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苏面见蒙恬的同时,韩非也在自己家里见到了陈平。

  经过几个月的恢复,陈平脸上总算又能看见了肉色,不再是一张饱经风霜的糙脸。

  不过他这会儿脸上却很是赧然,一副有愧组织栽培的样子。

  “此番风波,是我办事不利,实在愧对大家。”

  嬴政会收拾流沙,根本缘由在于他发现了流沙的不老实,而负责掩盖这些事实的是陈平,所以如果要追责,肯定是他首先背锅,并且背大锅。

  当然,于理是这么算,但于情就不能这样耍无赖了。

  事儿是整个流沙一起干的,闹出来的动静遍布北地诸郡,指望他能把首尾收拾干净根本就是强人所难——更不要说他还是刚回来,属于临危受命。

  不过面对韩非,陈平只能主动背锅,没有推脱的道理。

  甩锅这种行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干的,否则不仅不能洗脱责任,反而会背上更大的责任。

  更何况流沙不是官场,虽然有上下尊卑阶级区分,但整体上并不存在太浓重的政治氛围,也就不必严格按照官场那一套来。

  陈平是个人精,自然知道分寸。

  韩非也确实没有追究任何人责任的意思。

  因为流沙这边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做错什么,最终造成这个结果,只能说人力有时穷。

  就像遭遇地震的人,即使尽己所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应急措施应对,但能否活下来往往还是得看天意。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韩非笑着给自己和陈平各倒了一杯茶,然后坐下说道,“从皇帝决定北巡的那一刻起,咱们就注定要挨这一刀,区别也不过是程度的深浅罢了。”

  “现在这一刀落下来了,比我希望的要重一些,但也没到最糟糕的程度,我觉得……还不错。”

  “你怎么看?”

  陈平想了一下后回道,“确实并未伤筋动骨,但我们在中央朝廷的影响力被严重削减,北地的官员也需要重新打点拉拢,恐怕会大大拖慢我们的脚步啊。”

  “时间……这个问题有些敏感。”

  时间,是一个足以令所有人头痛的问题,因为这是一种完全不为人的意志而左右的伟力。

  一旦错过了,那就是错过了,任谁也无力弥补。

  若是因为这一番动荡,导致流沙错过了计划好的最佳时机,后续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谁也说不准会有多严重。

  韩非闻言笑了笑,对此似乎不甚在意,“我觉得还好。”

  “无非就是损失了一批物资……但东西终究没离开北地,现在没了,以后还会回来的。”

  为了应对罗网和黑冰台的追查,流沙舍弃了相当多相对不算特别敏感的物资。

  对朝廷来说,这批物资没有源头,没有去向,自然就成了‘战利品’给收缴入库了。

  不过即使入库,也是入北地这边地方官府的库,因为都是北地需要且紧缺的物资,嬴政并无理由调走另行分配——当然,他有权力这么做,只是懒得折腾。

  对嬴政来说,这点东西还入不了他的眼。

  因为帝国很富裕。

  武力摧毁山东六国为帝国带来堪称天量的财富,即使在过去近二十年间帝国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穷兵黩武政策,甚至还上马了数不清的大型工程,这笔财富依旧没有消耗完,一直支撑着朝廷的运转。

  帝国现在有很多问题,唯独最容易也最应该出问题的财政,还算良好——这不仅是因为六国‘遗留’下来的财富足够充裕,也是因为帝国朝廷的运转相对高效廉洁。

  不论是中央朝廷,还是地方官府,都相对高效廉洁……尽管现在中央朝廷对地方政府的掌控力与日俱减,但这一点仍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当然,这不是因为帝国官员的道德水准都很高,而是多方因素综合作用之下而导致的。

  比其一,帝国本身对百姓的盘剥就已经足够严重,留给官员贪腐的余地就不多了。

  就算是能把地皮刮出火星子的狠人,也不可能真就干刮火星子,总得有利可图才行。

  其二,之前就提过的官员对贪腐的需求,或者说对金钱的需求也不是特别大。

  再加上能当上官儿的基本没有贫民出身,普遍颇有家资,就更降低了贪腐的可能。

  其三,帝国的官僚系统其实远不如后世成熟复杂。

  这极大了提高了中央朝廷有效管理地方官府的难度,但与之相应的,则是官僚体系的简洁。

  当官的少了,层层剥皮的环节也就少了,自然也会随之降低贪腐的力度,并且提高效率。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不再赘述。

  当然,高效并不就意味着好事。

  就像是对着一本习题胡写乱画,做题的效率自然快的飞起,但意义嘛,就只有浪费纸张这一点了。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地万物不外如是。

  说回正题。

  因为嬴政瞧不上眼也不在意,这批物资仍然保留在北地各郡的地方官府手里。

  流沙当然不可能马上从刚经历过官场大地震的北地官府手里取回这些物资,但只要东西在北地,那迟早都会回到他们手里——无论是通过更隐蔽,抑或更激进的手段。

  当然,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物资会被逐渐消耗掉。

  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总的来说也不亏。

  “至于官场上的变动……”韩非啜了一口热茶,双眼微微眯起,彷佛饮了一口美酒,“无关紧要。”

  陈平的眉头不由跳了两下。

  官场上如此大的变动,真的能算做‘无关紧要’吗?

  诚然,以流沙的实力,要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恢复之前对北地官府的影响力,但到底要多久,是说不准的。

  更关键的是,时间是个麻烦的问题。

  韩非不慌不忙的说道,“山东六国的灭亡,让我看明白了一件事——忠诚,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与道德和操守都无关。”

  “韩国灭亡,除了张相国等少数人以身殉国外,基本就没什么人在乎了。”

  “当然,我不是赞同殉国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尽管我自己也差点走上这条路。”

  “韩国的官员不在乎韩国的灭亡,韩国的百姓也不在乎韩国的灭亡……该投降的投降,该流亡的流亡,该归顺的归顺,一切顺其自然。”

  韩非颇为感慨的说着话。

  陈平坐在下首,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茫。

  这是……突然忆上心头,伤春悲秋起来了?

  韩非没有理会他的眼神,自顾自继续说道,“当然,后来也有不少人念叨‘韩国’这个已经不存在的称呼。”

  “不过也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或者说利益。”

  “当年逃亡隐遁的贵族希望借着韩国的名头,在帝国衰落后东山再起。”

  “已经成为帝国子民的韩国百姓,希望能回到曾经韩国朝廷的统治之下,因为帝国的压迫让他们越发喘不过气。”

  “他们都不在乎韩国,只是需要这么一个……‘由头’罢了。”

  “当然。”说到这里,韩非笑了笑,“我不是在谴责他们,韩国也确实不值得旁人真的去惦念它。”

  “我想说的是,百姓也好,官僚贵族也好,他们都不会怀念,更不会忠于一个被他们深恶痛绝的政权。”

  “昔年的韩国就是这样一个政权,如今的帝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批新上任的官员对帝国的态度,注定会和昔日韩国的臣民别无二致。”

  “在出事以前,他们或许会稍微拖慢我们的步伐,但等到合适的时机,这些阻力会瞬间消失。”

  韩非所谓的出事,其实就是帝国彻底乱起来。

  换言之,也就是帝国开始遍地反贼的时候。

  而他这句话,或者说这一长串话,都是在委婉的表达一件事——一旦帝国的统治行将崩溃,这批新官员会和老官员一样,瞬间倒向流沙。

  立国十年的帝国,从未树立起足够稳定可靠的国族认同。

  这导致帝国的臣民根本不存在忠诚一说。

  他们不在乎帝国灭亡,甚至乐见其成……当然,如果新的政权比帝国还不如,他们也会像韩国臣民怀念韩国一样怀念帝国,但那本质上不是对帝国的怀念,而是对现行政权的不满。

  而这种不满,一般不会早早的就冒头。

  帝国的统治一旦走向崩溃,北地的官员第一时间绝不会考虑如何维护帝国的统治,而是考虑自身的利益。

  如果帝国有重新掌控局面的能力,他们会维持自己的‘忠诚’,反之,则倒向新的‘掌权者’。

  简而言之就是谁赢他们帮谁,胜负分晓之前他们按兵不动,谁也不帮。

  不过他们也不会一直观望——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一直骑墙,很可能会被人收拾掉。

  在北地,只要流沙接住了帝国的第一轮,也是力度最大的一轮攻势,本地的官员自然就会倒向流沙,放弃帝国——敢不放弃,就等着流沙收拾他吧。

  所以韩非说他们构不成威胁。

  这批官员最核心的威胁就在于有可能在关键时刻打乱流沙的布局,而一旦最重要的时机因他们的干预而被错过,就再无法弥补。

  但他们只会在不重要的时候——也就是前期准备时间——稍微拖延流沙的行动,等到了真正重要的时候,他们就要开始考虑站队的问题从而不敢再做任何事。

  这不是说前期准备不重要,只不过流沙已经准备的很完善了,剩下的只是修修补补,填充细节。

  有最好,被耽误了也不打紧。

  当然,不排除有完全死忠于皇帝或帝国的‘保皇派’,不过占比可能连百分之十都难有。

  以北地官员的数量推算一下,也就是连十个人都难凑出来,根本不值得在意。

  陈平听懂了韩非的意思,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接下来?”

  “按部就班的来,稍微调整一下计划就好。”韩非淡淡的回了一句,接着补充道,“不过有件事要特别交代陈平兄费心。”

  “请讲。”

  “接下来,盯死罗网,我要确保随时随地都能知道赵高的动向和下落!”

  最后一句话,韩非语气里已满是森然的杀意。

  陈平心知肚明,没有一句废话,点头应下,“放心,保证不会让他逃脱片刻。”

  赵高固然是个难缠的对手,但流沙如果不计代价盯死一个人,他就绝对跑不了。

  再不济,还可以调黑麒麟来。

  黑麒麟,流沙组织内除古寻这个首领外最离谱的人,离谱之处就在于它的幻形之术。

  尽管江湖上对它的传说已经足够离奇,甚至称得上足够恐怖,但实际上流沙对黑麒麟一直是遮遮掩掩的,真正对它有清晰认知的只有流沙内部的少数人。

  真要让外界明白黑麒麟的离谱程度了,只怕嬴政晚上都不敢睡觉了——分分钟黑麒麟就能取而代之。

  这会儿黑麒麟被古寻叫去给自己大闺女当替身了,不过随时能调回来——理论上,流沙内部话语权最高的是古寻,唯有一处例外,就是黑麒麟的调动权限,韩非是高于古寻的。

  流沙内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奇葩的情况。

  ………………

  始皇三十六年,十月。

  按照帝国历法,这就算是新的一年了。

  嬴政在新年伊始,终于彻底结束了北巡之旅,返回了他忠诚的咸阳城。

  不过他并未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帝国的新年本也就没什么气氛,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一回来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工作。

  冬日前夕,几乎是朝廷一年中最忙的时段之一,有一大堆的事需要处理。

  比如北疆的边防安排,比如各项工程的工作量调整,又比如帝国过去一年的政事统计等等等等……

  而在流沙的热闹还未平息之际,帝国朝廷又传出了一则重要消息——皇帝又要东巡!

  经过一年的时间,因为嬴政东巡而安稳了不少的齐鲁荆楚等地又再次动荡了起来。

  老百姓听了都觉得这件事很荒谬——这皇帝一天天啥事不干净出巡了呗?

  他们虽然不反感嬴政的巡游,毕竟对他们危害不大。

  但这荒唐的情况却让他们内心动荡难安。

  这年头出门在外很艰难,在百姓看来皇帝也不例外——事实上也确实不例外。

  现在皇帝都安生不了,一天天得在路上‘颠沛流离’,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未来该何去何从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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