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自出生那时起, 就是没有父亲的。

  她只有一个母亲, 还有一个弟弟。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父亲是谁。

  在婚后的一两年里,她偶尔也会想到这事儿。不过,对于素未蒙面就把他们母女以及弟弟抛弃的父亲,她并没有多少感情。

  直到她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一个大雪之夜,陈雪萍喝多了, 终于跟她吐露了这事儿。

  南溪二十岁的时候,正是风华正茂,那会儿, 还是北影的学生,更是个校花。陈雪萍就读她隔壁学校,两人父母都是后勤那边家属院的职工, 关系很亲近。

  有一次, 学校和军艺组织联合演出,陈雪萍和南溪都去了。

  还是学生,第一次看到台底下来那么多领导, 难免紧张。陈雪萍就安慰她,不要怕, 领导都是很和蔼的。

  南溪性格腼腆,这才定了定心神。

  谁知,因为紧张,跳舞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前面同学的裙子, 一下子就跌倒在地。

  跟他们这种普通职工家庭的孩子不一样,那同学家里挺有背景,横了她一眼,就跟老师告状,说她故意踩她裙子来着。

  南溪哪里能应?

  老师也开始指责南溪,说她不该这样做。一时之间,南溪仿佛站在了风口浪尖下,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候,有个青年站起来,为她解了围,说她刚刚看见了,她不是故意的。

  这个人显然挺有身份,老师马上就赔着笑,带着她们一帮女孩子下去了。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南溪记住了这个模样俊朗的青年。

  后来,她去家属院其他职工家里送牛奶,竟然意外碰见了他。

  旁边,还有几个老干部,她也认识,之前在表演时见过。她忙给他们问好,一个个叫过去,可轮到他了,却尴尬地杵在那儿,不知道怎么称呼。

  后来,只能憋红着脸,喊了一声:“首长。”

  秦毅笑起来,又望着她看了会儿,说:“你瞅着挺眼熟的。”

  南溪红着脸说了演出那天的事。

  秦毅这才恍然,然后,又笑着说:“你表演得很好。”

  他年轻,却很有气场,看着跟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不大一样。等她走了,有个老干部跟她说,只是秦家的长子,在外交部工作,青年俊彦啊。

  那一天起,南溪记住了这个年轻人。

  “后来呢?”南夏听到兴起,追问陈雪萍。

  陈雪萍拧了拧眉,感觉脑袋有些晕,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后来?一个是干部子弟,又是青年才俊,在外交部工作,她呢?她是什么出身,什么工作啊?那个年代,那些干部家庭都不大喜欢演戏的。”

  “分开了?”

  陈雪萍点头:“也爱过,可是,到底还是分开。临近毕业的时候,他问南溪要不要进娱乐圈?她说要进,为了生活。当时,她已经签了经纪公司,前途一片大好。”

  南夏说:“秦家不同意?”

  陈雪萍说:“他们家是那种很守旧的家庭,本来就不大看得起这个圈子里的人,总觉得女演员就是不正经。你妈也是个倔脾气,你知道的。”

  南夏点点头。

  印象里,南溪身形高挑,喜欢扬着下巴看人,抱着肩膀靠在门上的模样,不苟言笑,冷漠、孤傲,却又美得张扬,像一朵带刺又红到了极致的火玫瑰。

  她对她算不上好,甚至很不好。虽然不打她,也不骂她,却从来不会给她和弟弟好脸色。

  他们的存在,也一直是秘密的。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她把他们扔在乡下,很偶尔才来看一次。

  南夏对这个母亲,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但是,此刻听陈雪萍这样说,她似乎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了。

  这一年清明,南夏和林聪一起去陵山公墓给她扫墓。路窄,车又多,开到山麓就开不上去了,一行人只能弃车步行。

  细雨纷纷,打湿了脚底的青石板小路。

  傅时卿为她撑着伞,另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两个人,并肩而行。

  到了墓前,南夏却停住了步子。

  有人早了他们一步,原本空空如也的墓碑前,此刻摆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南夏看了看手里的黄菊花,皱了皱眉。

  傅时卿说:“也许是陈姨。”

  南夏摇头:“她说要中午才过来。”

  这样,傅时卿也疑惑了。

  南夏却像是感应到什么,转头望去。细雨中,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给身边人撑伞,中年人英朗的面孔,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映入南夏的眼帘。

  可能是血脉中的联系,南夏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便衣、沉默,看着不大爱笑,甚至有些严肃。

  这就是那天南夏对他的印象。

  不过,她只跟他说了两句话,无非是问好。

  事后想起来,南夏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可以这么淡定从容。

  大概是逝者已矣,那些过去,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着这细雨的洗涤一起散去吧。

  无所谓纠结,也无所谓怨恨。

  但是,傅时卿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可回到家里后,却捉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孔。

  到了家里,壁炉里升起火。

  南夏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

  “吃草莓吗?”他给她端来一盆水果,草莓洗干净了,香蕉剥了皮、切了块,橘子也细心剥开,上面的条条茎茎都去了。

  南夏看一眼,心里温暖,不过,她没什么胃口。

  “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话音未落,嘴里就被塞了半颗草莓:“很甜的。”

  南夏咬一口,果然,汁液横流,慢慢的,渗入嘴里,刺激着味蕾。甜中,还带着那么点儿酸。

  傅时卿说:“过日子就像这草莓一样,甜里,难免带着那么点儿酸。”

  南夏看着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傅时卿笑了笑,说:“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南夏想了想,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傅时卿说:“所以,如果你想要……”

  南夏现在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皱起眉:“我不想!”

  傅时卿也不生气,把她的手叠在掌心,说:“你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之前的林聪?”

  南夏怔住。

  傅时卿说:“没让你认他。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父亲,生养之恩还是在的,没有必要见了面跟仇人似的,和和气气的,多好?过段时间,你不是还要去北京发展?”

  傅氏集团在北京也有不少产业,要是去那边赚钱,免不了见面。

  海淀就那么大地方,指不定就碰见了。

  南夏想了想说:“我也没有不礼貌吧?”

  傅时卿说,没有,他就是提醒她一下,不想别人说她。这事儿,要是被媒体扒到也是件麻烦事,不过,应该没哪个记者那么不开眼。

  当年,南溪直到过世,南夏不也没有被发现?

  可没有想到,秦家第二天就来人了。

  一个穿便装的年轻男人,秘书模样,南夏一眼就认出来,就是那天在陵山公墓见的那个人。

  她的脸色不好看,但是,也耐着性子听他说了。

  年轻的秘书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很亲切,也很有礼貌,先是跟他们都问了好,然后,委婉地表达了,想接她去北京的事情。

  南夏没有多想,一口就给拒绝了。

  她还笑了一下,笑得特别讽刺。现在想着要来接她,早干嘛去了?真怕她在这个圈子混太好,把他们给卖了?

  南夏压根就不想跟秦家扯上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陈雪萍,其实,她对这些陈年旧事也没有什么兴趣。

  秘书却没有生气,说,这不是首长的意思,是秦老爷子的意思,他也是刚刚知道,他还有个外孙女在外面。

  老人家现在身体不好,唯一的愿望,就是临终前能见见她。

  这样说,南夏倒是楞在了那边。

  确实,有点难以拒绝。

  不过,她也没有答应,和傅时卿回了屋子。天气冷,窗帘都拉上了,但是,傅时卿又佯装擦窗子,开了最里面的一层帷幔。

  隔着一层纱,南夏远远就能看到,那个年轻人撑着伞站在门前。

  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架势。

  傅时卿看得出,她心里有点煎熬,按了按她的肩膀,说,只是去看一眼,就算是一个素未蒙面的老人家,这种善心也只是举手之劳。

  南夏被他说服了。

  第二天,整理了一下东西,跟着李秘书坐飞机北上,直接去了军总医院。

  秦学年身份特殊,在特护病房里。来时南夏觉得没有什么,真到了病房前,她却又畏缩了。

  后来,还是傅时卿帮她敲的门。

  他按了按她肩膀,给她勇气和鼓励,也对她笑了笑。

  南夏抬头看着他,心里才有一丝安定。

  她也是踯躅了好久,才迈步走进去。

  于是,终于见到了这位姥爷,一个她素未蒙面,却对她非常和蔼的老人。

  那天下午,两个人,在病房里聊了很久。

  聊这些年,她在海城的生活。

  还有,所见所闻。

  就像当年的南溪一样,在秦老爷子问起她会不会退出这个圈子的时候,南夏笑意盈盈,话也很轻,但是也坚定。

  她知说了一个字: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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