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江陵城都极为平静。共尉这位临江王每日在王宫歌舞宴饮,醉生梦死,而大将军黄极忠则一直滞留军营,丝毫没有返回城内府邸的意思。

  共尉有些撑不住了,只以为时日一长,自己大而化之不进行追究,向黄极忠传递出示好的信号,加上黄极忠心头怒火渐渐消减,最终就会重新返回江陵城,一切都重新回到原来轨道。

  那知道黄极忠不知道是傻,还是气性太大,不仅对自己一番美意迟迟没有借坡下牛,反而梗着头毫不退缩,大有让局面僵在这儿的架势。

  而这厮蹲在军营之中,周围全是他的心腹,万一动了别样心思……

  共尉无奈之下,派遣中涓武信前去北军探查虚实。

  那知道武信去了后,连黄极忠的面都没有见到,被中郎将罗甸轻飘飘一句“大将军有恙卧床难以见客”给打发了回来。

  共尉听闻武信回奏后,真个惊了。平时他固然对黄极忠把控军权大为不满,明里暗里与之争夺不休,但而今黄极忠这一硬,他不免又慌乱起来。

  他派遣近侍将奉常离蔡招进宫,询问如何破局。根据以往,此时他应该与大司马樗里错商议才对。但樗里错全家死在黄极忠手里,找他商议,纯粹添乱。

  奉常离蔡作为临江王国九卿之一,主掌社稷礼仪与王国祭祀等事宜,身份极为尊贵。听闻共尉的忧虑后,二话不说,立即自告奋勇为王分忧,主动前往北军去说黄极忠。

  共尉大喜,道:“爱卿你去告知大将军,我指江陵城为誓,对他绝无非难之意。只要他同意离开北军,返回江陵府邸,所有事情都如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甚至可以升任他为太尉。”

  太尉位列三公,比之大将军更进一步,主掌王国所有兵马,共尉抛出这个职位,的确足够显示诚意。

  不得不说,对于黄极忠含混不明的意态,共尉是真慌了。

  离蔡立即兴冲冲赶往北军。

  离蔡身为身份尊贵的九卿之一,往日与黄极忠也颇有私交,黄极忠就不好避而不见了,勉强扶病出见。

  一番交谈后,送走了离蔡,黄极忠立即召集了叔孙通,以及中郎将罗甸、汝城、苏音等一干心腹商议。

  听闻黄极忠所言,老流氓叔孙通大失所望。原本以为此番黄极忠这个反是造定了,想不到共尉这个王上会这么怂,对重将私下调军这等堪称造反的行径都能忍,忍不住心下狠狠唾骂了一句。

  “王上其意甚诚,不仅升任我为太尉,并且答允立即将大楚使者团驱逐出境,让我在边境埋伏一支兵马,将之屠灭,狠狠出一口气。”黄极忠将离蔡带来的条件一一对诸下属陈说清楚。

  “那伯家……”罗甸急切道。

  “只要将大楚使者团屠灭,伯家还不就是一只鸡卵,什么时候吃,完全看我们的心意了。”黄极忠一脸倨傲,冷哼道。

  旋即他转头对叔孙通道:“还是先生见机分明,听信您的话,在军营中安然不动,共尉果真慌了,哈哈哈……”

  原本叔孙通心怀不测,让黄极忠蹲在北军不动,暗戳戳的用意是逼迫共尉前来讨伐,从而给黄极忠上一剂不得不反的猛药,哪曾想没有算到共尉是个银行镴枪头的样子货,弄巧成拙。听闻黄极忠的赞许,心头大骂共尉“窝囊废”,表面却捻着下颌的胡须,自矜而笑。

  “那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返回江陵城?”罗甸问道。

  “明日吧。共尉升任我为太尉,也需进宫拜见他一番,明日就先进宫见驾,然后再返回府邸。”黄极忠略一思索,语调决断,一锤定音。

  叔孙通在旁忍不住冷哼道:“此番你等于是逼迫共尉低头,种祸不小,却须小心共尉用的是缓兵之计,待缓过劲来再行不测之事。”

  黄极忠缓缓点头,咧嘴一笑,话语中满是跋扈与自傲:“待我就任太尉后,掌控了王国所有兵马,共尉即使再心怀不测与不满,在我面前,也只能乖乖俯首低头。”

  第二日,在家族六百甲士护卫下,黄极忠全身重甲,从北军出发,入江陵城,进王宫拜见王上共尉。

  他调拨了两千甲士,护卫道路两侧,从北军一直排列到江陵城王宫。为保万无一失,此外还让罗甸权将军之职,坐镇北军,让心腹将领苏音带军队接手掌控北城门城防,可谓安排的无比妥当。

  顺利进入江陵城,抵达王宫之前,全身冠冕的奉常离蔡已经笑晏晏在那儿等待了,对他隆师动众的作派丝毫不以为意,略作寒暄,在前引路,向王宫而去。

  见一切正常,并无异状,黄极忠心头紧绷的神经悄然放松了一分。

  抵达共尉接见群臣的宫殿前,黄极忠见宫殿前广场上临江王国大小贵族臣僚,排列两行,都在静静等待了。而大司马樗里错竟然也在列,双眼喷火的死死盯着自己。

  黄极忠嘴角上翘,对他轻蔑一笑。

  与黄极忠相熟的九卿重臣齐齐迎上前来,神色谦恭与他闲话。

  黄极忠一手扶着宝剑,一手抖着披风,随口应付着,心神不免又放松了一分。

  走到宫殿前,奉常离蔡推来宫殿两扇华丽大门,黄极忠见共尉高高跪坐在软榻上,静静等待着他,此外大殿空无一人,只有中涓武信随侍在旁。

  黄极忠彻底放下心来,真正感应到了共尉的诚意,挥手将六百甲士留在宫殿外,自己一抖袍袖,微微躬身,小趋着进入了殿内。

  奉常离蔡满脸含笑,轻轻将殿门闭拢,回头看了六百甲士一眼,也没有多做理会,自顾与一干臣僚瞎扯,一边不忘示威般横了樗里错一眼。

  以往樗里错如同共尉裤裆里的虱子,备受共尉信任,他根本插入不进去。而今樗里错失却了共尉信任,意外给了自己机会。此番凭借游说黄极忠的功劳,此后必然将更得共尉信重,取代樗里错在共尉心目中的地位,也是指日可待。

  离蔡如此想着,暗暗大为得意。

  “啪、啪、啪、啪……”

  宫殿内忽然响起骤急而清脆的皮肉拍击的声响,紧接着闭拢的两扇殿门忽然被自内重重拉开,中涓武信神色惊慌,面色煞白,一头扎了出来,扬着脖颈发出一声凄厉吼叫:

  “大将军黄极忠弑君!”

  众臣僚一听,像是被捅了马蜂窝般,尽皆大哗,纷纷探头循着洞开的殿门向内望去,下一刻全身大寒。

  就见临江王共尉浑身是血,自锦榻上软绵绵栽落地上,不知死活。大将军黄极忠半跪在旁边,手中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带血长剑,满头满脸都是血。此时闻听动静,猝然抬头看来,眼神通红而凶厉,让所有臣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好贼子,胆敢弑君,宫内侍卫何在?速速擒下,格杀勿论。”大司马樗里错来了精神,又蹦又跳,尖声吼叫着。

  黄极忠惊怒交集,握着明晃晃的血剑冲了出来,转身四顾,对着一干臣僚大叫道:“不是我!”

  叔孙通眉毛乱跳,上去对着他就是一个耳光,将他抽得一懵,低声怒斥道:“是不是你还重要吗?赶紧走。”

  这时候宫殿内已经大乱。所有臣僚四下乱跑,宫内守卫冲过来,已经与六百甲士杀作一团,尖叫声、惨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形势一塌糊涂。

  叔孙通双眼暴突,神色骇人,完全成为了黄极忠一行人的主心骨。他厉声呼喝着六百甲士聚拢过来,护持着黄极忠向宫殿外杀去。看着大乱的宫殿,看着满身是血魂不守舍的黄极忠,明知中了阴谋,叔孙通却心头亢奋至极,激动的忍不住要高唱一曲。

  与他相反的,黄极忠却是憋屈的几乎吐出血来。

  弑杀共尉,的确不是他。

  宫殿内,就在他与共尉安然交谈之际,侍立共尉身后的武信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他不明所以时,武信缓缓拔出一柄长剑,一下捅入了共尉后背,然后毫不迟疑拔了出来,手臂一扬,将血剑就此抛给了他。

  黄极忠完全被这变故给惊呆了,不自觉顺手接过,而武信接下来已然“啪啪啪啪”向着殿外飞窜出去。

  待武信眼看冲到殿门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的黄极忠,居然脑回路清奇的生出了几分侥幸,过去扶起共尉,查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待他发觉共尉的确死透了时,武信也已推开殿门,就此将屎盆子无比瓷实扣在了他的头上。

  实则前来拜见共尉,黄极忠事先预想的不可谓不细。身着重甲,腰跨宝剑,加上自身的武勇,自觉共尉就是在殿内埋伏下三十刀斧手,他也能够抵挡一阵子,安然脱身。

  然而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共尉居然会死!

  “黄极忠弑君,王上共尉被他杀死了!”

  “大将军黄极忠造反了。”

  “黄极忠罪无可恕,人人得而诛之。杀黄极忠,赏千金,封万户侯!”

  ……

  宫殿内忽然参差不齐响起连番呼喝,黄极忠大怒,转头四顾,见大司马樗里错远远站在外围,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神情激昂,一边组织宫内的奴仆一齐这般胡乱喊叫,一边指挥着众宫内侍卫源源不断合围过来。

  这一刻,像是一道闪电劈入脑海,黄极忠心头雪亮:是这厮在捣鬼!

  他转而对叔孙通怒声道:“我知道了,这是个圈套,是樗里错设下的圈套。我们灭了他满门,这厮是在报复,——用共尉的命来报复我们。他身为大司马,共尉原先的心腹重臣,在宫内拥有很深的力量,比如武信显然就是他的人。”

  一边怒骂,黄极忠随之又一个怪异念头涌上:以樗里错这个蠢货,什么时候头脑变得这么精明,能够将这番阴谋给谋划实施的这般滴水不漏?

  叔孙通无奈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真想再给他个嘴巴: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既然敢干,就不怕你看穿,不怕你叫委屈。你裤裆的黄泥巴已经是屎了,赶紧第一时间冲出去是正经,莫非还真想死在这儿?

  黄极忠敏锐察觉到叔孙通眼神中的含义,瞬间醒悟,一声低吼,挥舞大矛冲到最前。他一带头冲杀,六百家族甲士士气大振,紧随其后,将宫内守卫杀得哀嚎连连,抵御不住。

  宫内守卫人数虽众,并且源源不断增援过来,但架不住黄极忠家族甲士彪悍强干,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眼看冲到了王宫大门处。

  王宫坚硬厚重、雕刻着繁琐华美饕餮纹的大门前,卫尉纪姜与北军中郎将汝城一边一个,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着。

  卫尉,是临江王国九卿之一,掌率卫士,守卫宫禁,向来非王上心腹将领不可任。纪姜这位卫尉就深得共尉信重,宫城内五千守卫尽在其掌控,可谓职要而权重。故而汝城这位中郎将在他面前乖顺的如同一只小猫,话语柔软,完全在吹捧着他说话,纪姜却是神色高傲,爱搭不理。

  “黄极忠弑君造反了,人人得而诛之……”闻听宫内传来的缭绕喊叫,以及接连不断的厮杀惨叫声,闲扯的两人同时面色大变,对望一眼,同时跳开身,下一刻各自长矛一挺,指挥着各自兵士混战在了一起。

  纪姜反应也快,一边与汝城大战,一边喝令军士关闭宫门,要将黄极忠关在宫内来一个“关门打狗”。那知道汝城中郎将挥舞着一杆长矛,神威凛凛,牢牢把控着宫门使之合拢不得。

  纪姜大怒,见汝城麾下兵士不过百余,自己周围却有三百余众,欺负他兵力不足,亲自引军冲杀。然而他连冲三次,不仅没有将汝城麾下兵士冲垮,反而自己身后的兵士大为疲乏,呈现后继乏力之势。

  纪姜暗惊,脸上的傲慢嚣张不由消散乌有。在这一刻他才清楚认识到,他们宫内守卫与北军之间巨大的差距。

  就在杀得难分难解之际,黄极忠带领六百家族甲士挟带着滚滚腥风,冲杀了出来,而身后有数千宫内守卫紧追不舍。

  “滚开!”黄极忠见纪姜挡在宫门外,不断冲击汝城,企图关闭宫门,大怒,一声暴喝,冲到近前,越众而出,一矛如电光飞射,对着纪姜当胸就刺。

  纪姜慌忙一矛横架,那知黄极忠这一矛竟然是虚招,半途矛杆巨蛇般剧烈扭曲,由刺陡然变为横扫,重重抽在了纪姜腰肋。

  纪姜一声惨叫,口鼻鲜血喷出,就此变成了滚地葫芦,“骨碌碌”滚出十数米远。幸而身着甲胄,卸掉了一部分力量,否则这一矛就足以让他不死半昏。

  黄极忠仅仅一矛,就将自己大将军的煊赫武勇展露无遗。

  随着纪姜这位卫尉被抽飞,又见大将军黄极忠长矛纵横胡乱捅杀,势头威猛不可一世,其余守卫兵士心胆发寒,四下奔散。

  黄极忠就此带着六百家族甲士与汝城麾下兵士汇合,声势更大,安然脱离王宫。

  叔孙通这老帮菜急声大叫:“关闭宫门,关闭宫门。”

  汝城一边指挥兵士将宫门关闭,将追杀的宫内守卫关在里面,一边喝令军士将马牵来。

  黄极忠带六百家族甲士进王宫拜见共尉,由于王宫内不得骑马,因此将马匹都留在了宫门处,由汝城看守。

  马是将士的胆。黄极忠与六百家族甲士翻身上马,顿时心头大定,自信倍增,对汝城赞许点了点头,纵骑向着北城门飞驰冲去。

  由于一路上道路两侧有北军军士护卫,加上此时宫内变故还没有影响到城内,黄极忠就此在家族甲士护卫下,循着军士守卫的通道,无比顺利抵越过了大半个江陵城,堪堪抵达了北门。

  把守北门的中郎将苏音,此时与前来抢夺的中尉徐僚也展开了激烈大战。

  中尉徐僚掌控着江陵城四座城门的守卫,以及城内的护卫兵士,此时足足聚集了两千兵士,兵力可谓占据绝对优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打成了与刚才的宫门一般无二的形势,北门迟迟夺取不回。

  黄极忠神色越发轻松,冷哼一声,勒住坐骑,一双虎目盯紧了吆五喝六指挥兵士抢夺城门的中尉徐僚。

  “又怎么了?赶紧冲啊,速速冲过去,返回军营啊。”想不明白黄极忠怎么半途又停了下来,老帮菜叔孙通急眼道。

  眼下他们可是背负弑君之罪,在江陵城内无疑于过街老鼠,并且进入城内兵力处于绝对劣势,一旦迁延,被王宫守卫与城门守卫反应过来,进行合围,这江陵城真有可能成为埋葬他们的坟墓。

  “休慌,且待我斩杀此獠!”黄极忠话语透露出冰冷彻骨的杀机。

  叔孙通虽然不知兵,此时也醒悟过来,此时要是真个斩杀徐僚,对于己方士气的提振,甚至对于此后攻打江陵城,都是好处良多,当即也不再多说。

  黄极忠莫名其妙被扣了一个“弑君”的屎盆子,可谓憋了一肚皮的火气,而今总算是逮着了一个泄火的机会,自然不想轻易放过,就要施展剜心战术将徐僚给斩杀此地。

  随着他一挥手,六百家族甲士齐齐列好队形,长矛密林般外竖,一股无坚不摧的犀利霸道气势散发。接着他催骑当先,六百家族甲士紧随其后,就此猛然突击过去。

  那知刚冲出不足百米,旁边一条僻静街巷内,疏忽一名身姿挺拔如青松、气势刚健似骄阳的年轻将领,骑着一匹胸突腿长、矫健有力的大黑马斜刺里冲出,弯弓搭箭,一声暴喝:“弑君之贼,速速受死!”

  弓弦炸响中,箭矢如寒星坠地,对黄极忠激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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