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乘坐晚班飞机返回,已经是深夜时分,同机乘客不多,个个面有倦色,无精打采。

  她出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再度觉得无处可去,只得先请司机开车,然后拿出手机打开,不理会不停传来的短信的提示音,打了钱佳西的电话。

  钱佳西大叫:“你去哪儿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机也不开,你老公下午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我今晚得找个地方住一晚,你那儿方便吗?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们之间用得着问这个吗?你马上过来。”

  甘璐松了口气:“他再问你,你一样说没见过我就好了。”她将钱佳西的住址报给司机,随手删除所有的未读短信,关上了手机。

  钱佳西租住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套高层单身公寓,一房一厅,地方实在说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懒得打理,室内很有点儿零乱。甘璐进去后,推开她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坐下,疲惫地说:“什么也别问,佳西,我太累了。”

  钱佳西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咽了回去,拿来睡衣给她:“那你洗个澡去睡吧,看看你这张脸,还真是面无人色了。”

  “我睡沙发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床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辗转反侧,不想影响她睡觉。

  “你给我老老实实去卧室床上睡,我还有活要干,指不定几点睡呢。”

  钱佳西的客厅一向兼着餐厅和书房的功用,此时一侧的电脑正开着,甘璐也没再与她客气,挨了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去洗澡。

  她出来时,钱佳西从电脑前转过头:“你老公好像有感应啊,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来,我什么也没说,他就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摇摇头,当然知道尚修文的判断力从来都很强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钱佳西一向是夜猫子,晚睡晚起成了习惯,到门下透出的客厅灯光熄灭,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黑暗与寂静对甘璐没有任何帮助,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疲劳到连翻身都觉得没有力气,巴不得一梦不醒,可是大脑却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转动不止,各种念头轮番翻涌,没一个成形,却也没一个甘于自动散去。

  到后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机到设定的响铃时间刚一叫,她便睁开眼睛爬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去洗漱,然后带上门去上班。

  今天是开学报到的日子,师大附中因为是寄宿学校,学生需要带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长都会送孩子过来,有车族更不用说。学校门前的一条街上停满了各式车辆,交通照例在每年的两次报到时间出现严重拥堵,不耐烦的司机不停鸣笛,弄得这条素来清静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甘璐下公共汽车后一路走来,不时有认识的学生跟她打招呼:“甘老师早”或者“甘老师新年好”,她再心不在焉,也打起精神不时地点头回应着。

  她正要走进学校,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她脚步原本虚浮,趔趄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转瞬之间,已经被拖入了一个怀抱牢牢抱住。

  那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怀抱,从双臂的力度到身体的气息,她的脸贴上一个深灰色西装的前襟,甚至衣服的质地也是她不陌生的。她刚将一个惊叫咽了回去,却听到周围传来了调皮学生的口哨声,而且不止一个,简直是此起彼落,不由得大窘,慌忙用力试图挣开。

  然而尚修文只稍微松开一点,改成单手揽住她的肩,她脱出身来,正对上的却是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学生的万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两个人都是一脸的不赞成;眼睛再一扫,周围看着自己的人着实不少,学生们兴奋之态溢于言表,随行的家长自然都颇有点儿不以为然。

  她从来没有在单位出过这种风头,再怎么镇定,也一下涨红了脸,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好在教导主任咳嗽一声,替她解围:“甘老师,感冒好点儿没有?”

  甘璐勉强扯出一个笑,正要说话,尚修文先开口了:“她还是不大舒服,没吃早点,又不肯请假,说今天学校事情比较多,我的确不大放心,所以特意跟来看看。”

  尚修文的声音诚恳而稳重,跟他方才的举止形成了鲜明对比,万副校长看看甘璐明显苍白憔悴的面孔,倒宽容地笑了:“小夫妻到底是恩爱,你还是带甘老师去吃点儿东西吧,今天学校食堂还没开,没早点卖。”

  甘璐不想再在学校门口继续闹笑话,只得随尚修文向街道转角处的永和豆浆走去。

  他们逆着涌向学校的人流,走得并不快,尚修文看向她:“你的脸色真的不好,还是请假回去休息吧。”

  甘璐摇摇头,在拐角立定脚步:“我先前在记者招待会质问你,然后动手打了你,出了你的丑;你现在特意赶来学校演这么一出激情戏,也算回报我了。可以回去了吧?”

  尚修文沉下脸:“你认为我是特意赶过来出你洋相吗?你居然一点儿没想到从昨天到今天我担心到了什么程度。我赶到机场,刚好走了一趟航班,打你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只好先赶回来再找你。今天在学校堵不到你,我已经准备晚上去钱佳西家门口坐等了。”

  “别夸张你的担心,你不是早已经判断出我在佳西那儿吗?以你的理智程度,你大概想的不过是早上过来哄哄我就好了。更何况,”甘璐苦笑一下,“我似乎一向表现得很好哄,通常一个吻一个拥抱,我就自动替你解释了一切,甚至不用你费事多话,对不对?”

  “不,我是准备详细向你解释,求得你的原谅。”

  “我能原谅你什么呢?你又没骗我,大不了也就是没讲出全部事实罢了。其实不用特意来这么一趟,我不会旷工,更不会玩失踪的,虽然昨天我确实想就这么消失了也好,不需要再来面对这些我根本不想面对的事。”甘璐心灰意懒地说,两个人一下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尚修文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空着肚子去上班,先去吃点儿东西再说。”

  这边仍然有学生不停走来,甘璐只得随尚修文进了永和。他安置她在临窗位置坐下,去点了早餐,刚回到座位,甘璐却蓦地站起来,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也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只预备在这把尚修文打发走。可是邻桌油条的味道一飘过来,她顿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嘴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吐得搜肠刮肚,头晕目眩,好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种纷扰的思绪中,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直直逼到了眼前。她想,她的呕吐恐怕不只是突然不规律的饮食引起的,想到仍然放在皮包内的那张早孕检测单,再想想坐在外面座位上的那个男人,她只能紧紧咬住了牙。

  一个服务员开门进来:“小姐,你没事吧,你先生叫我进来看看。”

  她无力地摇摇头:“没事,谢谢。”

  甘璐仔细整理好自己,强撑着走出去,尚修文正等在洗手间外面,一脸担心:“怎么了,璐璐,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

  他扶她回到座位,服务员已经端上一碗菜肉馄饨,这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然而此时看到,全没一点食欲。她勉强忍耐着,拿勺子舀起一点,小口小口地强迫自己吃下去。

  “很难受吗?璐璐。”

  “嗯。”

  “要不然跟领导请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甘璐抬起头,凄凉地一笑:“回哪里?”

  “不要因为昨天就否定我们的一切,”尚修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给我解释的机会,璐璐,不要急着下判断。”

  “我所有的判断现在看来都是个笑话,还有什么可急的。”甘璐意兴索然地说,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胃里的不适,低下头继续吃馄饨,吃了几口后,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勺子,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尚修文一把按住她。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甘璐看看四周,摇摇头:“晚上回家再说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迟疑一下,脸上那点笑意来得越发惨淡,“当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没时间的话,我也能理解,谈不谈其实没什么要紧。”

  他被堵得几乎无话可说,只得说:“下班后我来接你。”

  他送甘璐进学校,看着她拢紧灰色短大衣,低头匆匆走进校门,背影汇入学生之中,才回到车上。他来得很早,一直守在路边车内,此时车子陷在学校路边的车辆长龙中,一时无法出去,但他也并不着急。

  头天下午,尚修文眼看着载了甘璐的奔驰快速启动,正要叫司机过来,随后赶下来的吴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们现在必须赶去国资委。”

  他事先的安排确实是在记者招待会后马上会同王丰、吴昌智与省国资委和经委领导见面,再次商谈冶炼厂的兼并,然后赶去机场,说话之间,奔驰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以外。

  周围出来的记者通通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他明知道甘璐刚才那一记耳光大概让人浮想联翩,却并不在乎,拿出手机打妻子的号码,她的手机关着。他略一思忖,打了贺静宜的电话。

  贺静宜直言不讳地承认了她与此事的关系,他清楚了解她的性格,在她保证送甘璐去机场后,并不多说什么。

  王丰也走了出来,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在贵阳某地出了车祸,目前正在休养,公司事务大部分都落在他身上,他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下午也要赶往另一个地方公干,尚修文只得跟他们分别上车前往国资委。

  好容易谈完公事后,司机送他去机场,他查了一下,往返两地之间的航班每天都有好几班,再打甘璐的手机,仍然关着。他无法可想,只得进入安检,贺静宜突然从身后赶来,叫他的名字。

  他站住,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我太太呢?”

  贺静宜含笑摊一下手:“不好意思,修文,她坚持要下车,我不可能违背她意愿硬带她过来,我猜她应该早回去了吧。”

  他微微颔首:“谢谢你费心安排了今天这一幕。”

  “别客气。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针对你。本来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在旭昇扮演的真实角色。”

  “静宜,我从来没打算问你在亿鑫的经历。”

  贺静宜的脸蓦地变得苍白:“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不需要做任何暗示。大家各走各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贺静宜略微恢复了平静:“现在我们都已经骑虎难下。既然你公开接下了旭昇,恐怕现在我们就做不到相忘于这个江湖了。”

  “静宜,我可以断言,这场兼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你对旭昇的图谋也没你想象的容易得手。”

  “区区一个冶炼厂从来都只是我的目标之一而已,不过你是怎么想到亿鑫对旭昇有兴趣的?”

  “少昆说他从来没跟你联系过,你居然一听到巴西就想到了他。那么至少你了解旭昇的原材料采购这个环节,只想兼并冶炼厂可用不着做这么多功课。”

  贺静宜笑了:“看来这几年平庸的家庭生活还没把你彻底磨迟钝。接下来,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顺便告诉你,我的老板陈董事长下周一会去j市,与孔市长会面,相信冶炼厂的兼并很快会有一个结果。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尚修文也笑了,那个笑意来得冷冷的:“本来你近来这一连串的安排来得很缜密,我还以为,你坐到这个位置,确实适应了商场法则,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了。可是你始终心急,等不及要把手里的牌亮出来给别人一个惊奇,以前这个举动可以说带了点儿孩子气,很有趣。现在仍然这样,对你可没任何好处。”

  贺静宜歪头想了想:“是呀,你一向最了解我的性格,而且你现在还特意娶了一个跟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太太,看来对我这一点确实很反感了。”

  “静宜,这又是一个你让我不解的固执之处,你似乎始终认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抹去你的存在。事实上,我们早结束了,也彻底退出了各自的生活。难道你没想过,我娶璐璐,只是因为我爱她吗?”

  她紧紧盯着尚修文,良久,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去对你太太扮情圣吧,看看经过今天以后,你还能不能说服她。你其实是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在爱她。照我的看法,她头脑可不算简单好哄啊。”

  “我完全信任她的判断能力。我们在j市再见。”

  广播已经通知登机,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去,坐在不同的位置,再没说话。

  飞机落地后,尚修文再度拨打甘璐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他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以她一向对她父亲从身体到情绪过于包容的照顾和维护,她不大可能跟寻常女人一样,生气回娘家吐苦水并小住。但他还是先给甘博打了电话,问候岳父,只说自己出差回来了,春节期间没能给他拜年,很不好意思,果然甘博连说没关系,忙工作要紧,让他改天有空和甘璐一块过来吃饭。

  他知道甘璐最好的朋友是钱佳西,然而电话打过去,钱佳西很是惊讶,说没见过甘璐,反过来马上质问他:“你怎么她了?她可不是那种生点儿气就撒娇关机玩失踪的女人。”

  尚修文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请你一见到她,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钱佳西将信将疑,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正如钱佳西所说,甘璐没有特别任性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只为吴丽君强加下来的那个工作调动掉头而去过。

  两个人重归于好后,尚修文看她逛街买回来的衣服,从外衣到内衣都是非常性感大胆的款式,还有一条短短的印花热裤,不禁大笑。甘璐被他笑得讪讪的,红着脸要夺过来,他偏不给:“穿给我看看。”

  “不穿。”

  “买来为什么不穿,穿了不给我看给谁看?”他掂着一条豹纹胸衣笑道。

  “哼,你不追出来哄我,我只好拿你的卡购物发泄,不然白气坏了自己。”

  他拖她进怀里紧紧抱住:“谁说我不肯哄你,不过我得承认,我相当欢迎买内衣这种发泄方式,算是我的福利啊。”

  她的确有很强的自我纾解能力,并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而怨天尤人。可是尚修文清楚知道,她是有底线的,而他似乎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愤怒大概不可能靠购物消除掉。

  然而他还是开车去了市内几个大商场、购物中心。经过春节爆发式的集中消费后,这些地方都略微冷清。

  他在这些可能的地方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只得回家。

  他推想着她所有可能的反应,不过从她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发问到酒店大堂内的那一记耳光,她的行为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判断和控制范围。

  一直等到深夜,仍然没接到电话,越来越焦灼,再次打钱佳西电话,可不等他开口,钱佳西口气很冲地说:“修文,我倒是要先问一下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弄得璐璐宁可天寒地冻地在外面游荡,也不肯回家?”

  他头一次狼狈了,可是却也马上断定妻子应该在她那里,隔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请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接她。”

  放下电话,尚修文一直悬着的心并没能放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开车来到学校门前等着,枯坐一个多小时后,看到甘璐出现在视线内,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下车,穿过人流过去抱住了她。

  然而甘璐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热烈拥抱有任何软化。

  下午,尚修文再度提前来到学校门口,甘璐出来时,他正在接j市那边打来的电话。甘璐张望一下,看到他的车,笑着与同事说再见,然后走过来上车,神情十分平静。他匆匆结束那个电话:“璐璐,我们去外面吃饭,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回去吃就好。”

  他不想违拗她,一边给钟点工打电话,一边开车回去。

  他们进门时,吴丽君先回家了,她头天与吴昌智通过电话,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很不以为然,只是尚修文深夜回来,明显烦乱,拒绝与她讨论。甘璐和往常一样,进门叫“妈妈”,她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块吃饭,甘璐除了胃口不好,倒与平时没有两样。餐桌照例安静如常,吃完饭后,甘璐将餐具收拾进厨房,然后上了楼。

  尚修文又接到吴昌智打来的电话,等一通电话讲完,走上来时,只见甘璐正半跪在衣橱前的地板上,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将衣服一样样放进去。

  他蓦地站住:“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尚修文大步走过去,几乎有几分粗暴地将甘璐一把拽了起来。

  “我们必须坐下来好好谈谈。”

  甘璐被他拖得险些失去平衡,皱紧眉低声叫道:“你弄疼我了。”

  尚修文连忙松开她一点:“对不起。”

  “如果你一定坚持要谈,我们可以谈。可是我们从认识到结婚这么久,修文,你在最能说清楚的时候没说,拖到现在,恐怕讲得天花乱坠,也没法取信于我,让我改变决定了。”

  尚修文牵着她的手,带她一块儿坐到床头软榻上,认真看着她:“璐璐,我知道我违背了对你说的不去旭昇工作的承诺。但是旭昇面临的局势很严峻,吴畏捅出的这个娄子,远比报道的情况来得严重。如果他的身份只是企业的高管和持股10%的股东,认真追究下来,他得坐牢。只是舅舅跟他父子连心,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让他去自生自灭。不过如果放过他,让旭昇硬扛下这个责任,对目前已经风雨飘摇的企业来讲,接近灭顶之灾。”

  “你是要我理解你舅舅做出姿态引咎辞职以掩人耳目,然后你来接任的必要性吗?好,这一点在我看来不算光明磊落,可也并不复杂,我理解了。不过说真的,我不关心旭昇,它的未来跟我有什么关系?”甘璐淡淡地说。

  “璐璐,接下来我解释一下我在旭昇的股份。”尚修文踌躇一下,“之前没说,并不是想有意瞒着你。这件事涉及一些往事,我没跟你提起,实在是因为我有太多……隐痛。”

  “你还是可以不说的,修文,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你什么事,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好奇了,你没必要非得揭旧伤疤换取我的理解。”

  “我再不向你坦白,恐怕永远得不到你的信任了,耐心听我说完好吗?”

  甘璐只得垂下目光,静静听着。

  “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父亲。其实相比母亲,我和父亲更亲密一些,他睿智、敏锐、待人宽厚又博学,几乎说得上十全十美,我从小就崇拜他。他以前也是w市的公务员,后来为了支持母亲在政治上的追求,辞职下海,开始经商,公司经营得不错。在我24岁那一年,可以说间接因为我的原因,他的公司卷入了当时一桩很复杂很轰动的经济案件中,那起案件牵连很广,波及两个省份政界、商界很多人。昨天你看到在台上的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也涉及其中,他后来因为那件事被判了两年缓刑。”

  尚修文的声音有些低哑,停了一会儿,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甘璐突然起了一个冲动,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她早就精疲力竭,已经再负担不起别人的痛苦了,然而她只能紧紧抓住衣襟,强迫自己安静坐着不动。

  “那时候,我母亲担任着邻省第二大城市的副市长,仕途走得十分顺畅。她一向事业心很强,洁身自好,专注工作,不过不可能不受到这件事的牵连。”说到这里,他神情反而十分平静,只是深邃的眼睛里一片暗沉,眼底的痛楚是显而易见的,“在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去世了。”

  再怎么满腹心事,甘璐也大吃了一惊。

  尚修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他连续接受了多天调查,才被允许回家。那天他独自在书房,我……深夜回来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没有了呼吸。送去医院后,医生说他死于心脏病突然发作。”

  甘璐本能地意识到,他父亲的突然去世,恐怕不只病逝这么简单。她抬起头,只见尚修文紧紧咬住了牙,整个下颚的线条紧绷得有点儿扭曲了。她的心一下软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过去的事了,修文,别自责。”

  “他的确有心脏病,但年年体检,并不严重,急救药物就在他手边,他根本没动。妈妈忙于跟组织汇报解释,我忙于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我们都没留意到,他承受来自公司和家庭的压力太大,情绪十分反常……”

  尚修文蓦地将头扭到一边,再度紧紧咬住了牙。甘璐只默默握住他的手,两个人并排坐着,无声地等待着他情绪平复下来。

  尚修文重新开口时,声音更加喑哑:“我不可能不自责,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父亲去世后,牵扯到他的那部分调查算是无疾而终了,母亲也并没有什么涉及违法乱纪的错误。但她很受打击,她向上级要求了调动,到这边的卫生部门担任一个闲职,差不多断绝了事业上的追求。父亲留下的公司损失巨大到无法估量,我也没心情再去继续经营,做了套现,便草草结束了所有业务。当时舅舅工作的钢铁公司改制,他看好国内钢铁行业的发展,决定接手,我就把手头的钱全投资进去,然后来了这里。”他反手握住甘璐的手,“现在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回避谈这件事了吗?”

  “修文,你讲的是这么令你难过的往事,我再说不理解,大概就是冷血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你不愿意对妻子提及伤心往事,也许我不该苛求。可是先不说别的,你认为你的经济状态是属于你和你们家的秘密,这个姿态已经足够伤害我了。”

  尚修文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那并不是秘密,只是我和我妈妈都不愿谈论的事情而已。我有过年少轻狂的过去,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璐璐,父亲去世后,我反省自己,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生活。旭昇对我来讲,只是一项很成功的投资,它在舅舅手上发展得很快。但它由破产国企改制,j市经委一直持有相当部分的股份,股权分散。为了避免舅舅的经营受干扰,我才将股份放到他名下,让他名义持股,掌握绝对的控股权。我承认我参与了一部分经营,但那从来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慢慢减持手上的股份,让舅舅成为最大股东。我不可能在认识你之初,就提起这些事。拖延到后来,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迟早会彻底退出旭昇,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那么你是预备一直以一个小生意人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喽?”

  尚修文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苦笑一下:“不,过年前我带你去过远望公司的晚宴,记得吗?近一年来我已经一步步将股份转让,把股份转让和红利的部分资金投入到远望,王丰与我父亲的交情是一回事,我对他的经营思路和理念很赞成,而且做投资与资金运营,是我的专业,我有信心做好。安达结束经营,固然有保旭昇的因素在内,但也是我计划之中的事。我本来已经做出计划,将手头剩余的股份转让给远望,由远望参与旭昇的董事会决策,约束舅舅的行为,把企业经营带上正轨,在春节以后我会去远望那边上班,然后慢慢告诉你我在远望占的股份,不让你觉得突兀。”

  “我只能说,你的安排很周密。”

  “如果不是少昆先在巴西出事,吴畏又在这边出事,我不会让你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接受这个消息。原谅我,璐璐,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吗?”

  室内一阵静默后,甘璐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尚修文,这样你就让我别计较了。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是呀,我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一枚任由你拨弄的棋子。你来决定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到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再赏赐多一点儿真相给我。你安排得这么周密,我要是不为你喝彩,简直对不起你的苦心。没出这个意外的话,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跟贺静宜说得一样,生活在你给我的愚人天堂里,还觉得自己的幸福来得没一丝缺憾,多讽刺。”

  “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只是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路人罢了。”

  “对你来说,她真的已经成路人了吗?修文,看来你不坦诚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对你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了。我们夫妻一场,我来帮你面对一下好了。你那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过去,很大程度上包括了贺静宜吧?”她眼看着尚修文紧紧抿住嘴唇,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开宝马越野车、时常去国外与香港购物、让女友刷卡买名牌眼都不眨……”

  尚修文的脸一下沉了下来:“这些是她对你说的吗?”

  “没错,我傻归傻,不过没有生活在真空里,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并且我听到这个已经很早了,可不是在昨天。可怜我当时还对自己说,你的老公大概经历过生意失败,你既然并不在意物质享受,那么最好识大体,顾全他的自尊,别在他面前提这些旧事。”甘璐呵呵一笑,满是自嘲,“修文,你得承认,我表现得很贤惠吧?”

  “对不起,璐璐。她没权力这么挑衅你。”

  “我们别急着批评她,你也不用急着代她道歉,也许她认为自己确实有某种你我都不知道的权力也说不定呢。”甘璐冷笑,“你们分手的时间,恰好与你父亲去世的时间重叠了起来。这么一看,还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牵扯到了两个家庭,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分手。难怪你一直自责颓唐,而她至今念念不忘,重新见面后仍然不停与你纠缠,跟我没完没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璐璐,别这么推测。”

  “那是什么样?你已经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部推理小说,尽情在我面前上演复杂的剧情,我莫名其妙地被拖进来,可也不能不打起精神参与呀。不然你们演得那么精彩,居然没一个捧场的该有多扫兴。”

  “别去揣测那些过去,璐璐。”尚修文的声音中含着森然的寒意,“我尽可能坦白了,对你讲的,全是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往事。”

  “我该感激吗?也许吧,毕竟不知道那些事,我也跟你一块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得承认,绝大部分时间我过得还自以为很不错,无知有时可真是一种幸福啊。”

  “璐璐,跟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从向你求婚一直到准备要孩子……”

  尚修文此时突然提到孩子,甘璐如同触电般站了起来,倒退一步,隔开一点儿距离看着他,她脸上的惊恐神情让他大吃一惊:“怎么了,璐璐?”

  甘璐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对不起,你以为你前所未有地坦白了,可是对我来讲,这种挤牙膏式的坦白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何必要纠结于早就已经过去的事情。”

  “我不介意你和谁有什么样的过去,修文,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能掌控自己情绪和生活的人。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如果那一切早结束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影响,你不会从认识直到结婚都对我避而不谈你的财产;贺静宜也不会在重新见面后纠缠不清,从公一直到私。你们两个有很长的过去,就算我能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可是你们现在的行为在我看来,分明是仍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沉湎其中,并且称得上乐此不疲。”

  “这个指控对我并不公平,璐璐。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样的辩解你都听不进去。可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对我来讲,往事就是往事,我爱的是你,我因为这个原因才和你结婚,这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吗?可是对不起,我没法把你和我嫁的那个男人联系起来。你让我挫败,从怀疑自己的智商、自己的眼睛,一直到怀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婚姻。”甘璐惨淡地笑,“我不喜欢你强加给我的这个局面。我需要安静下来,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

  “那也不用搬出去,璐璐。”尚修文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还是住在家里,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不会打扰你。”

  他的手臂稳稳环在她腰际,她再次意识到,她早就熟悉并习惯了他的怀抱,正如早上在学校门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样,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心做出了反应,自动贴合在他的臂弯,将连日疲惫的身体重量交一部分到他手上,而他牢牢撑住了她。

  她微微向后仰头,看着面前这张清朗的面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乌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在他眼内的倒影。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对视,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坚定,毫不闪烁。

  她曾经以为,有着这样目光的男人是能够让她放心付出和信任的。她现在只能苦涩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我一直比你坦白,修文,有两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第一,昨天早上我刚刚去做了检查,我怀孕了。”

  尚修文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脸上马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她平静地接着说:“第二,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子。”

  “璐璐—”尚修文大为震惊,手指一下扣紧了她的腰,用力如此猛烈,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不会独自做决定。可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

  她伸手到自己腰际,掰开他的手,退出他的怀抱,然而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璐璐,请不要拿孩子跟我赌气。”

  他的声音带着焦灼与恳求,她垂下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眼泪终于蓄满了眼眶,一点点溢了出来:“我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修文,我很想赌气,可是……”

  昨天,她在w市那个公园一直坐到太阳落山,那帮京剧票友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突然几个人在她身边停下,一个老先生说:“姑娘,你也喜欢京剧吧,坐这儿听了这么久。”

  她收回思绪,勉强一笑,“嗯”了一声:“听着很有意思。”

  另一位老太太笑道:“别坐太久了,姑娘,湖边潮气重,小心着凉感冒了。只要天气好,我们每周二、四、六都会来这儿,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参加进来跟着学,难得年轻人喜欢咱们的国粹。”

  那群票友走出了公园,她再坐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可是薄薄的暮色之下,放眼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仍然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前面不远是一个公交车站,她下意识地走过去,看着那些公交站牌,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条条不知通向哪里的线路,完全不能给她任何方向感。

  车站后竖着的广告灯箱突然亮起,这里和她居住的城市一样,到处是民营医院的广告,戴着眼镜的医生与相貌甜美的护士同时微笑着告诉人们,只要去他们那里,从各式疑难杂症、不孕不育到难言之隐,全都可以迅速而专业地解决。

  她的目光落在早孕、早早孕梦幻可视人流手术这样一排字眼上,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傍晚的寒气侵入体内,还是被这古怪离奇的手术名称刺痛了。

  她的手本能地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昔,早上她拿到化验结果时,也曾这么摸过,带着喜悦与羞涩。然而不过半天时间,她的心情便重重跌入了谷底。

  这是与她生活的男人殷切期盼的孩子,她也以为自己做好了给他的孩子当母亲的准备。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认不清那个男人的真正面目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广告灯箱上,穿着白袍的医生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十分和善喜乐,仿佛成天面对的不是疾病、恐惧、悲伤和忧愁,下面是一行小字:妇产科专家应诊至每晚九点,为您排忧解难。

  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蓦地掠过她心头,她被自己吓到了,手指一下捏紧了短大衣的衣襟下摆。她慌忙转身,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去机场,谢谢。”

  “可是一个人讲道理的生活成了习惯,就没有了跟任何人赌气任性的底气,只动一下念头,已经觉得是罪恶了。我只想,我合理地对待别人,那么人家也会合理地对待我……”甘璐再也抑制不住那个哽咽,泪水一粒粒落到尚修文的手背上。

  尚修文双臂一收,再度将她拖入怀中。

  “对不起……”他没法再说下去,只紧紧地抱住了她。

  甘璐没有试过这样泪水泛滥成河的哭法。

  事实上,她一向并不算爱哭,她的密友钱佳西更有奇怪的笑点,能够在看煽情文艺片的时候笑出声来,那份幽默感整个宿舍只有她能忍受。通常来讲,她倒并不会觉得好笑,可也没办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一下感动得涕泪交流。

  跟尚修文在一起,他从来没招惹到她哭的地步。她只在和他一块看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电影《人工智能》的影碟,看到妈妈monica将收养的机器孩子david遗弃到黑暗的森林时,她的眼泪一下止不住悄悄地流了出来。当时尚修文坐在她身边,眼睛对着屏幕,并没看她,却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扯张纸巾递给她。

  她小心地拭着沁出眼眶的泪,一边自嘲道:“我最看不得人渲染母爱。”

  “人人都有软肋。适当哭哭发泄一下,会有助心理健康的。”

  “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尚修文似乎被问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我的软肋,也许是你吧。”

  这个回答明显来得太现成,可是说这话时,他满含让她一向沉迷的笑意,声音低低,带着温柔,听起来十分甜蜜,让她因电影而引起的伤感情绪一扫而空。

  她想,懂得适时讲情话满足女友虚荣心的男人还真是不错,明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许诺,却已经足够让她开心。她更紧地缩进他怀中,继续看着电影,不再探究什么了。

  仍然是这个怀抱,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再怎么放纵伤痛,眼泪也有干涸的时刻。

  甘璐断然挣脱尚修文的手,进卫生间洗了脸,然后走出来:“请别拦着我。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会不跟你说就独自做什么决定。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间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儿住?回佳西那边吗?”

  “不,佳西那边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扰她。今晚我打算找间酒店住,中午我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几套出租的房子,离学校都不远。我跟房东约了时间,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紧锁:“璐璐,你这是做跟我长期分居的打算吗?”

  甘璐疲乏地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没法跟你待在一起。”

  “我可以去客房睡。”

  “你在装傻吗?好,我再讲明白一点,我没法跟你待在一个房子里。”

  “璐璐—”

  “你当我是任性吧。对,我的确打算任性一下了。我从来没喜欢过住在这里,以前为了你和我们的婚姻,我认了、忍了。现在我看不出我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忍受,我没心情敷衍任何人,只希望有个地方独自待一阵,想让房间乱着,就不用勉强自己去打扫;想不见人,就可以把所有人关在门外;想睡就睡,想起来就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重新蹲下去,收拾着箱子。她一向动作利索,此刻也不例外,很快整理好衣服,再站起来时,只见尚修文笔直地站在原处看着她。

  “你现在怀孕了,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住。”尚修文声音沙哑地说,“而且租的房子什么都不方便,安全也不见得有保障。”

  “那么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房产吗?听说有钱人都爱置产,没关系,现在你拿什么出来,我都受得起惊了。”

  尚修文直视着她:“璐璐,不要否定我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个完全私人的原因,我不会想对你隐瞒什么,更别提财产状况了。既然选择和你结婚,我就做好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你分享的准备。”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分享方式,你让我只管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受就行了。而且还不包括你的过去、你的感情,对吗?”甘璐同样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们两个人都很奇怪。你和我恋爱了一年多,共同生活了两年,有过那么亲密的时刻,却绝口不提你的从前;贺小姐和我只是路人,可是每次见到我,都迫不及待地要跟我详细回忆你们的过去。我很迷惑,她爱过的,和我嫁的是同一个人吗?你到底是谁,修文?我真正认识你吗?”

  “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把和她的开始跟结束都告诉你。我一定做到毫无保留。”尚修文慢慢开了口,“有一点你猜得没错,贺静宜的确与我父亲的去世有关系。”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室内再次出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静默。甘璐正要说话,他却重新开了口。

  “我从读大学开始,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工作。我与贺静宜是通过少昆认识的,他们以前是邻居。当时她才考进大学不久,是我的学妹。她家境一般,我们在一起后,我承认,我的确很纵容她。她对你说的那些荒唐事,我全做过,甚至更多。”

  甘璐猛然打断了他:“不不不,别说了。王子与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相遇,很梦幻,很童话,很有趣……但是算了,请体谅一下我现在比较脆弱,我受不了我的老公是别人的王子,我不想听这一段,更不想再对你逼供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打算再问任何关于你过去的问题,你完整保留你的美好回忆好了。”

  “接下来的事既不童话,也不美好,我并不喜欢跟人提起我的那一部分生活,可是我更不愿意你用猜测来折磨自己,我们今天全讲清楚比较好一点儿。”

  尚修文的声音中带着如同严冬般冰冷的寒意,甘璐只得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我们恋爱了,最初我只照顾她的生活,后来也照顾她的家人。她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和哥哥本来做着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刚开始,我安排他们开了一家小公司,做点儿与父亲从事的行业有关的下游生意,收益稳定,足够他们一家过小康以上的生活,但不可能一夜暴富,慢慢他们不满足于此了。等我意识到他们打着我父亲公司的名义在外与人谈合作,甚至宣扬我母亲的职位,接受别人的财物,声称可以做某些敏感的人事、工程安排时,事情已经发展得接近不可收拾。”

  尚修文的语气恢复了一向的平静,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母亲一向爱惜自己的名声与前途,听到风声后,非常愤怒,把她和我叫去痛骂;父亲出于谨慎,中止了与她家所有的经济往来。我们为此争执过不止一次,她回去后,也和她的家人吵闹过,不过都没有多少效果。欲望这个东西,就像是野兽一样,一经释放,再想关进笼子里很难。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简单平淡的生活中去了。

  “父母都希望我和她分手,我承认我动摇了,可是她并不肯放手,用的方法……很激烈。毕竟只是她家人的问题,她还是个学生,并没有参与,而且说到底,我也有责任,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她。拖到后来,终于闯出了无可挽回的大祸。

  “她的父兄行事越来越张扬,卷入一场经济纠纷里。公平地讲,他们只是小人物,事情也不是因他们而起,随后的发展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可是他们的贪念让他们一步步深陷其中,没法脱身,同时也牵连到我父亲的公司。

  “这件案子越闹越大,赶上国家政策变化、银根紧缩,这件事引起一系列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最后脱离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控制。两个省份有多位高官因此被双规、被免职,甚至被追究刑事责任,数家上市公司接受停牌调查,人人自危。

  “最后,我父亲因此而去世,王丰被判处缓刑。静宜的父亲在取保候审期间出了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送医院抢救后,陷入植物人状态,再没有恢复过神志,拖延大半年后,死在医院里;她哥哥因为诈骗罪名成立,涉案金额巨大,情节严重,被判坐牢十年。”

  如此出人意料的发展过程,被尚修文用没有起伏、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徐徐说来,在这间素来宁静温馨的卧室内回响着,几乎有些惊心动魄。

  甘璐不禁一片茫然,她不期然想起贺静宜说过的话。

  “如果你经历过我曾经历的不愉快,就知道这些只是小儿科了。”

  她当时毫不客气地嘲弄了对方的沧桑口吻。可是现在看来,贺静宜说得已经算很克制了,这哪里是小小不言的不愉快—贺静宜的确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命运变化,甚至到了家破人亡、爱人离散的地步。

  而这一切,那个女人是与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共同经历的。

  她没有余力去感叹别人的命运,只苦涩地意识到,竟然把自己卷进了一个有着如此复杂过去的男人的生活之中。

  “爱情这个东西原本就很脆弱,一旦牵扯进别的人和事,就慢慢变得不复单纯,更不用说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理解了,我和她根本没有继续在一起的可能。”

  甘璐完全无话可说,只能继续沉默。

  “我父亲去世后,我正式与她分手,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据说她在临近毕业的时候退了学,她父亲去世后,她便独自去了外地。”

  “我很抱歉。”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甘璐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十分干涩,“属于你们的童话我不爱听。这样惨痛的回忆,我更不应该勉强你讲出来。”

  “你没勉强我,你向来给我足够的空间,而我滥用了你的信任与宽容,我早应该对你有一个清楚的交代了。”

  “不,你觉得这个交代就能解释一切吗?对不起,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交代,修文,我从来没做好准备来面对你说的这些事,这只会让我更加不能接受。”

  尚修文脸上扯出一个苦笑,重新握住她的手:“那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早在我跟你开始之前,就完全结束了。”

  “在你这样坦白以后,我如果还要去追究什么,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刻薄的女人。可是你的过去太复杂,已经超出了我能理解和接受的范围了。我真得一个人待着好好想一想。”

  甘璐一下站了起来,逃跑一般弯腰拎起箱子便大步往外面走,尚修文赶上来一把夺下箱子,抓住了她:“璐璐,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让我们好好谈,我们已经谈了一个晚上,你不累,我可真累了。”

  “你一向理智……”

  甘璐带着不耐烦打断他:“这听着可更像是一个讽刺,而不是一个赞美。”

  尚修文无可奈何,抬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吻:“是我的错,可是别用我的错惩罚你自己。”

  “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因为我理智而向我求婚。修文,我清楚地记得你的回答,你说你要的只是愿意把我们的生活联系起来的那种信任,我给了你愿意付出信任的感觉。”甘璐笑了,眼中却再度泪光莹然,“知道吗?这个回答感动了我好久,支撑我不要随便怀疑你、质问你,尽可能给你足够的空间。不过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你一直有冷幽默的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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