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顾淮越被老军医批准出院了。

  从十月初入院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顾淮越之前从未在医院待过这么久,所以把行李扔上车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用了两个字:“终于。”

  千言万语尽在这两个字中。

  严真笑了笑,顺便又往军大衣里缩了缩。

  就在他们要离开的前两天,b市忽然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严真惊喜之余又想起自己来得匆忙,根本就没带多少衣服,于是顾参谋长就打电话到a师,让人送了一件军大衣。严真穿在身上,顿感暖和不少。

  告别了涂晓和老军医,车子缓缓地向外开去。开车的司机严真认识,是顾淮越的通信员小马。小马人机灵,见了严真就大嗓门喊了一声“嫂子好”,严真面颊一热。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以前也被叫了很多次嫂子,可也没见有现在这种反应,就好像是刚谈恋爱一样。

  “怎么了?”愣神间,被人揽住了肩膀,“脸那么红,想什么呢?”

  调笑的语气让严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车里暖气闷的。”

  “这么热?”他看着裹得厚厚的她,笑意更盛了,“趁现在多享受一会儿吧。”

  什么意思?严真眨眨眼,还没来得及问他,就看见原本照前开的车子突兀地转了一个弯儿,严真连忙扒住了窗口向外看:“这是去哪里啊?”

  “火车站。”身旁的人淡定地给出答案。

  “火车站?”严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去那儿做什么?”

  “去西藏。”

  听到这个严真呆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顾淮越也不催她,看着她的目光里透着温和的光泽。没一会儿,严真回神了,对着他就是一声呵斥:“胡闹!”

  此言一出,开车的小马忍不住“扑哧”笑了。而顾参谋长却愈发淡定,伸手拉她坐下,以免她太过激动撞到车顶。

  “你不想去看一看亲生父母了?”

  “那也不能现在去啊!”严真着急地想打转了,“你刚刚出院,怎么也得把腿养得差不多了再去!”

  “我没关系。”他握住她的手,“等我腿养好了也差不多要开始忙了,到时候还要你再等,不如趁现在。而且……”

  “而且什么?”严真瞪着眼睛看着他。

  顾淮越忍不住浅浅一笑:“而且我已经跟你的同事们联系好了。”

  严真这下是完全被震住了:“我、我同事?你联系了我同事?”

  看着她睁大眼睛的样子,顾淮越忍俊不禁:“对啊,援藏教师队伍今天出发,正好咱们跟他们一起过去,有什么不妥吗?”

  严真怔怔地看着他:“他们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很简单啊,照实说。”

  “……”

  “而且,家里那边我都交代好了,老爷子、老太太还有奶奶都支持咱们去,所以你也不需要有后顾之忧。”

  “……”

  顾淮越笑眯眯地看着她:“首长,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答应?”

  严真抬头瞪他一眼,终于低下头嘀咕了一句:“现在反对还有用吗?”

  果然如顾淮越所说,他们到的时候,援藏教师队伍已经在候车大厅集合完毕。

  教师队伍主要是由b市和c市的骨干教师组成的,一起由b市出发到拉萨,再转车到林芝。

  严真一下车,就看见叉腰站在她面前的王颖。看着对方脸上那副“老实交代”的表情,严真瞬间觉得乌云压顶。她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王颖面前,小心翼翼地跟她打着招呼:“你来啦。”

  王颖笑得阴恻恻的:“你——行——啊!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也不告诉我!”

  严真缩了缩脖子:“这不是忙嘛。”

  王颖瞪了她一眼,转而向她身后的方向露出一个微笑:“你好。”

  罪魁祸首顾淮越笑着与王颖握握手:“你好。”

  看着一唱一和礼尚往来的两人,严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寒暄完毕,王颖有事先回到队伍中去了,临走之前压低声音在严真耳边放话:“等我有空了一定抓住你让你给我老实交代。”

  顾淮越一直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到王颖走了之后,才向她伸出手:“走吧。”

  在他温柔目光的注视之下,严真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没好气地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林芝,素有藏地江南之称。

  对于这帮大多数都是头一次入藏的青年教师来说,来这里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欣赏美景,二是这里平均海拔三千左右,含氧量较西藏其他地方都要高一些,高原反应最不明显。

  严真之前跟顾淮越一起去过山南地区,积累了一点应对高原反应的经验,再加上林芝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所以这一路走来,倒是没吃多少苦,只是在途经一个高海拔的山口时稍微有些不适。

  相比之下,王颖就比较惨了。她的身体本来就比较弱,在长时间车程和高海拔的双重折磨下,抵达林芝的第二天晚上王颖就病倒了。又是感冒又是发烧,把带队主任和严真吓了一跳。

  所幸顾淮越在西藏地区待过几年,经验丰富,出发前早就备好了药。在医生到来之前先给她吃了点药,免得她病情越拖越严重,又和严真一起陪同着照顾了她一晚,最后体温总算降了下来。

  于是王颖同志醒过来后最先说的两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和“多谢妹夫”。

  严真登时哭笑不得,看着顾淮越的眼神仿似多了一丝羞怯。

  入藏的第五天,王颖的身体完全恢复过来,严真便放下心和顾淮越一起去了林芝军分区。

  来之前老爷子已经托关系查到了父亲生前所在的哨所,是林芝军分区下设的一个哨所,主要看管输水管道,保障更远地区哨所的用水问题。所以说,严真的父亲就葬在军分区专门的烈士陵园里。

  老爷子怕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地方,就直接帮他们协调了一名姓李的干事,专门负责给他们引路。

  他们到达林芝军分区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李干事便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招待所:“墓园离咱们这儿有点远,今天过去肯定得冒黑回来,要不今天先在招待所休息一晚,咱明天再过去?”

  顾淮越欣然应允,当晚就在招待所住了下来。

  严真跟着他在整个林芝地区奔波了大半天,此刻坐在床上却是明白了。她吸了一口气,闷闷地问:“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

  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详细周到,得花费多长时间才行啊,怎么她就事先一点苗头也没看出来呢?

  “这个啊,那时间可就长了。”他揽住她,吻吻她的额角,语气有些许宠溺,“不过呢,这效果可没想象中的好。”

  “你想象的是什么?”

  “嗯,要按照我的设想,你现在应该感动得投怀送抱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而严真却羞得脸都红了。这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她想说声谢谢都没那种氛围了。可转念又一想,或许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所有的好。

  次日,李干事一早就带着他们出发去了陵园。

  陵园距离军分区有些远,而且通往那里的道路狭窄泥泞、曲折不堪,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步行前往。李干事在西藏当了好几年兵了,对这里自然是熟悉无比,顾淮越也是从这里出去的步兵,走这么一趟肯定也不在话下,于是就只剩下严真。

  李干事担心严真撑不下来这一趟,事先也向顾淮越提过,说等过几天路好走了再过去。顾淮越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明白她的心思,自从来到林芝之后她夜里就没睡过好觉,一来可能是身体问题,二来就是她心里藏有心事,睡不着。

  都说近乡情怯,近人,恐怕亦是如此。她想见,可因为陌生内心还留有一丝恐惧。他不太想看她这样,所以还是早点去得好。而且,真到了出发的那一天,严真的反应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上虽然是他牵着她,可她也没有落后半步。看着这样坚持的她,顾淮越立刻恍悟。他怎么忘了,她从来都能让他刮目相看。

  走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才到军分区的烈士陵园。

  甫一走入大门,严真就能感觉到这里特有的肃穆与凝重。她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前走。

  陵园里的墓共有五排,说不上精雕细琢,矮矮的一个坟茔上斜耸着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有的墓碑上除了镌刻逝者的姓名之外还嵌着逝者照片及逝世年月,而有的墓碑上却只留有一行姓名。

  “这里面葬的,都是牺牲在这里的军人吗?”抚着墓碑,严真低声问道。

  李干事“嗯”了一声:“这里葬的都是这么多年以来牺牲在藏地的战友。”

  凡是过往的军人都会自动在这里停下来,这里也曾经为他们鸣过枪。所有的一切都是为逝去的战友默哀,请他们安息。

  严真静静地听着,从一个个墓前走过,最后停在了两座并排堆砌的坟茔前,一种突来的预感让她心跳加速,她几乎是抢在李干事之前开口:“这是不是……”

  李干事点点头:“没错。”

  严真心里感慨万千,看来,血缘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来之前我听我们政委说,说你父亲下葬时还有陪葬物品。”

  “什么?”

  “是一套军装。”李干事说,“因为保密原则你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便装,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穿上军装,所以下葬时带进去了一套军装。”

  严真闻言无语凝噎,而顾淮越却是淡淡一笑:“多少也能了却遗憾了。”

  俯身扫去墓碑上的雪,严真仔细凝视着那两个并列的名字。那是一对记在军分区光荣簿上的名字,也是一对从此以后她会铭记在心的名字。虽然没有照片有些遗憾,但是严真很快又释然,因为在心里她可以想想他们的样子。

  如果之前她还挣扎着不愿意去相信蒋怡的话,那么今天站在这里,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让自己安定了下来。

  两块没有照片的墓碑,一下子将她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时的情景,一个朴实的士兵和他的妻子走在这漫漫雪地中,享受着艰巨漫长、平淡光荣的生活,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她此刻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么,谁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她揉了揉泛湿的眼眶,慢慢站起身子,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顾淮越,此刻却向前走了一步。

  他凝视着面前的两座坟茔,缓缓地抬起右手,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对这两个从未谋面的长辈,他有敬意亦有感谢。对他而言,唯一能表达这一切的,只有军礼。因为,那代表着庄严、崇敬和不可亵渎。

  从陵园回来,严真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一是因为释然,二是因为——要回家了。

  王颖看着她,扁着嘴想哭:“真走啊?那可就剩我一个人了。”

  严真拍拍她的脸,安慰道:“以后我再陪你一起来。”

  她想家了,也想小朋友了,很长时间没有见小朋友了,也不知道小家伙想不想她。

  因为林芝地区距离拉萨比较远,所以李干事专门从军区开过来一辆车,叫一位经验老到的司机把他们送去拉萨的机场。

  “我看这天啊,估摸着还得下一场大雪。”司机小刘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严真透过车窗向外望了望,又问顾淮越:“你说,我们选在这个时间回家是不是不太好?”

  顾淮越垂眼看了看她,低低一笑:“也不至于,我看这雪,今天是下不下来的。”

  严真叹一口气:“干吗要坐飞机,还不如坐火车回去安全呢。”

  顾淮越捏捏她的脸:“还不是有些人归心似箭。”

  语罢,就见严真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他开怀一笑,揽住了她:“再睡一会儿吧,到拉萨还得好长时间呢。”

  “嗯。”

  早晨起得太早,她也确实有些困了,可刚窝进他的怀里,严真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抬头说道:“对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军校教书的好。”

  “哦?为什么?”

  “你不适合那里。”严真说,“你适合带兵。”

  尽管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深沉内敛、颇有城府的男人,可在她看来他的思维模式还是很简单的。他应该带兵,在训练场或者战场上尽情发挥他的本领,而不是做一个教员或者研究员,站在四方讲台上对着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侃侃而谈。

  一次两次尚且可以,长年累月这么下来,他一定会感到束缚。这个男人,他适合更为广阔的战场。

  顾淮越倒没想到她会想那么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严真不耐烦地捅捅他的胳膊才回过神来笑答:“知道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严真“嗯”了一声,重新靠回了他的肩膀。顾淮越就势揽住她,一边顺着她的长发一边思考她刚刚说的问题。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了,我打算考b大的研究生。”

  顺着她长发的右手僵在半空。研究生?b大?b市?想明白这之间联系的顾淮越,笑了。

  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林芝地区。前段时间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尚未消融,走在县城里没什么感觉,等一上了国道,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片白皑皑的雪山了。

  走到了这里,司机稍微降低了车速。

  顾淮越和严真都闭着眼睛在后排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后座的两人因着惯性往前倒去,也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严真被惊醒,心跳一时间有些不稳。

  司机小刘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前面堵车了。”

  果然,从车里向前望去,前面已经停了一长串车,路面上也站了不少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顾淮越微蹙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小刘摇摇头:“首长我下去看看,八成是出什么事故了。”

  严真一听“事故”两个字,心也提了起来:“出事了?”

  顾淮越下意识地揽住她:“还不清楚,等小刘回来再说。”

  严真点点头,看着窗外连绵一片的雪山上那层厚厚的积雪,心里忽然打了个突。她猛地抓住顾淮越的手,正待说些什么,小刘喘着气从前面跑了回来:“首长,前面,前面发生了雪崩,有两公里左右的路段被雪盖住了,咱们过不去了!”

  严真蓦地睁大眼睛,抓着顾淮越的手也紧了紧。顾淮越察觉到她的异样,反手拍拍她,又问小刘:“现场有人营救吗?”

  “地委派了一支救援队,正在挖呢,据说雪崩发生时有个施工小队正在作业,雪压下来全被埋了!”

  这样说来,现在正是危急的时刻。顾淮越沉吟了片刻,打开了车门:“我过去看看,小刘你留在车上,照顾你——”

  “我也去!”严真急匆匆地打断他。

  “不行。”顾淮越毫不犹豫地拒绝,“前面那是雪崩,有危险!”

  “我知道。”严真匆匆披上一件大衣,跳下来拽住了他的胳膊,“可你这次必须带上我。”

  她难得露出这么执拗的一面,顾淮越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上次他去灾区救灾,拖着一条伤腿回来;这一次又是雪崩,她是担心他出意外,所以才这么执意要跟他一起去。

  顾淮越看着她,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犟!”

  严真浅浅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刚刚他们离得远,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

  因为雪崩来得突然,又波及国道,即便司机及时采取了措施,也仍未能够避免事故的发生。就严真所知,已有三辆大小车子发生了追尾事故,车内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另外就是,雪崩发生时还有一个施工小队在此作业,有八十人左右,眼下都被困在了雪中。

  林芝地委和交通部门派出了救援人员,相关部队接到通知也正在赶来的途中,救援工作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顾淮越在警戒线外观望了一会儿,正要迈过警戒线的时候,被拦住了。顾淮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便装,稍一思忖,将军官证拿了出来,递给那人看:“我是军人。”

  那人看了一眼,对他露出抱歉的笑:“那进来吧。”

  顾淮越和严真径直走到了一支救援队伍那里,他向为首的队长出示了一下军官证:“算我一个。”

  队长看了他和严真一眼,说:“好!”

  脱了大衣,戴上一副手套,顾淮越大步向积雪最厚的地方走去。

  严真抱着他的大衣,原本也想跟过去,视线一转,却看见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

  许是刚被救出来,小女孩披了一身雪站在一旁,上下肢几乎缩到一起了。

  严真心思一转,走到女孩的面前,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和眼眶,蹲下身,展开手中的大衣将她包裹进来。

  忽来的温暖让女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睁着一双红红的大眼睛,看着严真:“谢谢阿姨。”

  严真笑了笑:“冷不冷?”

  女孩摇了摇头。

  严真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外面好不好,这里危险。”

  小女孩又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厚达五六米的积雪说道:“我爸爸还在那里面。”

  小女孩的父亲是施工队的,此刻被困在那厚厚的积雪当中,等待营救。而这个小女孩因为离得稍远,所以先被救了出来。

  严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匆忙的高大身影。回过头,她对女孩微微一笑,又紧了紧大衣:“那好,咱们一起等他们出来。”

  现场的救援人员很多,陆陆续续有人被救出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辆铲车在疏通道路,受困人员很快安静下来,能帮的就进去帮忙,不能进去的就贡献衣物给那些刚刚被解救出来冻得打哆嗦的人穿上。

  严真和小女孩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满身是雪的女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步伐踉跄,直直地冲着她们跑来。严真原想护着女孩退后几步,却不想那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她们面前。

  严真吓了一跳,松开小女孩的手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那人睁着大眼睛,粗重地喘息着,看见了严真,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喊道:“雪崩了,快跑!”

  原来这个人被解救出来之后尚未反应过来,以为仍在雪崩当中,拼了命地往前跑,不想浑身上下没有力气,没跑多远就瘫在这儿了。

  严真看她脸色苍白,忙去一旁叫来了两个人,一起把这个女人抬出警戒线。

  警戒线外有一个男人焦急地踱着步,看到他们抬的女人,眼睛一亮,急忙向他们走过来,连掉在地上的大衣都顾不得捡,上前来紧紧地搂住这个女人。严真怔了一怔,看清了这男人一脸的焦急之色,便把女人交给了男人。

  似是因为恐惧,女人靠在熟悉的怀抱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男人便一边给她披上大衣一边在她额角亲了又亲一边又哄她:“没事啊,没事没事。”

  严真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忽然有些动容。

  好不容易安置好自己的女人,男人跑过来握住严真的手,使劲地道谢:“谢谢你!谢谢你!多亏了你救了俺媳妇。”

  严真的双手都被他勒红了,不过她依旧笑了笑,还带些不好意思:“别这么说,只不过,这么危险的地段,以后还是少让女人过来比较好。”

  男人挠挠头,一脸后怕:“我们也没想到会遭遇雪崩,那家伙,漫天飞雪……”

  漫天飞雪。

  似是感觉到了那股冷意,严真缩了缩脖子。正在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严真抬头望望天,内心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粒子吹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被另一股来势汹汹的风吹得险些站不稳。伴随着周围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她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刮大风啦!快点撤离危险地带!快点!快点!”

  “刮这么大风是不是要二次雪崩啦?赶紧往后退!往后退!”

  二次雪崩。

  严真听到这个词时挡风的动作顿了一顿,撤下胳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救援人员在大声地呼喊着撤离,围在警戒线外的人群在向后退,准备撤离到安全地带。男人看严真依旧在发愣,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大风中高声喊道:“撤!撤!”

  严真跟着往后退了几步,却忽然在嘈杂声中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她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向积雪堆积的地方跑去。

  “别往那儿跑了!哎!咳咳咳!”男人大声喊着她,却不料一阵风溜进了他的口中,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因是逆着风,严真行动起来极为艰难。不时有卷着雪粒子的风迷住了她的双眼,她捂住眼睛,快跑几步又不小心与奔跑逃离雪崩现场的人相撞。

  就在她跌跌撞撞狂跑的时候,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过去。她抬头一看,是顾淮越。

  风刮得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可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在人群中毫无方向打转的严真,见她还要往前跑,他拽住她,大声地说:“你疯了?赶紧退出去!”

  厚厚的白雪再加上大风,是极易引起二次雪崩的!

  严真却摇了摇头:“孩子!”

  大风中,他只能看见她嘴巴张张合合,听不清她说的话,见她执意还要往里进,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她喊道:“快点退出去,里面危险不能进!”

  “里面有个孩子!”

  她冲他吼了一声,趁他犹豫的工夫,挣脱了他的胳膊向里面跑去。顾淮越看着她跑远,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了,不由得握紧双拳,咬牙原路返回。

  在一片触目所及皆是一个颜色的皑皑白雪当中,要想找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所幸严真给小女孩披上了一件军大衣,凭着那点绿色,严真找到了小女孩。可正待她要上前的时候,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大风,原本积了五六米的雪堆松动了,加速往下坠落雪块。一开始是小雪块,几秒过后,就变成了大雪块,毫不留情地砸向了蜷缩在雪堆下面的小女孩。

  严真深吸一口气,旋即冲上前。她快速地抱起小女孩,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就听见咔嚓一声响,然后好几个雪块顺势砸了下来,借着重力的作用,直直地砸到了她的脊梁骨上,严真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腿一下子跪在地上,抱着小女孩的手直发抖。

  “阿姨。”小女孩怯怯地躲进她的怀里。

  严真喘了一口气,忍着疼,紧了紧她:“没事,阿姨,阿姨带你出去。”

  她抱着女孩,想站起来,可快速下落的雪块砸中了她的肩膀,又砸湿她的头发,雪水融进身体里面,汲走了她身上的温度,一时间只能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

  站稳后,严真动了动双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掉下来眼泪。孩子也看出来了她的不对劲,小声问道:“阿姨,你怎么了?”

  严真摇摇头,弯腰躬身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没事。”她顺了顺孩子的头发,低声安慰着她:“你能动吗?”

  “能。”

  “那好,阿姨把你放下来,咱们一起走出去好不好?”

  “好。”

  小女孩颤声答道。

  只是严真刚刚把她放了下来,一道雪体滑动特有的可怕声响在耳边炸响,一声高过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们这个方向涌来。孩子睁大眼睛看着严真,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严真也惊恐地看着前方。

  往日静静地覆盖在山上的白雪此刻便化作了一股股洪流沿着山脊向下滚动,严真目睹着这一切,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小女孩转过身扣进了怀里。

  孩子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哭了,严真想安慰她,可刚说出“没事的”三个字,大雪就犹如洪水般向她们滚来,头顶上方大大小小的雪块往下砸,砸得严真耳边一阵轰鸣,脑中一片空白。

  疼极了,可大雪并未停歇,抓紧分分秒秒向她袭来,钻进她的身体,没过她的头顶。

  就在她痛得发颤,觉得自己力气全无,抱住小女孩的那只手也将要松开的时候,她忽然被一股大力紧紧地抱住,接踵而至的暖意让她的意识清明了片刻。

  她慢慢地抬起头,转过身,看见了一个人。

  而后,关于这场天崩地裂的最后一点印象,就是被他只身挡住的大片风雪和头顶上方那双熟悉的黑润的眼睛。

  恍惚中,严真仿似做了一场梦。

  梦里面的林芝,正值三月。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如醉霞绯云般连绵一片,美得让人连呼吸都静止了。

  可转瞬间这样的美景被一场大雪覆盖。雪崩。一片白色向她涌来,她想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被雪卡住了,蜷缩在一个厚厚的军大衣里,雪花融进身体里,温暖中掺进了一丝丝寒冷。听着传来的夺命奔跑的声音,她竟一点也不紧张。

  忽然有一道抽噎着的稚嫩女音问她:“你不觉得冷吗?怎么还笑呢?”

  她费劲地低头,发现自己的大衣下面竟然还护着一个小女孩。严真凝视着她,轻声说道:“不冷。”小女孩似是不解,看着她,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

  “因为啊,我想起了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的话。”

  “他告诉我,一个拥有很多过去的人,陷入回忆之中便会感到久违的温暖。”严真说着,思绪渐渐走远。

  他说,他在西藏当了几年兵之后就进了特种兵大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危险的任务,九死一生的时刻也经历过。

  他说,他曾经为了一个目标潜伏在雪堆里两天,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可还得端着枪。然后他的大队长就告诉他,别时刻都绷得跟一根弦似的,放轻松点,想想高兴的事。他就寻思着,想什么呢,于是就开始想,再后来,就忘记了冷。

  现在,她也被困在雪里瑟瑟发抖,于是她也开始寻思,想点什么好呢?

  她闭上眼,开始回想。

  她有好多好多回忆。

  那些回忆就犹如一场一场的梦,像走马灯似的从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够她回味半天的。

  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小朋友,想起了亲生父亲,那个在雪崩中逝世的年轻军人。最后,又想起了他。

  想着想着,她仿佛就真的看见了他。

  他向她走来,只身一人,为她挡住了滚滚而来的大雪。她蜷在那一方天地之中,竟觉得十分温暖。可这温暖她并未贪恋许久他便不见了,只剩下一道白光,格外刺眼地向她射来。

  “淮越!”

  严真叫着他的名字,挣扎着睁开眼睛。

  雪崩带来的那份紧迫感尚未消却,她心脏跳动得很剧烈。稍稍缓了一会儿,严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竟忽然有些茫然。

  没有小女孩,没有大雪,也没有他,有的只是一室令她感到害怕的寂静。

  怎么回事?她抚着自己的心口,眨眨眼睛,迷茫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忽然“吱呀”一声响,房间的门开了。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从门口走来。

  女人看见她先是一愣,旋即微笑:“哟!你醒啦?”

  严真看着她,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在哪儿?”

  女人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答道:“这是医院呀!”

  医院?她怎么会在医院?

  严真愣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扶着床沿想起来。可刚撑起上半身,忽如其来的疼痛就让她抽了一口气,险些又跌回床上。女人要伸手扶她,却被她拦住了:“我没事,我自己来。”

  女人只好站在一旁护着她,看着她挣扎着下床的动作,忍不住出声提醒她:“慢点。”

  她慢慢地下了床,然后一步一步挪到了窗边。

  窗外原是一个小花园,因为刚刚下过雪,此刻只能看到白皑皑的一片。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丰沛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经雪反射,照得她眼睛发疼。

  严真下意识地用手遮掩,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白光,雪崩,还有他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个身影——

  严真蓦然睁大眼睛,瞪着窗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抓住身后正小心翼翼打量她的人问道:“人呢?他们人呢?”

  女人也是刚转来这个病房没多久,看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人啊,要不你等等,我给你叫护士去?”

  说着女人急急走了出去,严真一个人留在屋里,一边在原地打转一边念叨:“淮越,淮越……”

  瞥见病房的衣架上挂着两件大衣,严真扶着床踉跄地走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里里外外地翻看。

  是他和她回去时穿的大衣,里面甚至还有他的军官证!严真摸着这个被折弯的小红本,心情焦灼不已。

  病房的门半掩着,严真扶着墙,走到了病房门口。

  走廊里熙熙攘攘的,有的是病人,有的是家属,严真踉踉跄跄地从他们身旁经过,看见的却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他不在这里面。

  严真眉头紧蹙,拽住了一个抱着一堆东西匆匆经过的护士问道:“淮越呢,顾淮越在哪里?”

  护士正忙着,根本没工夫听她说话,只道:“先让让啊,有事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又匆匆离开。

  严真急得直跺脚,又拦住了一个年轻护士。“顾淮越呢?”趁护士还没说话,她拿出了手中的军官证,“他是军人,刚刚雪崩,他被雪困住了!他一定在这里!”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急切,小护士瑟缩了一下才说:“林芝雪崩送过来的人都在这儿呢。”

  “不可能!你看看!这是他的照片!雪那么大,他肯定是受伤了,请你帮我找找他。”她看着军官证上那个人的照片,眼眶一下子红了,连带着声音都哑了下来,“他一定受伤了,求你帮我找找他。”

  年轻的护士并没有多少经验,看见她这副样子,只能低声说:“要不你再去那边看看吧,有几个挖出来的人,在那里面……”

  护士为她指了一个方向,严真连声说了“谢谢”往那个方向赶去,可等她看清门口那个牌子的时候,她却愣住了。

  急诊室。

  看着这个牌子,严真不知怎的,就忽地想起上一次在b市医院。

  那一次,就是从这里面,年轻护士端出来了一个盆子。盆子里装的是被他的血浸透的军裤。

  要是他这一次又躺在这里面,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严真不敢再继续想,握紧手中的军官证,湿润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坐在急诊室外长椅上的小男孩:“你见过,这位叔叔吗?”

  小男孩摇摇头,眼眶也红了:“我在等爸爸。”

  爸爸。这两个字,就像是两把针,扎进严真的心里,瑟瑟地疼着。她等不来爸爸了,唯一拥有的只有他了。

  严真蓦地觉得浑身无力,她弯下腰,捂着脸默默地啜泣着。小男孩原本就在担心送进急诊室的父亲,看到严真在哭,似是也感觉到了害怕,从长椅上下来,蹲在了严真面前,呜呜地跟着一起哭。

  于是,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里,这一大一小抱头哭得格外委屈,甚至连匆匆向他们跑来的那两个身影都没有注意到。

  “严真!”

  那道身影大声叫着她的名字,而她仿似没有听见,闷头继续抽噎着。

  “严真!”

  那人又喊了一遍,这一次严真听清楚了。她愣怔地抬了抬头,慢慢地向后看去。

  那人是逆着光跑来的,此刻她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轮廓,待他跑近,她才看清他的模样。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忘了。

  她看着那人向她跑来,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看着他又惊又喜的表情,一时间竟觉得难以置信。

  是顾淮越?真的是他?

  “严真。”那人神色焦急地打量着她,见她不说话,又急急忙忙地看向身后一块儿跟他跑来的女人,“怎么回事?”

  女人也说不清楚,看着他,小声嗫嚅道:“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她要找谁,只好去帮她叫护士了……”

  那人只好弯下腰,拍拍严真的脸,急促地说着:“严真。你看看我!”

  严真似是有些茫然,她看着他一双担忧又泛红的眼睛,揪着他的衣角,低声问道,像是确认:“顾淮越?”

  “是我,我在这儿。”顾淮越连忙应道。

  而严真仿佛是终于回了神,松开了他的衣服,在他俯身将要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不见了,我梦见你不见了,我醒来也看不见你,我到处找你,她们都不理我……”

  顾淮越愣住。

  他从没见她这样哭过,号啕大哭,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着他一边哭泣一边说着,所要的,或许就是一点点安抚。

  这么想着,他蹲下身,抚着她的长发将她揽进怀里,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不哭了,不哭了啊。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

  就像是那个刚刚从雪堆里被挖出来的女人一样,一躲到男人的怀里,便大声哭着来宣泄恐惧。而顾淮越能做的,就是笨拙地哄着她:“没事啊,地上凉,咱们起来,来……”

  所有的后怕在这一刻齐齐向严真涌来,这让她顾不上他伸过来的手,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是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一旦抓住,便永不撒手。

  “顾淮越。”她抬起头,看着他抽噎着说道,“别离开我。”

  被叫到的男人眼睛微微泛红,他揽着她,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声答道:“好,不离开。”

  永远也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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