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深夜。

  刘兴祚一身戎装,披挂完整,大马金刀地坐在帐篷里。他手下的两个牛录,一百多号战兵已经全部动员起来,将自己的大帐围得严严实实。在帐篷内部,还有十多个亲信戈什哈刀剑出鞘,屹立在他身旁。

  帐篷外,石河驿大营已经陷入混乱,隐约的喊杀声透过厚厚的门帘,传入刘兴祚的耳中。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依然平稳地坐在椅子上,目光静静看着帐篷入口。装好子弹的手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敲打着桌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帐篷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高大汉子走入,朝刘兴祚微微点头。刘兴祚身子靠在椅背上,忍不住长出一口气,面部的严肃表情终于散去。他嘴角露出笑意,朝那汉子道:“大事定矣。”

  那大汉咧开嘴笑道:“祚哥儿,你算得真准。”

  刘兴祚苦笑着摇摇头,道:“算得准又有何用,还不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赌上一把。若是出了点差池,算得再准也没用。”

  “你先出去吧,等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那大汉答应一声,又翻开门帘出去。很快,大汉的说话声就从帐篷外传进来:“见过范大人。”

  “诶,哪里话,范某当不得兴邦将军这样称呼。”

  门帘被大汉掀开,一声甲胄的范文程弯腰从大汉掀起的门帘下走进,刚一见到刘兴祚便拱手道:“下官范文程,见过刘参将。”

  刘兴祚手摸着下巴,端详了范文程一会儿,忽然大笑着起身,大步走向对方,双手托着范文程的胳膊把他扶起:“范大人客气了,你我一文一武,互不统属,哪来的下官上官的。”

  范文程满脸堆笑,环视帐内一圈,感叹道:“刘将军治军严谨,如此可见一斑呐。”

  “还不是听到外头喧闹,以为发生营啸。”刘兴祚同样嘴角上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范文程,慢慢说道,“刘某担心外面的乱兵为非作歹,这才让兵士们做好准备。”

  范文程朝他拱拱手,微笑着侧过身子:“刘将军,范某这次前来是奉了大汗的命令,请刘将军尽快前去面见大汗。”

  刘兴祚点头,也朝范文程做了个“请”的姿势:“范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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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帐篷后,石河驿已经基本恢复平静。举着火把的白甲率领夷丁穿行在帐篷和房屋之间,原先在空旷地方徘徊的人都被赶回住处。

  刘兴祚和范文程都没有骑马。他一边跟着范文程走向皇太极所在的行宫,一边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周遭的街道。虽然大量真夷正在街巷里巡逻,许多夷丁依然目光阴鸷地站在火光的阴影里,眼里透出危险的光。每条街道的交汇处,扛着火绳枪或是抬枪的乌真超哈都在路口设卡。

  越靠近皇太极的所在,街道上的夷丁密度就越大。除了皇太极亲领的正黄旗,另外五旗的旗帜都已出现。各旗的旗丁们壁垒清晰地分块聚集,彼此隔着几丈距离,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刘将军,到了。”

  刘兴祚抬头看了范文程一眼,轻声道了声谢。他抬脚从两队旗丁的空隙走入人群,感受到靴子底部和地面间若有若无的粘滞感。微微抽动鼻子,空气里还弥漫着血液的甜腥味。

  在六旗旗丁的正中间,皇太极和另五旗旗主正站在自己旗丁的前方,彼此互相对视,场面呈现诡异的安静。在他们正中央,几具尸体正躺在那儿。

  见到刘兴祚从人群中走出,皇太极才转动脑袋看了他一眼,然后朗声道:“既然诸位旗主贝勒,以及各固山额真、甲喇额真都到了,我便给各位讲讲,萨哈璘等人的事情。”

  刘兴祚站在正黄旗的旗下,静静地听着皇太极的声音。今夜皇太极悍然发动兵变,集结两黄旗的兵力围剿萨哈璘的牛录,竟在其他四旗反应过来之前诛杀萨哈璘党羽。现在正躺在地上的那几人,就包含了萨哈璘的尸体。

  等皇太极讲完事情原委后,阿敏的声音便不阴不阳地响起:“正黄旗主说的很有道理,但光凭你一己之言,却不可直接杀了萨哈璘。”

  皇太极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等着他继续开口:“依正黄旗主的话,萨哈璘私下写信给二贝勒(注1),让他趁我们都被困在辽南的机会,径直回辽阳夺了我们的权...嘿,这未免有些丧心病狂了吧。”

  皇太极冷冷地看了对方一会儿,才温和地说:“我自知口说无凭,白日那锦盒子里的信,为了避免被萨哈璘察觉,我也设法毁了上面的文字。”

  他扭头对着身后的大帐,开口道:“那么,还请吴先生出来作证。”

  在众目睽睽之下,帐篷被两名戈什哈掀开,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当着几千人的面,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白布,双手捏着一角抖开:“这便是那封信的原文。”

  刘兴祚看着拿出白布那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却认得那人,名叫吴坚忠,在国安局里是名声赫赫的人物。未曾想,他竟孤身潜入建奴大营来给皇太极作证。

  在几千人剑拔弩张的环境里,吴坚忠依然不动声色,眼睛平静地扫视一周,用汉语、女真语和蒙古语分别念了一遍白布上的文字。念罢,他一抖白布,将之叠好拿在手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说罢。”

  虽然孤身在此,吴坚忠却并没有什么畏惧的神色。他甚至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几个旗主的表情,嘴角流露出一点笑意。

  皇太极转身面对他的兄弟们,眼睛冷冷地看了代善一眼。“固山额真以上,进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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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6日,清晨。

  新金城外,皇太极第二次来到这里。所不同的是,上次来时,这里还是大金的天下,现在却布满了澳宋人的大军,天空中飘扬着澳洲人的启明星旗。

  骑马走过烧焦的黑土,若有若无的腥味灌入鼻腔,虽海风鼓吹亦无法去除。两队健硕的澳洲骑兵夹在他的两侧,锐利的马刀被执在手上,时刻都在反射着冷厉的阳光。

  在皇太极的后方,一千多后金骑士正牵着马走在地上。连绵的铁丝网防线被放开一个口子,人数是建奴两倍多的步兵端着步枪监视他们。每隔二十米,建奴队伍都要穿过一扇门,这扇门的外表是交叉在一起的两把步枪,象征后金军队向澳宋武装力量投降。

  作为后金大汗,正黄旗骑兵的统领,皇太极倒是还能保留一点所谓的体面。他被特许携带自己的佩刀,双手也不用被绳子捆好。当他来到新金城下时,还能得到齐武少将的接见。

  “吁。”

  皇太极轻轻拉动坐骑的缰绳,从马背上翻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前方的澳宋军人,整整衣服,在卫兵的监督下上前几步:“爱新觉罗·黄台及,见过大宋国防军陆军少将齐武阁下。”

  我站在齐武身后,打量了皇太极一番。按照资料,这人是明国万历二十年,也就是西元1592年出生的,现在37岁。生的倒是仪表堂堂,身体非常强壮,但有些肥胖,面部带有常年掌握权力而特有的威严气质。腰间佩戴着一把弯刀,有些蒙古刀的模样。看刀柄的磨损程度,皇太极并不是拿它当装饰品的。

  皇太极这次来,是代表后金政权向我国投降的。他最终取得了石河驿兵变的胜利,除豪格以外,另外四旗的旗主贝勒和固山额真,最后还是承认了萨哈璘背叛后金权力体系的事实,也认可了皇太极杀死他的行动——两红旗参与辽南战役的人数一共只有十个牛录,代善和岳托两个旗主都不在,在皇太极占住理的情况下,四位旗主贝勒都不可能为代善父子出力。

  在兵变中幸存下来的两红旗旗丁被交给刘兴祚代理。萨哈璘死后,刘兴祚是两红旗剩余者里官职和威望最大的人,接管萨哈璘的余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若在往日,他的汉人身份会是最大的阻碍。而现在,这反而是他的助力。个人在时代大势面前的渺小,如此可见一斑。

  在昨天傍晚的时候,范文程就代表皇太极秘密前来了一次。在国安局的特别代表参与下——就是我,总督阁下亲自接见了范文程,与他达成协议。皇太极正式向澳宋投降,我海军将帮助他从新金出海离开,在盖州登陆。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出动附庸军帮助他回归辽阳,掌握权力。

  “皇太极掌握后金权势,比让代善或者其他旗主掌权,对我们的好处最大。”会后,总督对谈判委员会的众人道,“必须实事求是地说,皇太极是建州强盗集团里唯一的战略家,他对客观事实的尊重超过了其他所有后金贵族。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同时他的能力恰好配得上他的野心。”

  “参谋部对他的评价,我可以告诉大家:他是古典封建时代里,堪称伟大的领袖。”

  “当然,是封建时代里。”我耸耸肩,对陆道培如是说,“同志,时代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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