少。

  赵祯伸手摸了摸她的掌心,只觉冰冷透骨,心中怜惜,遂道:“天晚气凉,你先去歇息吧,朕看完这几页书就过来。”

  静姝本想请他一同安寝,却始终开不了口,踌躇片刻,便躬身道:“臣妾先去,官家早些过来罢。”见他点点头,她将掌心渐渐抽离他温腻如玉的大手,手腕间渐渐沁出几丝微凉。

  有宫人掀起薄纱,静姝微弓着身钻出围帐,往房中走去。她身形瘦弱,又穿着一身素锦睡裙,风拂起她的裙角袖摆,在暗处隐隐绰绰的随风而舞,竟有如仙人般绝尘脱俗。赵祯缓缓的转回头来,眼睛依旧望着书上,默然无语。

  如果不是太后,或许,他也会喜欢她。

  他们只是,相遇的并不是时候。

  忽而天降暴雨,整个汴京雨雾缭绕,路人难行。粹和馆中难得无事,掌医女不属禁宫管制,独自出了宫去。莫兰则留在馆中研读前几日累积的病症、药方,有困惑则与邢少陵讨教。馆里因苏文君不在,邢少陵又不管事,医女们都闲散懒惰起来,闹在一处说笑瞎扯,放肆玩乐。

  周怀政穿着雨蓑,撑着油纸伞,领着两名内侍,踏雨疾走而来。待到了馆门口,也不取下雨具,只收了伞就跨入屋中,雨水沿着蓑帽淳淳而下,落了满地。

  邢少陵正与医女们在屋中嬉笑打闹,见有来人,先问道:“哪宫的?可是急症?”待那几人脱下雨帽来,瞧见竟是御前的人,忙迎过去,抱拳做辑,堆起笑意道:“这么大雨天,什么风竟把周大监吹来了。”

  周怀政也笑道:“自然是好事。”说完,身后几名小内侍已将手中瓷钵放于桌上,将盖打开,里面全是碎冰果子,医女们多为贱婢,哪里能吃过什么果子,纷纷都看呆了。

  周怀政环顾四周,不见莫兰,才道:“那日在慈元殿替官家擦抹药膏的医女今在何处?”金玉奴听闻,忙往前跨一步,道:“张医女在后院研习医理,奴婢马上唤她过来。”周怀政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官家说近日粹和馆的宫人太过劳苦,特赏了果子给各人食用。”

  待众人谢过圣恩,才又从小内侍手中接过特意用红勾纹瓷钵装的金橘递与邢少陵,道:“这是官家特别赏给张医女的,以慰劳当日辛苦。”顿了顿,又道:“奴御前事多,不敢久等,就先告辞去了,还劳烦邢御医转呈。”

  邢少陵心知肚明,躬身接过,恭谨道:“一点也不劳烦,大监客气了。”

  此时,莫兰正于后院苦背药材习性,窗外雨幕涟涟,凉风习习。邢少陵亲自捧了金橘,与医女们热热闹闹寻了过来。

  金玉奴抽去莫兰手中医书,先道了喜,将周怀政说的话复说了一遍,才道:“官家亲自点名将这果子赏予你,可见其诚心。”

  莫兰将瓷盖打开,见碎冰里头裹着金灿灿的黄橘,还悠悠散着果香。她勾唇一笑,也不客气,先挑了颗大的吃了,只觉甜沁多汁,浸入心脾。又想着赵祯心意,更觉欢喜,似将连日来的心酸苦累都消弭殆尽了。

  见她吃过,医女们也纷纷过来抢着品尝,都只觉美味无比。

  仿佛是一夜之间,夏华已逝,满眼尽秋。

  天温骤然下降,咳疾肆虐,如枫叶染红般迅速传了满宫。医女们每日都奔走于各宫各殿,日起出馆,日落才回,常常连午膳也不及吃,只能随身带几样点心裹腹。天亮不久,苏文君就携莫兰往蕙馥苑去,要为尚美人的贴身侍婢浅桦诊治。

  才行至半路,身后有内侍疾驰过来,将两人拦住,说皇后担忧宫中咳疾,要宣苏文君过去问话。最近病人虽多,但多是秋燥引发的咳嗽,并不算难治,苏文君有意锻炼莫兰,便道:“你跟我学医已有半年,今日你独自去替人诊病,务必将其面色、脉象、药方等一一记录在案,待回馆中,我仍要好好检查。若是拿不定主意的,千万不可盲目下药,务必先询问了我再论。”

  莫兰早已跃跃欲试,听闻掌医女如此说,心中暗喜道:“是。”

  蕙馥苑喧闹如往昔,远远就能听闻莺声笑语传来。日光渐暖,秋风萧瑟,莫兰携着药箱驱步向前。晨阳迎面而洒,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远处暖光中缓缓走近两人,皆是青衫璞头,羽冠纶巾。

  赵祯今日不用上朝,正要出宫办事,所以只带了苏且和跟着。他刚刚在蕙馥苑用过早膳,正要往西华门去。远远瞧见莫兰迎面而来,犹还不敢信,待走至眼前了,才欣喜唤了一声:“莫兰。”

  莫兰第一次独自出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正在心中苦苦记忆医书上的理论,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才知刚刚竟与赵祯擦肩而过了。

  赵祯见她穿得单薄,先握住她的手道:“心里在寻思什么,竟未瞧见朕,手怎么这样冷?”

  莫兰将手抽出,低声怨道:“小心给人瞧见了!”

  赵祯笑:“瞧见了有什么好怕。”又见莫兰只将青丝拢在脑后挽髻,用医女绶带缠绕,髻上只簪了一支银质镂花朱钗,钗上垂下两粒晶莹剔透的绿珠子盈盈落在耳后,虽是妆扮简洁,却端庄大方,颇有风骨气节。

  他笑道:“朕要出宫去,你可有想要的东西,到时让周怀政给你送去。”

  莫兰忽见赵祯头上的璞巾戴的不够周正,忙将药箱放于地上,伸手抬至他头上小心拨弄,赵祯知她意思,便躬下身将头伸至她跟前,好让她能轻松够着。

  苏且和撇过脸去,往四处窥探。好在时辰尚早,各殿宫人都忙着为妃嫔们洗漱用膳,宫街上鲜有人走动,也未有人瞧见此时此景。

  待璞巾弄好了,莫兰才道:“若是可以,你能否过问一下我妹妹莫愁的婚事?”

  赵祯揽了揽她的肩,浅笑道:“那朕今日便去一趟郡公府罢,这是你第一次有事求朕,朕自然要帮你做到。”

  莫兰微微垂眼,略带愁思,低声道:“我母亲在府中不受待见,莫愁自然也跟着受苦。她是我妹妹,她的婚事我一直很担心。不说家世如何,也要是待她好的人才行。”

  赵祯点点头,道:“朕放在心里了,你且安心罢。”

  两人说着,见远处有妃嫔舆轿远远行来,莫兰忙提起药箱退至一侧,低了低声音道:“我还要去蕙馥苑替人诊病,迟了恐尚美人要责怪。”

  赵祯道:“嗯,你先去吧。”说完,两人各自转身,分道而走。

  才到垂花门,就有穿戴齐整的宫女过来引路,往旁殿穿过,入了后院,穿过两道走廊,宫墙下有几间宫人房。

  浅桦地位甚高,独占一间房,莫兰进去时,她坐在矮几上咳得心肺都要出来了。她的病症并无特别,与莫兰平日和苏文君在别处宫里瞧过的一样。

  莫兰信心满满,给浅桦探了脉象,又问了素日饮食,何时开始咳嗽、哪里疼痛等等,才道:“我给你开一个方子,你先熬着喝十日。十日后再用麦冬、桔梗、陈皮、甘草各5克泡水喝,也不拘时日,喝着养肺。”等写好方子,她又宽慰道:“这不是什么大病,尽管放心,慢慢吃药养着就会痊愈。”

  浅桦原本生怕咳出肺痨,如今听莫兰如此说,松了口气,感激道:“莫兰娘子费心了。”又想起先前在临冬面前说过她许多坏话,还叫玉奴监视她,如今想来竟有些愧疚。

  莫兰第一次替人诊病,又得心应手,颇觉欢喜,笑道:“若是这方子吃了十日还未好转,再遣人去粹和馆叫我。”

  浅桦连应了两声,亲自将莫兰送出了蕙馥苑,才返身回屋。

  回到粹和馆,还未来得及放下药箱,就有宫人过来道:“张医女,刚才有个仁明殿的吕娘子来了,正在你屋中候着哩。”

  莫兰一听,喜上眉梢,忙往后院中去。进了屋,果见子非坐在床边朝自己笑。莫兰道:“可是有什么喜事儿,见你乐得脸都开花了。”

  子非坐起身来,瞧着莫兰精神烁烁,又似回到在御前当值时那般模样,笑道:“我瞧着你才是有喜事儿,满面红润有光。”说着往桌上倒了碗茶递与莫兰,笑:“出去诊病,累不累?”

  莫兰接过茶喝了,笑道:“不止是累,是乐在其中。”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茶桌上搁着一方土罐子,里面插着一把雏菊,细细的经脉,细细的花骨子,竟也能散出清香来。子非抽出一朵雏菊放于手中把玩,道:“你在哪里采的?我也要去寻一把放在房中。”

  莫兰道:“这花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跟野草似的,到处都能长。”不过随口那么一句,却引得子非惆怅道:“倒跟你我似的。”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三日后,刘从广要入宫给旼华公主请安。”

  莫兰不信,疑惑道:“你听谁说的?又为何要给旼华公主请安?”

  子非挨着莫兰耳朵,低声道:“昨日上值时,听通鉴馆新任的大人说,三日后是旼华公主寿辰。我心想,太后虽薨殁,宫中并不设宴。但刘从广与她青梅竹马,依他的性子,必然要入宫为她送寿礼。”

  莫兰点点头,她虽不知刘从广的鼠疾是否能医好,但不想子非一点盼头也没有,心里带着忧绪,勉强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子非乐不思蜀道:“我打算一整天都蹲守在绯烟殿面前,不管如何,我总还想再见他一面。”

  日渐西斜,秋阳透过云层,洒在子非朱钗上,闪得莫兰睁不开眼睛。莫兰轻轻问:“若是他来了,你打算怎么办?若是没来,你又打算如何?”

  子非微懵,她只想着要在绯烟殿守着,等着他来,却一丝也未曾考虑过,如果他真的来了,她又该怎样。她看着罐中雏菊,在秋阳的照射下,璀璨的无声绽放。她的手指触在那花瓣上轻轻的拨弄,脸上苍白寡淡,忧郁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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