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案几上一只紫釉狮耳琴炉氤氲出袅袅青烟,可惜烟息难以成雾。尚来不及凝聚便散在周遭空气里,只隐约嗅到是冷幽甜腻的佛手柑。

  这香燃起,大约是用以舒展心神的。果不其然,上座的帝王微微眯了眯眼后,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殿试啊,朕可是赶在送去礼部之前,把他们每个人的卷子都瞧了一遍。”

  “舅舅慧眼独具,自是能明察秋毫。”

  帝王摆手。

  “他们再有才,若不能全然为朕所用,朕宁可让这份才彻底消失在世间。”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有人能贴身在他们身边帮朕看着,确定了,朕才能放心。明珠,你可懂朕的意思么?”

  她没有作答,帝王继续道。

  “明珠啊,朕同你,同你父王血脉都是连在骨子里的,是彼此之间最亲的人。这北襄的天下,咱们要一同守好才是。”

  端木隰华从蒲团上站起,双手交叠,俯身下拜道。

  “臣女自当为陛下效力,倾绵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谋。愿与吾皇同守北襄,不离不弃。”

  帝王看着她,颇为欣慰的点点头。

  “你这般懂事解人心意,朕不会亏待了你。朕膝下儿女单薄,偏偏一个个的还不成器。”

  这说的,该是刚被除名不久的晋王端木淞。

  “你既为朕做事,朕便许你公主的尊荣。”

  “不可。”

  “嗯?你不喜欢么。”

  她摇头,诚恳道。

  “如若陛下想要明珠嫁的,是春闱里选出来的士子。”

  北襄有规定,尚公主者,不入仕途。

  他一时之间欢喜过了头,倒是把这茬忘了。

  “舅舅若定要给明珠恩典,不知能不能让明珠自己求一个呢。”

  “哦,你说来听听,有什么想要的。”

  ……

  两人正谈到尽兴处,外面尽忠被御前侍卫拦着,不管他怎么说都无济于事。

  “公公且等一等,陛下同郡主有要事相商。”

  “两位大人哪,咱家这儿有更要紧的事,必须得告诉陛下。”

  尽忠拿衣袖掩了唇,凑近他们身边,低声道。

  “事关皇后娘娘安危,凤仪宫那边来了刺客。”

  尽忠想着都这样说明白了,应该能让自己进去了,未成想两个侍卫还是伸手交叉挡着他。

  “大人?”

  “公公稍等,容我等先去凤仪宫查看一下情况。”

  两个侍卫统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向着远处两个小侍卫招了招手,安排道。

  “你们在这儿好好守着。”

  “是。”

  “唉,这怎么行,这如何耽搁的起!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出事了,陛下拿你们问罪吗?”

  尽忠急得在原地来回走动,左等右等好半天却不见两人回来。实在无法,只能卯足了劲儿大声呼喊了一句。

  “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勤政殿内,帝王眉头皱了皱,端木隰华见状,亦适时的掐住了话头。他们俱都耐着性子等了等,却没再听见什么动静。

  外面尽忠在喊过这一声后,迈开了步子,紧赶着要上前去推开门。

  然而在距离只一步之遥时,两个小侍卫,一人捂上他的嘴巴,一人将他两只手背到后面挟压住,硬生生把他拖了回来。

  端木隰华心下有几分猜度,面上仍坦然微笑道。

  “舅舅,可要先传召公公问一问是何事。”

  帝王摇头。

  “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咱们继续,说完再见他也不迟。”

  ……

  另一边凤仪宫,内殿。

  陆维桢在一一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药效也到了时限,他看着眼前尚处于失神的江如英。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毒妇,我真想杀了你。”

  “可这样实在便宜了你,你们做的这些恶事,总要先昭之于天下才好。在那之前,你便先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罢。”

  他手腕用了十成十的力,江如英脸上涨得青紫,胸膛里憋闷的难受,双手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禁锢。

  然而到底是一口气没上来,立时松了四肢,眼白上翻,晕了过去。

  “呵。”

  陆维桢松了手,江如英软软的倒下去,他握紧了拳头,目光阴鸷地瞧了她一会儿。最终沉下腰,面无表情的托起她的头,把一瓶药丸悉数喂了下去。

  而后他起身,抱着江如英放到了软榻上,待做完这一切才开门走出去。

  刚刚尽忠一番吩咐,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侍卫,但瞧见他出来,却不敢拔刀,只敢后退。

  他心下有数,不惊不慌地转身,轻轻掩上了门。这番动作小心到极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惊扰了里面的人,足见帝王对皇后的爱护之心。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陆维桢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冲他们挥了挥手,指向宫门外。

  他的举止之间,挑不出一点差错,甚至比端木清嘉,更具帝王之威。且又是这般镇定自若,坦然无畏的表现。

  虽无疾言令色,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臣服听命于他。陆维桢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出了什么事,这样莽撞?随朕去那边说,朕好不容易哄睡了皇后,别惊扰了她休息。”

  侍卫们心里的念头已经动摇了,彼此抬眼面面相觑,这,该不会是尽忠总管搞错了什么吧。

  陆维桢展了展衣袖,先行向着宫门外走去,虽面上不见波澜,心下却难得升了几分焦躁,该怎么想个法子脱身呢。

  侍卫们难辨真假,也不敢拦着他,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一行人走到了宫门外一处僻静的角落。

  “说罢,是何要事。”

  侍卫们有些无言,这下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嗫喏了好一阵儿后,一堆人里走出来一个面容青涩,年轻尚小的少年郎。

  他面容俊秀,眉目中央还生了一颗朱砂痣,本是刚硬挺拔的气韵,堪堪多了一段风流。少年扶手作揖,不卑不亢的说道。

  “回禀陛下,方才尽忠总管拿了牌子差遣我们到凤仪宫,说殿内有刺客。还说,这刺客扮成了您的模样。”

  陆维桢黑眸寂寂,同少年稍一对视,接着转了视线。他依然是和颜悦色的,语气闲谈一般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钟宛。”

  “帝王”略一点头,踱步到钟宛身后,一群站着的侍卫们并排而立,俱是低着头。

  “你们在宫内多久了。”

  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

  “回陛下,三、三年。”

  “三年啊,时间不短了。”

  他的神情突然冷寂下来,内敛收容的气势瞬时变得凌冽锐利。

  “抬头。”

  “啊?”

  “朕叫你们抬头,看着朕。”

  “陛、陛下。”

  “好好认一认你们侍奉了这么久的主子。”

  “朕倒不知你们统领是如何教的,教的你们欺君罔上,偏听偏信一个奴才的话。这般行事,是打定主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么。”

  天子震怒,势如雷霆,侍卫们纷纷跪地,惶恐的应承帝王怒气。

  “回陛下,属下们不敢,只是只是、”

  “陛下。”

  钟宛向后退了几步,站在帝王一侧不远处。

  “臣等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切以您与娘娘的安危为先,所以、”

  他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一个头,坚定道。

  “不如先请人去勤政殿看看,若是陛下果真不在那里,无论何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死生不怨。”

  这番陈恳的誓词一出,身后一众兢兢战战的侍卫们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有替罪羊,那一切就容易得多。

  不过同时,这番陈词也把陆维桢推入了僵局,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钟宛转头,冷冷一个刀眼过去。

  “你们还不快去。”

  “欸,是。”

  两个跪在最后的侍卫起身,慌慌张张向着勤政殿的方向跑去。

  钟宛转身,端的是宁折不弯,刚正不阿。

  “还请陛下稍等,只要他们确认无误,臣甘受任何责罚。”

  陆维桢神情不明,掩在袖口里的手却紧紧握成拳,是他鲁莽了。加之江如英说出的众多秘密,彻底扰乱了他的心神。这才没有留意时间,也没留心周围的动静。

  眼见着日头偏移,不能再等了。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后颈,想要借机拿出骨哨吹响。

  “陛下。”

  恰巧此时,林可染带着羽林郎交接轮值,一行人浩浩汤汤向这边走来,陆维桢眼前一亮。

  “林卿。”

  钟宛随之转身,扶手作揖。

  “林大人。”

  林可染点头,走近了向“帝王”行过一礼后,皱眉看着现下的情形。

  “陛下,不知这是在做什么。”

  陆维桢拂袖,冷哼一声。

  “你不如问问这位钟宛钟侍卫,他想要做什么。一众人把朕囚在这里,胡言乱语说朕是刺客假冒的。”

  林可染挑眉。

  “钟侍卫。”

  “林大人。”

  钟宛面不改色,上前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

  陆维桢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等到他说完了,才淡淡说了一句。

  “林卿,你走吧,记得好好调查棋子的事。”

  这话给林可染心头升起的怀疑瞬时掐灭了,陛下刚刚因为棋子丢失和他发了好一通火,左不过才过去半个时辰,刺客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吧。

  林可染看了看“帝王”,却见帝王也在看着自己,眉目间有些求救的意味。他一个激灵,是了,现下不正是一个表忠心的好机会么。

  若是他帮陛下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想必棋子的事情,不追究倒是不可能,但想来会从轻发落。想好以后,林可染当即挡在陆维桢面前,厉色道。

  “大胆!钟侍卫,我看你是疯魔了,竟然连陛下都认不出。还妖言惑众将陛下困在此地,怕是心怀不轨,你是想反了不成。”

  陆维桢在心里给林可染比了个大拇指,林可染似有所感,转头看着“帝王”的反应,见他面上露出一丝欣慰和赞赏。

  当下,林可染底气更足,为了能将功折罪,言辞愈发大义凛然。

  钟宛默不作声的听完他的一席话,一双清亮的黑眸闪了闪,他略过陆维桢,定定的看向林可染。

  “那敢问林大人,您确定他就是陛下么。”

  “谁给你的胆子直呼陛下。”

  “如果他不是呢?”

  “不可能不是陛下,我以我的项上人头作保,你们还不快给陛下让路。”

  “林大人。”

  钟宛还待说什么,一旁“帝王”却兀尔出言截断了他的话头,眉目之间多了几分不耐和怀疑。

  “林卿,实在不行……”

  林可染见状,顾不得再多,出手拔了腰间的佩刀。

  “本官再说一遍,快给陛下让开,不然我不介意这帮手下跟你过过招。”

  钟宛凝眸,施施然走到一旁,对着手下的侍卫们挥了挥手。

  “给陛下和林大人让路,早就听闻林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今日一见,果真是让臣等自愧弗如。”

  “哼。”

  林可染睨了钟宛一眼,而后护着陆维桢走出侍卫们的包围圈。

  “陛下,没事了。”

  “嗯。”

  “帝王”向他一点头,眼里满是嘉奖之色。

  “林卿啊,棋子的事不用再查了,朕相信你。”

  “谢陛下。”

  “帝王”话锋一转,看向长身玉立的少年。

  “至于他,带去慎刑司,给朕好好审审。”

  “是。”

  终于算是尘埃落定,算算时间,元德帝应该早就到了才对,也不知为什么拖了这么久都没来,许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不过,总归于他而言是好事。

  但想来现在,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陆维桢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离开。

  “帝王”很快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等等。”

  此刻,钟宛已经被林可染带来的羽林郎压住了手臂,准备按照陆维桢的命令拖去慎刑司受罚。少年神情未变,不见张惶,依然镇定的自若安排道。

  “你们两个去跟着陛下,一路护送到底,我自会去慎刑司领罚。”

  “是。”

  两个侍卫追着陆维桢走了,林可染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走吧,钟侍卫。”

  一行人压着钟宛,准备去慎刑司,身后却突然传来尽忠拖长的腔调,声音又尖又细。

  “皇上驾到。”

  他们转身,只见适才疾步离去的帝王,此刻却坐在步撵上,身后跟着一众侍从慌慌张张的,从另一个方向朝这边赶来。

  ……

  一刻钟以前,勤政殿。

  先前听了尽忠的话去探查情况的两名御前侍卫,正撞上赶来的钟宛派的侍卫,四人顺利交换了消息,得知尽忠所言属实。

  几人当即赶回勤政殿想要回报给陛下,不想长宁郡主言说想去拜一拜宗庙祠堂,陛下便带着她去了太庙。

  无法,他们只得又追去太庙,好一番折腾后,才如愿见到了陛下。然而,时间上却然耽搁的有些久了。

  ……

  凤仪宫外,端木清嘉从步撵上下来,压着火气听完林可染和钟宛的一番呈词,本就阴郁的面色,这下几乎要拧下水来。

  “蠢货!你们都是蠢货不成?嘴上说着对朕忠心耿耿,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不仅认不出朕,还被耍得团团转。”

  “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林可染震惊得说不出话,那么岂不是说,行宫里那个也不是陛下?而是那个刺客?他一下瘫倒在地,匍匐着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臣该死。”

  “你的却该死!死不足惜。你做的这些事,足以让你死上一百次都不为过。”

  一旁还在被压着得钟宛趁机挣脱了羽林郎,他松了松肩膀,向帝王扶手作一揖,回道。

  “陛下息怒,刚刚臣派了两个侍卫跟着那名刺客。烦请陛下给臣一次赎罪的机会,臣这就去将他抓回来。”

  “去!给朕活捉!”

  “是。”

  钟宛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一众人腿脚利落地向着刚刚陆维桢离开的方向追去。

  林可染还呆立在地,帝王刚有平复的心情,看见他这模样,又是一阵气血翻涌。他抬脚,狠狠踹上去。

  “作死的玩意,还不滚过来跟朕说说,那刺客是什么时候去的行宫,又干了什么事。”

  “是是,陛下。”

  林可染跪着膝行到帝王面前,一五一十的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随着他的讲述,端木清嘉的眉头皱的越来越高。

  “走,随朕去行宫看看。”

  “是。”

  他刚坐上步撵,凤仪宫里便跑出来两个哭哭啼啼的宫女,直直跪倒在他面前。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

  端木清嘉眼前一黑,心口一阵拉扯样的疼,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

  “混账,朕……”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陛下出事了!”

  这边陛下怒火攻心气晕在步撵上,那边皇后娘娘不省人事,还有没被抓到的刺客,整个帝宫乱做了一团。

  ……

  “陛下,您要去哪里?再往前走是一条直路,通向宫门外的。”

  陆维桢步子一僵,明明自己着意拐了不少路,怎么还是被人跟踪了。他转头,是两个面生的小侍卫。想来,林可染并没有看住钟宛。

  这可不好。

  “朕去哪里还轮不到你们管,这里不需要你们随侍。”

  好在他没露出什么破绽,面上冷寂如初,周身浑然天成的君王之威,忍不住让人退缩。

  “属下等是等钟统领之命,务必安全护送您回宫的。”

  陆维桢调转了方向,指了指右手边的小径。

  “朕心情不好,想要去御花园散心,不想被人跟着。这样说,你们可以退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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