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在发抖,他抓住手中的书,像抓住一把稻草。父亲突然死去,正如他预想的一样,他会早早地离开父母中的一个。他猜想在父亲吞服大量敌敌畏中毒死亡之前,家里必是一番真枪实战。他从那敞开的窗、紧闭的门以及江水一天天往上涨的势头,那混淆不堪的野花夹在乱草之中,垂着头的金黄色的向日葵,看到那一天,父亲的剪影,喝敌敌畏的全部动作,闭上眼睛前的所有恐惧。

  邮递员从不多看小小一眼,他一身绿衣,肩上挎着绿包,包里装满报纸、杂志、信。手里拿着一札信、电报。他慢慢下台阶,从小小门前走过。

  小小想问他有信没有,但说不出口。高峣会给他写信,他把他送走,站在月台上,他的头发天生有点卷曲,眼镜反射着太阳光,变了色。小小看不见高峣的眼睛,只看见自己的影子。高峣在一点点缩小,在火车的鸣叫中后退,小小突然觉得高峣已经很大,他应该找一个女人结婚,他身边有那么多女人崇拜这位大才子,他教的班上就有好几个女学生一心想嫁给他。他应该有个家,有孩子。高峣在小小这么想的时候退出了小小的视线。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使小小整天整夜在想高峣该找一个怎样的姑娘。小小从心里希望母亲拍的电报是真的,他的父亲对他来讲,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确也不存在过。为什么高峣不能做自己的父亲还找个好女人呢?车厢里亮着小灯,窗帘垂下,小小看不到飞驰的列车掠过的平原、树林、田野、房屋、城市。

  邮递员的身影在沙滩上了。小小看见邮递员过了呼龟石下街那座两块石板搭起来的小桥。那儿有两三个院子相互错开,一个低矮的缆车道下的洞。他消失在洞口。邮递员选择一条近道,可能是那排木房没有信报纸。小小听到母亲在叫他。他走进屋里,掩上门。

  母亲说,小小你能不能换一家店抓药。我讨厌那药味。她说自己就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

  小小尽可能平和地说,你不能老这样躺下去。开学我会回去,你怎么办?我不能再误了功课,最后一年了。

  再说吧,再说吧。母亲不耐烦了。“小小,你上街,就为我买点苋菜了,妈喜欢吃这种菜。”这种菜炒熟之后,那菜汤红似血,菜叶软绵绵。小小想母亲心一定很狠,喜欢这东西。清明时节苋菜和着大蒜炒,可以驱鬼神,而且一年四季不生病。

  这说法叫小小怀疑,但母亲总是要求,从不回报的态度使他觉得母亲不仅心狠,而且异常冷酷。直到某个夜里,他突然醒来,听见母亲在说话:“他错了呀,他错了呀!”

  小小知道母亲在说父亲。但他不知是不是梦话,就撑起身,掀开一部分门帘,看见母亲像小小把她放在床上时一样靠在床头,侧身对着门。小小感到母亲望着门的目光在等待着什么,她在父亲死后那几天居然一滴眼泪也未掉,街坊邻居都在奇怪,世上竟有如此硬心肠的女人。不过,世上也有他这么硬心肠的儿子。小小不祥地想到母亲在余年会这么一直拒绝下地,会这么蜷缩在床上,侧着身子,头靠在床档头。她的脸不清晰,小小还看见她躺着的地方一片模糊。小小努力回想父亲的模样,他很难勾勒出父亲阴沉的脸:深陷下去带血丝的眼睛,闪出逼人的冷气,鼻子宽大高耸,像个小山丘。那嘴,经常发出小小听到仇恨在心的话。父亲并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豆芽的小市民商贩,他曾是戏剧学院导演系毕业的大学生,他是导演。不管穿什么破衣,做什么下等活,抽什么劣质烟,也不能遮挡他艺术家的气质。小小想可能父亲全然不是岁月雕刻在自己心里的形象,他可能生得仪表堂堂、五官周正,双眼炯炯有神,而非常适合做生豆芽这类活计。父亲想做什么就能做好什么。小小突然渴望瞧一眼父亲的照片。他翻开抽屉,没有。他打开衣柜,把柜子弄得哗哗响的声音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问小小,你在找什么。

  照片。小小硬硬地吐出两个字。

  母亲笑了起来。小小第一次听见母亲笑,凄厉又尖刻。他有点芒刺扎背脊的痛感。

  “妈,你笑什么?”

  母亲停住了笑,用手敲了敲衣柜,以作回答。

  小小蹲在里间地上,他从母亲的笑里,捉到一丝蛛迹,他发现母亲的笑有种胜利的兴奋,那蓝色的火焰冒着很高,葬礼第二天,在江边沙滩上,母亲交给他一大包东西,要他烧掉。他记起来,除了父亲的衣服、鞋、伞,还有一大堆信。有些信是父母的字迹,有的不是,有的一看就是女人写的,字迹娟秀,叫父亲很亲热的称呼。小小不想看,通通放进火里,有几张照片,有父亲母亲的结婚照,母亲没有穿旗袍,而是穿一条白色连衣裙,父亲穿着西裤,扎着皮带的衬衣上系了根花领带。小小还看见自己坐在母亲怀里,父亲站在母亲背后的三人合照。他心不软,手也不软,扔进火里,看着火焰一点点将照片上三人吞没,自己当时不也感到一种从未有的轻松吗?

  小小突然觉得父亲、母亲和他自己实际上都非常可怜,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扭曲,是一错再错。他小时常常诅咒这个家,怨自己生错了娘胎。现在他明白,谁也没有错,谁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烧完父亲的遗物,他进了家门。母亲很安详。就像此时此刻,她侧着身子,注视着门口神色一样。她不允许小小闩死门,夜里也不让。小小发现母亲喜欢听脚步声,家里不管来什么人都高兴。到家里来的人不外乎查电表、看水表、收房费、收水费电费的人。小小从没见过来亲戚朋友。母亲嫁过来后,就和反对这门婚事的所有亲人朋友断绝了联系。

  母亲对小小说:“你听见没有,别让他待在家里!”那是父亲火化后的当天,母亲指着桌子上用白布盖着的骨灰盒,“我看了心烦!”母亲告诉小小如何处置骨灰盒的方法。她将痰盂移到床前。小小想那一刻开始,对,就是那一刻,母亲便以躺在床上生病的形式对待自己,而不是对待这个世界。

  小小看着母亲平静的样子,她连眼睛也未眨一下,那轻松在伪装与真实之间,让人难以判断。他乘船到家几十公里以外的长江下游,按照母亲指定的地点,将父亲的骨灰盒沉入翻卷不息的江水之中。船继续开着,江水被船剪开两排白色的浪花。江面上的天空又蓝又深,江鸥似乎从江水与天空的空隙处飞出,紧紧尾随船。这些尖叫着的白色鸟儿经常出现在小小的梦里,它们站在小小的身上,用嘴啄他。他关住窗,盖住床单,但鸟啄破窗框,一群又一群地扑进小小的房间,母亲在赶鸟,小小嘴里叫着他自己也听不懂的奇怪的话。

  小小将饭和苋菜端到母亲床边的凳子上。苋菜的红色染遍了饭。小小背过脸去。母亲津津有味地吃着,连说,好,真不错。小小,你怎么不吃?

  小小说自己已吃过了!

  母亲一边夹苋菜一边说:“他一生什么都想干,但什么都干不了。不是干不了,而是他太丢不开女人。”母亲说父亲在区话剧团一直不得志受人整,根本不是像父亲说的那样,而是风流事太多。拈花惹草惯了,改不了恶习。

  哦,小小惊讶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吗?他进过拘留所,要不是证据不足,他就该蹲监狱了。

  小小觉得母亲丑极了,“他进监狱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母亲听小小这么说,饭菜一下堵住了喉咙,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她说,有好处没好处是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对我关系重大!小小叫了起来。

  你。母亲搁了饭碗,说小小,你说走就会走的,你心里根本没有半点妈的位置。我清楚极了。我老年会很惨,你巴不得我早死!

  小小掀开门帘,进了自己房间。他套上耳机,听小录音机里放的音乐。母亲的吼叫像蚊子嗡嗡直叫,像一只最大的苍蝇。他把音量调到最大。

  那个晚上,小小头一次梦见了父亲,父亲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说,他喜欢这长江。他坐在石头上生豆芽时就想从这儿乘船漂流到入海处。躺在海水里,随波浪带走,不回头,随波浪到哪儿就到哪儿。

  小小醒了,认为父亲的话不能当真,父亲在说反话,他的声音太高兴,让人有理由想到父亲不可能饶了他和母亲。小小听见母亲翻身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如果再梦见到父亲,他一定要问问。小小想有很多问题,很多。但他心里却变得很平静,一会儿就睡着了。

  4

  当小小走到呼龟石大街的一大坡石梯时,一连三天他都感到自己被人注视。他从那儿走下沙滩,那儿有几株特大的苦楝子树,夹着一棵黄桷树。黄桷树缠绕着弯弯曲曲的葡萄树,葡萄树结的果非常小,而且异常酸,小小的母亲怀他时常摘葡萄吃。小小小时常到这地方用弹弓打苦楝子。小小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回家后就没人在乎他。所以他也不太关心周围的人。小小没有回头去看,他继续下石梯,来到停靠着两艘拖轮一艘驳船的趸船前的沙石子混杂的江边。

  江水轻轻翻卷着波纹。水混浊,已涨高不少。但远处还是有人在洗衣服,石板上堆着揉成一团的床单、衣裤。小小突然发现泛黄的江水多了一个身影。大概是正午时分,或许由于太阳光造成趸船投影在江面上。总之,小小发现自己站在江水边,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被另一个身影搅乱了,他失去了孤独的享受。他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回头看,是个三十七八岁左右的女人。

  你太像你爸爸了。小小,越来越像!我听说你回来了。这女人吐字清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门牙有点突出,嘴唇微微向上翻,因而嘴唇看起来较厚。

  那女人见小小没什么反应,说,小小你认不出我了?我叫乃秀。

  小小说,我知道你是谁。他的确认出了这女人是谁。乃秀听小小这么说,一丝失望掠过她的眼睛。

  乃秀的说话声像柔软的小虫子,爬在小小的皮肤上,痒痒的,他觉察到痒中还有火烧火燎的痛。

  小小告诉母亲,他把骨灰盒从小手提箱里取出,走到栏杆边,骨灰盒像长翅膀似的飞了一段,飘飘落入水中,浮了几下,便沉下去没影了,江面只冒了几点气泡。

  他会喜欢那里的。母亲盯着碗里的药水,眉毛跳了跳,却一口未喝。她说她是最了解小小父亲的人。

  “失火啦!失火啦!”有人在惊慌地叫。

  小小跑出房间,见呼龟石下街靠近缆车桥洞那儿有火苗夹着浓烟冒。他迅速跑回家,对母亲说,下街起火。他提起一桶水就往外跑。

  围观的人比救火的人多,那间平房实际是一个自己搭的碎砖碎瓦的偏房,靠近一个院子旁边。有人从江边拖轮上提起两根水龙头,往火上浇。火越烧越旺。“没准鬼老头浇了汽油。”一个缺牙的老太婆,胖胖的脸,在那儿指指点点。

  小小将水浇在火上。火没有小。有经验的人说,切断院子与这个偏房的连接处就可断火。跺瓦、泼水、喷灭火器、水龙头一起扑向两个房子连接处,狠狠捣弄一番,火源果然切断。消防队仍没影踪,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间破烂的偏房烧了二十分钟,成了一片焦土,冒着热腾腾的烟。

  烧完了,消防队才赶来。人群闪开一条道。消防队在灰中翻搅了一阵,从里面抬出一具已成腊肉状的尸体,“死得好,死得好。”鬼老头的邻居在骂,三三两两议论,说鬼老头会使法,他不顺眼,见你家来了客人,割了一斤猪肉,便让你炉子有明火,但煮不熟饭,两个钟头,米还是米,冷冰冰的。“没想到作法作到自己头上。”“活够了罢!”有小孩拾起一个酒瓶,黑乎乎的,却真的残留着汽油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远远近近的人都跑来了,看稀奇,看热闹。

  小小提着桶从人堆里钻了出来。鬼老头他小时见过,鬼老头其实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么坏,他看到的是拾破烂戴一顶掉边草帽慈祥的孤老头,常被人欺负的情景。连几岁的小孩见到他也吐唾沫,乱骂,扔石子。“小小,你怎么不上我那儿去?”乃秀站在梯子口上,她背后是悬崖,那儿生有许多猫儿草、满天星之类的野草,一根电线杆立在悬崖边上。

  小小站在倾斜的坡上,仰头对乃秀说,他会去的。可能是这天心情糟透的缘故,也可能是乃秀站的位置,在她的背后那些崖石、灌木野草,乃秀显得单薄、弱小,脸上是一副让他感到心里刺痛的凄楚。小小说,隔几天,我就去看你。

  我知道他跟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母亲坐在尿罐上,那儿只挂了一块花布,遮住母亲坐在尿罐上解大便的脸,整个人。小小在调自己电子表的时间,他用一支圆珠笔按住表左旁小眼,另一只手不停在按动右旁的调阀。

  隔着花布,母亲的声音不断钻进他的耳朵。她说,每有艳遇,他便像报捷一样告诉她,她没有反应。于是父亲便没劲讲了。

  唰唰两声。母亲在撕草纸的声音。“小小。”小小停下调表时间日期。他将母亲软软的身体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又掀开花布,盖上臭熏熏的尿罐。他在盆子里用肥皂洗手。母亲在叫,我也要洗手。小小将洗过的水倒了,重新从水缸里盛了小盆水,拿起肥皂盒,走到母亲跟前,将床边凳子上的杯碗之类的东西拿掉,放上盆子、肥皂盒。

  母亲将手伸进盆里,说,有一次他把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领回家,那个女人只有二十来岁,比他小一半。我带她去了医院做手术。他跑到我面前,跪在地上,让我原谅他。他在演戏,我根本不相信那女人的孩子是他搞上的。

  小小把母亲洗脸的毛巾递给她。母亲说,拿那条专擦手的。手脸分不清吗?

  “将就点。”小小没好气地对母亲说,他像一个奴隶一样被母亲使来唤去。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八零电子书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你照亮了我的世界,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最新章节,你照亮了我的世界 顶点小说!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本站根据您的指令搜索各大小说站得到的链接列表,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版权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有损您的利益,请发邮件至,本站确认后将会立即删除。
Copyright©2018 八零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