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逢一口气逃出了几十里,半途又意外汇合了同样玩命逃窜的冯无择及郭宁、郭蒙弟兄。直到马力耗竭,四将方在一处溪谷停下,让护卫拉着坐骑去喂水喂料,四人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聚在一起商讨下一步方略。相互说着说着,四人大吵了起来,你斥我作战不力,我讥你攻势疲软,争执乱骂不已。

  “呵呵呵,四条漏网之鱼、四头丧家之犬,丧师辱命的败军之将,战场上一无是处,软如娘们屁股,下了战场倒是精神倍儿足,气焰叫嚣,真真让人叹服啊叹服!”

  一个苍老而嘲弄的声音忽然自四人头顶上方响起,四将只以为是楚骑赶来,唬得面如土色,忙不迭抓起随身兵刃进行防备。

  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同样丢盔弃甲,神色狼狈,一头乱发茅草般在寒风中瑟瑟的老登叔孙通,顿时大松了口气。

  “同样是败军之将,你老儿莫非还有什么光彩?这等羞辱于我等,信不信我一剑砍了你。”被一向看不起的老儒生这般羞辱,郭宁怒极,抓紧剑柄暴喝道。

  “砍了我?主帅力战不敌,兵败被斩,四位将军却安好无损,毫毛未伤。有砍我的劲头,四位还是多想想返回汉营,汉王会如何‘奖赏’你们吧?”

  叔孙通话语像是一柄雪亮而犀利的小刀子,正戳在了四将腹心要害上。

  四将之所以起了争执,正是忧心这一点。大将军吕泽可不仅是主将,还是刘邦大舅哥,并且为刘邦汉营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今力战而死,他们四个却完好无损,特别三万大军还折损了个干净,如此刘邦怎可能饶恕他们?

  “稷嗣君,我们罪责固然不轻,你丢了临江王国,莫非还有功不成?大家而今都是屁股上有屎,大伯别笑仲季。你巴巴跑过来,是有所教益于我等,还是成心看我们笑话?要是看笑话,还请滚吧。”蛊逢制止了怒冲冲的郭宁,抬头对叔孙通道。

  叔孙通叹了口气,老脸上的嘲讽也飞快消散,在弟子及护卫的扶持下从山岗一侧绕了下来,对四将拱手道:

  “教益倒不是没有。为今之计想要脱罪,唯有将功折罪。第一,将此战始末派人立即传报给军师及汉王。特别是军师,让他务必说服吴芮,派出王国剩余兵力追击霸王父子。第二,你们赶去陈豨军,命他立即也尽起大军,半途截击霸王父子。第三,我赶往英布军出使,将九江王国原先之地,连同临江王国之地,全部送给他,换取他出兵攻打霸王。如此三军齐出,巨石压卵,霸王再勇,也足以覆灭之。而只要能灭了霸王父子,此战即使大败也无罪,甚至还会有功,此乃我们当前唯一机会。”

  郭宁、郭蒙、冯无择一听,齐觉有理,连连点头。

  蛊逢思虑了半响,苦笑叹道:“也有可能是我们、乃至于整个汉营万劫不复的开始。毕竟这三路军要是再败了,九江、临江、衡山三王之地可就尽归属霸王的大楚了。而得到这三地,大楚就真正起死回生,再次有了与大汉一较长短的力量了。”

  其余三将不等说话,叔孙通骂道:“怕狼怕虎,能成什么事儿?你就说干不干吧?”

  蛊逢与其余三将对望一眼,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咬牙重重点头。

  叔孙通大喜。

  邾城城下。清晨。

  随着东方巨日迫不及待爬上半空,等待看城前两军大战的好戏,东北、西北两个方向疏忽响起了闷雷滚动般的马蹄声,接着就见黄龙般的尘土腾空而起,两支各有两万众的劲旅飞卷而来,在大楚军震天的欢声中,就此进入大楚阵营,与之汇合。

  眼睁睁看着城下三万楚军变成了七万,营地大肆扩展,并且就在阵地之前楚军兵士将砍伐来的树木“叮叮当当”砍凿劈伐,打造成云梯、巢车等各类攻城器械,邾城城头的守军看的眼神发直,大为慌乱。

  站立阵列前的项昌看着城头守军慌张的模样,冷然一笑,拜别父王项羽,在项喜、孟夏等三十精锐楚骑的护卫下,高举旌节,昂扬抵达邾城北城门前,求见衡山王吴芮。

  这四万突然冒出来的援军自然又是他的骚操作。昨夜他安排两万楚军偷偷潜出军营,溜到东北、西北方十几里外的山谷隐蔽,清晨时分拖动树枝腾起尘土,大张旗鼓而来,诈出四万军的声势,给城内守军造成深重压力。

  城内似乎没有想到楚军会遣使求见,特别还是大楚长公子项昌亲自担任使者,足足过了半天才城门开启,衡山王国的典客高茂愠着一张脸迎了出来,怀着几分不忿的将项昌迎进城去。

  也是,任谁被人兴师动众打上门来,都难有好颜色给。

  看着城门渐渐关闭,自己儿子再次亲身涉险,步入不测,特别吴芮女儿还是死于他之手,那怕项昌临行再三嘱咐过,项羽心头的急躁依旧压制不住,纵乌骓马飞驰到城前,咆哮声宛如雷霆:“吴芮,我儿但凡受到丝毫伤害,我必攻破你邾城,将你满门老小,连同九族,统统诛杀干净!”

  说完他挽弓如满月,弦震如霹雳,一箭“duang”的一声正中北城门的匾额,将之生生射出了一个大洞。

  伴随着匾额木屑“簌簌”而落,大楚营垒的楚军陡然齐齐挥舞兵刃,振动手臂,对着邾城发出声声大吼:“杀!杀!杀!”

  数万大军同时咆哮,声浪震天动地,宛如狂风般向着邾城城头涌去。

  城头守军一时间面如土色,双股战战。

  刚刚进入城内的典客高茂,将城外项羽的咆哮正正听在耳里,一张愠怒遍布的脸庞禁不住难看如腐坏的猪肝。霸王的凶名天下谁人不知?特别还有多次屠城的劣迹,对于他的威胁,谁人又敢轻忽?这时城外又传来数万大楚军的高呼喊“杀”,呼声中那充盈鼎沸般的战意,那怕有坚固高厚的城墙依旧让人感觉不出有多少安全感。

  高茂满身的不忿不知不觉就荡然无存了,咽了口唾沫,脸庞上的愠怒舞无比丝滑的变成了盈盈笑意:“长公子,大家同为旧楚子弟,而今兵戎相见,未免让人嗟叹……”

  “吴芮呢?”项昌突兀打断他的话,直通通问道。

  “呃?呃!衡山王此时在王宫中恭候长公子,还请……”同样骑在马上的高茂,肩膀不觉低矮了下去,小心禀报道。

  “在王宫?好胆!”项昌双眉一挑,勃然作色,“放着同根同种的大楚封王不当,偏偏去给汉营做狗,对于这等出尔反尔,小人行径,自甘堕落的贱种,我父子此番是来兴师问罪,可不是向他低头。而今霸王陈兵城外,我身为大楚长公子进城来见,他居然敢不亲来迎接,反而大刺刺蹲在王宫等我去见?谁给他的胆魄?一心想死吗?——让他滚来见我,立即!马上!”

  随着项昌话音一落,护卫他前来的项喜、孟夏,以及三十护卫精骑,同时忿然作色,对典客高茂瞋目大吼:“让吴芮速速来见,立即!马上!”

  衡山王国上百的高壮威武依仗队,被三十大楚精骑这一喷,吓得神色骇异,立足不定连连后退。至于高茂,自项昌大喝中清晰感应到他的杀意,更是面无人色,马鞭狠狠抽下,扭转身仓皇而走。

  就在北城门内的这条大街上,项昌不再前行,甩鞍下马,昂然而立。

  项喜一脚踹开旁边一户看着颇为富庶的住宅门户,指挥着两名护卫借了一张案牍抬了出来,放置在大街正中。

  项昌走过去,大马金刀坐在上面。孟夏则将仪仗队的青罗伞抢夺了过来,一手按剑,一手扶着,给项昌遮蔽当空的烈日。

  周围墙头上、城头上、房舍后,城内的将士、商贾、百姓,不住探头探脑,偷看着那宛如一柄千锤百炼频经磨砺的宝剑般、锋锐挺拔璀璨生华、让人见而心慑的贵公子,没有一人敢做声。

  邾城北城门内的大街上,一时间只闻听秋风啾啾吹拂而过,此外再无丝毫其余声响。

  过不多久,一阵仓促而凌乱的马蹄声响起,大街尽头,骑着一匹白马,年过半百的衡山王吴芮,在一大群高高矮矮气派甚大的王国重臣簇拥下,疾驰而来。距离项昌还有几十米,翻身下马,摆手将一干重臣留在原地,径直缓步对项昌走来。

  项昌这还是第一次见吴芮,见他身着金丝绣饕餮纹的华美袍服,头戴镶嵌着璀璨宝石的冠冕,步履从容稳健,眼眸深邃犀利,眉宇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意味儿,极具威严感。

  不得不说,吴芮不愧是年少成名,打下偌大一片疆域的第一代基业开创者,临江王共尉与之一比如犬彘耳。

  “吴芮,自你投靠刘邦,反叛霸王,就已经不是我大楚衡山王了,而今居然还王冠冕服,呵呵,你可真是不要脸啊。”项昌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了吴芮几眼,对于这位年龄足以做自己爷爷、在旧楚之地深孚众望的长者,不仅没有丝毫敬意,直接上来就是一通羞辱。

  后方衡山王国一干重臣将领齐齐面露怒色,然而被刚才城外大楚军巨吼所慑,却无人敢出言驳斥。

  他们大多数几年前跟随吴芮在项羽帐下听用过,都见识过项羽大破不可一世秦军的绝世神威,对之可谓畏惧甚深。不见他时,倒还敢嘴炮几句,而今仅仅隔了一座单薄的城门,甚至鼻端都嗅到了他煞威凛凛的狂暴气息,那里敢对他儿子大放厥词?

  对于项昌这等极度侮辱的话语,衡山王吴芮却是神色自若,面色和蔼,刚要出声,隐藏在他身影中的一纤弱俊美如妇人的中年贵族男子上前一步,温和道:“昌公子莫非以为衡山王国上下尽是无胆之辈,是你三寸舌所能说动投降?况且你城外楚军最多不过三万吧,邾城虽然仅仅万余守军,有坚城高墙可做依仗,也不是轻易能够攻下的。”

  项昌双眼精芒大作,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直面这位对后世影响深远、堪称传奇的谋圣,略一拱手,轻笑道:

  “原来是汉王张军师足下。要说我项昌最佩服的就是军师这等说客,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颠颠的跑来别人家长舌妇一样搬弄是非,蛊惑人心,愚弄蠢夫,干得就是没本钱的买卖。成了,回报无比丰厚,自家世代得享富贵尊荣;至于败了,也是遭受愚弄的蠢货倒霉,身死国灭,至于你自身却是毫无损失,拍拍屁股换一个继续蛊惑而已。比如叔孙通蛊惑临江王国,共尉身死,大将军黄极忠族灭,他可伤了一根毫毛?”

  “像眼下,同样如此,军师断言城外不过三万楚军,极力鼓动衡山王国上下顽抗,——至于城外是三万楚军还是六万楚军,对军师来说重要吗?不重要!军师所要的,就是衡山王国坚定抵抗楚军就好,相互打死打活,打出脑浆子来最好。反正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六万楚军攻破邾城,将衡山王国从王上到臣僚,满门老小杀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而已,于军师自身又有什么损失?于整个汉营,啧啧,甚至还大有裨益啊!”

  周围一干衡山王国的重臣将领齐齐色变,越想越觉得对,侧头看向张良的眼神都不对了。

  张良那怕没有回身,也感觉到身后的衡山王吴芮也眉头皱起,神色不满。

  对于自己这位好弟兄,张良可是太了解了,为人勇略拔群兼又聪明过人,是实打实坐镇一方的枭雄。但唯一不足的,就是聪明太过,胆魄欠缺,极容易屈服强者,并且绝不会让自身置身凶险之中。因此要坚定他抵抗楚军的意志,就要给他十足的安全感,让他自觉有必胜的把握。

  项羽所封的临江、衡山、九江三国,以吴芮最善内政,治理下的衡山王国,百姓有五六十万之众,凭借疆域内的鱼盐之利、铜铁之富、竹木之货,通过开辟河道通商货运,极为富庶。一旦转投项羽,无疑项羽的大楚军将如虎添翼,急切间再难以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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