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剑斋遇见孟华胥是意外之喜, 楚瑶光又恰好找到妹妹,更是谁也想不到。

  被孟华胥称作“阿同”的小姑娘瞪大眼睛、见鬼一般地看着楚瑶光,用力想把手从后者手里抽出来, “楚瑶光?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还在蜀岭吗?哎呀你放开我!”

  楚瑶光牢牢拽着阿同的手, 哪容后者挣开?

  她板着脸, 凶巴巴地回瞪妹妹,“我为什么在这儿?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儿?要不是为了找你, 我还好好待在家里呢。”

  “谁要你来找我了?”阿同甩不开楚瑶光, 气得直跺脚,“我走了关你什么事?我一个资质低微的无用弟子, 走丢就走丢,你在蜀岭当你的大小姐不就好了?多管闲事!”

  楚瑶光阴沉着脸,“你当我稀罕管你?家里人都担心死了, 以为你被邪修拐走了, 急得吃不下饭,我看不下去, 这才来找你。”

  阿同炮仗一样炸开了,“担心我?担心我不能寿终正寝、按照你们的设想乖乖老死在蜀岭?我资质差点怎么了?别的修士能出去游历, 我为什么不行, 你们凭什么剥夺我游历的资格?你当然永远懂事了,你永远是楚家的好孩子、乖孩子,因为你资质好,什么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你的丹药不够使、灵石不够花,你当然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我呢?”

  楚瑶光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妹妹说这样的话了, 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只是平静地指出,“没有不让你出去游历,但你年纪太小、修为也不够,怕你出事,不是说好过几年再出去的吗?”

  阿同更生气了,“可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能出去游历,凭什么我不行?还不是偏袒你资质好吗?”

  “我资质好,那是我天生的,又不是抢了你的资质,你凭什么对我发脾气啊?”楚瑶光也不高兴,微微蹙眉,“你修为低,就是不安全。”

  “谁说我不安全的?”阿同叉着腰,忽然转头一扯孟华胥的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和方才孟华胥的神情一模一样,“我有我师父!出来这么久了,不还是好好的?”

  楚瑶光望着孟华胥,没说话,紧紧抿着唇。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被你拐走的?”陈献听着听着恍然大悟,啧啧地看着孟华胥,“你现在收不到徒弟,就骗人家离家出走啊?”

  孟华胥一凛,“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老夫从来不干这样的事,都是你们自己铁了心要离家出走,我看你们傻不拉几,没走多远就要被人坑得被卖了还数钱,干脆带你们一把,怎么叫我拐人呢?”

  “谁傻不拉几了?”阿同和陈献一起瞪眼。

  孟华胥嗤笑。

  “原来你和你的朋友,也都认识老孟和阿同?”杭意秋有些惊异地问沈如晚,笑了起来,“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不是巧了?”

  沈如晚急于从孟华胥那里得到答案,一时没什么闲探的兴致,然而她大动干戈地把杭意秋约在这里,若只是传达了奚访梧的意思就要走,未免有种过河拆桥、不太尊重人的嫌疑。

  听杭意秋搭话,她微微笑了,顿了一下,几分歉然望向杭意秋。

  不必她说,杭意秋早看明白了,“既然有急事,强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姿态豪迈地向后靠坐,倚在墙上,歪着半边身子看沈如晚,卖关子般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有点对不起我吧?”

  沈如晚定定看她。

  “过几天就是千灯节,到时同去?”杭意秋绷不住笑了。

  沈如晚颇感意外。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她微微凝眉,“只是那日我与人约好有事,实在不凑巧。”

  杭意秋大大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她意兴阑珊,“总归你也是要去的,若有缘份,咱们总会在千灯节上遇见的。”

  沈如晚满是歉意地一笑。

  杭意秋把玩着手里的空杯盏,在指间一番轮转,寥落转眼即逝,倒了一杯,望着沈如晚,“不能多叙,总归还是能满饮一杯的吧?”

  沈如晚垂头望了望那半杯酒,伸手也倒了半盏,和杭意秋轻轻碰了一下,仰头饮尽,“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桌案上。

  她大步飒沓向外走去,言语还留在樽前,“道友,再会。”

  杭意秋握着杯盏,看她背影匆匆,微感诧异,转眼却是仰首把杯中酒也一饮而尽,和她那杯并排摆在一起,欣然一笑。

  书剑斋布局使然,纵然有禁制,也不适合在里面详谈秘事,还是隔出雅室的茶楼或酒楼更合适。尧皇城繁华鼎盛,走几步便能寻一个,从书剑斋出门对面就是。

  可也就是这么几步路,六个人并排走,竟然吵吵嚷嚷地走出了十六个人的架势。

  一会儿是楚瑶光姐妹俩争执不下、谁也不让谁,一会儿又是陈献和孟华胥一老一少平均年纪不超过十岁的人身攻击。

  “不管你这才怎么歪缠,我都不会再纵着你了。”楚瑶光板着脸警告妹妹,“最近神州上并不太平,你这点修为还不够人家一次算计的——楚如寿,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阿同嗤之以鼻,“别叫我楚如寿!我才不要回去,我和我师父一起走,安全得很!”

  陈献正和孟华胥吵着,听到这里忽然一转头,狐疑地盯着阿同,“为什么瑶光叫你楚如寿,老头却叫你楚天同?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阿同叉腰,对这个实质上有师兄资格的人不假辞色,“我当然是叫楚天同了,谁要叫楚如寿?”

  陈献听不明白,朝楚瑶光看去。

  楚瑶光不由一阵蹙眉,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一向聪慧机灵,可偏偏对上妹妹时没了从容,反倒也终究像是寻常年轻少女一般沉不住气,乱了章法。

  “我们家嫡系弟子都以天上星宿为名,我叫瑶光,对应的便是北斗第七星,至于楚如寿,她对应的应当是南斗第四天同星,只是她资质不好,于仙途上恐难有成,家里长辈只盼她长命百岁、安稳一生,南斗又称延寿司,于是就叫她楚如寿了。”

  平心而论,楚家长辈对后辈只求安康的远景自然是好的,然而落到阿同身上,亲姐姐是家族钦定的大小姐,轮到她却成了只要活得久就好,自然极不平衡,随着年岁渐长,一气之下就打算离家出走了。

  幸又不幸的是,阿同遇见的是孟华胥,这老头说可靠是很可靠,照拂她一路,又教她许多小手段,让她颇多成长;可要说孟华胥不靠谱,那也是当真不靠谱,寻常人遇见打算离家出走的小孩,总归是拦下来送归家中,偏偏这老头拐过离家出走的陈献,又一回生二回熟地把阿同带上路了。

  楚瑶光听完始末,简直像是一个头两个大,眼神复杂地看看孟华胥,想斥责两句,可又想到阿同安然无恙多亏了孟华胥照拂,一时不知道该谢还是气了。

  沈如晚推开雅室的门,偏头看这几人,只觉自己并不是出来查明七夜白的真相,反倒像是来给人带孩子的,而且一带还是四个。

  她抬眸和曲不询对视一眼,忽而伸手揽住阿同的肩膀,没怎么用力便轻飘飘地把后者带到身边,把阿同吓了一跳。

  “坐。”沈如晚神色淡淡的,仿佛半点没见阿同的惊吓,掌心用了点力,阿同便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位置上,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今日请前辈一叙,是为了七夜白的事。”她一开口,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清冷肃然之感,让人不觉住了口去看她,连吵嚷声也倏忽停了。

  孟华胥终于不和陈献斗嘴了。

  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目光炯炯有神,细细地打量起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模样。

  “还未向前辈说清我们的来历,我姓沈,沈如晚,自蓬山来,曾掌碎婴剑,或许前辈听说过我的名字。”沈如晚神色端凝,望了曲不询一眼,言语到唇边,顿了一瞬,“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曲不询。”

  孟华胥没听过曲不询这个名字,但“碎婴剑沈如晚”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忽地嗤笑起来,往后一靠,没一点矜持地半靠半躺着,毫不客气地说,“蓬山高徒能有什么好问我的?你们不是宁听澜的心腹爱将吗?这会儿来找我老头子,是当初从我身上榨取的好处还不够多,非得把我扒皮抽筋了才甘心?”

  沈如晚眉毛微抬,情不自禁地向前倾去,专注之极地望着孟华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他,“什么意思?这些年是宁听澜在种七夜白?他是怎么知道你会有这种花的?又是怎么从你手里拿到的?”

  孟华胥没回答。

  他狐疑地看着沈如晚,“你装什么装啊?你不是宁听澜最信任的手下吗?他还能不告诉你?碎婴剑都给你了,你可别否认,我可不信你和他没关系。”

  沈如晚微微抿唇。

  神州皆将她归为宁听澜的羽翼心腹,她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这一路走来,越是了解七夜白和往事,她便越明白这句“最信任”里的荒诞。

  孟华胥见她默然不语,顿觉被他说破了真相,“嘿”了一声,露出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来,“不管宁听澜现在还想干什么,反正我是不会配合他的——多年前他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干了那么畜生的事,不管现在他怎么冠冕堂皇,我都不会信了。”

  “我知道你的名号,碎婴剑沈如晚,前段时间还在钟神山大闹天宫了一番,是不是?”孟华胥嗤之以鼻,“谁知道又是宁听澜在耍什么把戏——我就只是个会点奇技淫巧的老头子,论斗法,十个我加起来多半也打不过你,不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大不了给你留一把老骨头呗。”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取信孟华胥,陈献已插嘴了,“老头,沈前辈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一起查七夜白的事,一路查到尧皇城的。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全靠沈前辈和我师父,才捣毁据点、扶住灵女峰,真的和那个宁听澜不是一伙的。”

  孟华胥对陈献说的“和宁听澜不是一伙的”半点也不信,可听到“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这话,惊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身,“什么?宁听澜这老狗,现在竟然还在做他那桩丧尽天良的买卖?元让卿不是早就死了,谁能给他种七夜白?”

  沈如晚蓦然抬眸。

  元让卿是她师尊的名字。

  “前辈,您认得我师尊?”她犹疑,其实也不必孟华胥作答,便在一瞬想通了许多关窍——七夜白是孟华胥的独门灵植,哪怕她师尊是最顶尖的灵植师,也不可能凭一两朵花复刻出来,必然是要向孟华胥请教的,这样一来,孟华胥和她师尊认识便一点都不稀奇了。

  孟华胥用一种难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姑娘身边怎么没一个好东西,你是五毒俱全啊。”

  沈如晚竟觉这话无可反驳,唇瓣抿了抿,默然。

  曲不询微微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手掌炽热宽厚。

  “孟前辈,我们正是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这才诚意请教您。”他神色平静淡漠,声音沉沉,不自觉便让人凝神听进心里,“您要是怀疑我们是宁听澜派来的也无所谓——反正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给宁听澜的手下听,对您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

  孟华胥对沈如晚态度尚可,可对上曲不询,倒没说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哼了一声,“你就是陈献那个傻瓜的师父?”

  陈献还坐在边上呢,抗议,“我哪里傻了?老头你才是傻瓜!”

  曲不询眉毛也没动一下。

  “不过是怜他一片向剑道不移之心,顺手教一教罢了。”他语气平和。

  孟华胥脸色臭的很,“我看你就不像个剑修,哪有剑修像你这样心眼子多得像蜂窝的?”

  其实曲不询也没展现什么心机,但孟华胥一看他就觉得不像个一根筋的剑修。

  曲不询几分好笑,“得前辈夸赞,不胜荣幸。”

  “现在的剑修,真是不像样子。”孟华胥嘟嘟囔囔地说,还记挂着先前陈献奚落他不擅长剑法的事,昂着头说,“我早说过,我是剑道世家出身,怎么可能不擅长剑法?这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陈献斜眼看他,“你可得了吧,还剑道世家呢,从没听说过。”

  孟华胥傲然说,“你这没见识的傻瓜能听说什么?如今神州的剑道世家也配叫剑法传家?图惹人发笑罢了,哪个比得上我们孟氏,流传千年的《孟氏坤剑残谱十式》,听说过没有?”

  沈如晚和曲不询皆感诧异,面面相觑起来。

  《孟氏坤剑残谱十式》,这是修仙界有名的剑法典籍,来自早已覆灭的方壶仙山,若说名气,当真极大,两人早看过不止一遍,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孟氏”竟和孟华胥有关系。

  于曲不询而言,《孟氏坤剑残谱十式》还有些微妙的意义在——从前他在蓬山藏经阁与沈如晚相遇时,手里捧着的便是一本拆解孟氏坤剑的书。

  他再不可能忘怀的。

  “方壶覆灭,却也不是所有方壶修士都死光了,总有留在神州的遗脉,我们孟氏就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稀奇的?”孟华胥自矜地说,“像那些聚在半月摘的意修,不也是方壶遗脉吗?”

  沈如晚不由瞥了陈献一眼,设想起若让孟华胥知道那多年不知踪迹的方壶现在就是个破瓦罐,就在陈献手里,孟华胥会不会当场惊掉下巴?

  “宁听澜总是为他出身名门、蓬莱亲传的身份而傲得不得了,其实往前千年,谁还比不上他了?若非浩劫,我们也是名门正朔。”孟华胥说着说着便脸色一沉,“晦气,认识这老狗真是晦气。”

  陈献似懂非懂地听着,打岔问,“所以老头你真的会剑法吗?你既然是剑道世家出身,看来剑道造诣一定极佳吧?是我之前误会你了?”

  孟华胥的脸色一僵。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们姓孟就要抱着剑法一辈子?自然是对什么有兴趣就学什么。”他若无其事地说,“到我这一辈,只剩我和姐姐两人,都对剑法没多大兴趣,勉强学了一点罢了。”

  陈献好奇,“你的姐姐就是孟南柯?是尧皇城的城主?”

  孟华胥不由自主地绽开一点笑意,有点得意,“不错,孟南柯就是我姐姐——亲姐姐。”

  沈如晚和曲不询坐在一边,任他们两人闲聊,一边细细思索。

  “这就怪了。”曲不询忽而笑了一声,“方才好似听前辈提起南柯媪的弟弟,说他是个轻信他人的蠢货?”

  正常人会这么形容自己吗?

  孟华胥与陈献插科打诨,本也是为了东拉西扯不愿直入主题,被曲不询切入原题,不由又沉默了下来。

  “罢了。”他竟有些颓败地重新坐回位置上,神容忡怔,“这小子虽然蠢了点,但看人还有点诡异的眼光,运气也好,既然他信任你们,也许我也能信一信——况且,你说的也对,不过是些彼此都心知的往事,就算说了,对我也没有损失。”

  沈如晚眼神微动,眼底喜意难耐,又强行按捺,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只是盯着孟华胥。

  “陈麻烂谷的往事,若从头说起,未免也太啰嗦了,我就言简意赅些——孟南柯是我亲姐姐,邬梦笔,也就是你们熟知的希夷仙尊,是我……姐夫。”孟华胥说到这里,颇有些咬牙切齿,“我是不赞成他们俩在一起的,邬梦笔怎么配得上姐姐?可没奈何,姐姐不嫌弃他,我也只能接受。”

  希夷仙尊同尧皇城主竟然是道侣,这事竟从未在神州流传过,连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是第一次听,不由愕然。

  可孟华胥没理会这愕然,自顾自说下去,“我比姐姐小很多岁,他们的往事我也没那么了解,只知道她和邬梦笔、宁听澜是在游历中结识的,他们三个都是少有的少年天才,又各有手段、各占胜场,当时又都是一腔豪情壮志,很快便引为至交,一起闯荡神州了。偶尔姐姐回家看我,也会请这两人来家里做客,因此那时我虽然年纪小,却对这两人很熟悉,把这两人当作是兄长看待。”

  说到这里,孟华胥顿了一下,想到这两个曾被他视为父兄的人,最终一个拐走了他姐姐,一个则干脆就面目全非、甚至利用昔日情谊把他算计了个透,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宁听澜能从孟华胥手中拿到七夜白的培育之法了,人总是对少时便信重的兄长怀有无理由的信任,有心算计无心,称得上是轻而易举。

  “可我不明白,最初你培育七夜白,并不打算以人身为花田,而是在寻觅别的途径,为什么最终却变了?”沈如晚微微蹙眉。

  当初她在东仪岛找到的那份手记上,并没有以人身种七夜白的迹象。

  “这你竟也知道了,你这丫头知道的也不少。”孟华胥怔了一下,不觉便露出苦涩的表情来,沉默了片刻说道,“本来确实没想过以人身为花田的,我又不是邪修,不会故意往丧心病狂的地方想,可是后来姐姐与人斗法时不幸受了重伤,天才地宝偏偏不是一时能求得的,尧皇城虽然已富裕起来,却真没备下这些。”

  “邬梦笔不是意修吗?”沈如晚问,“他这样的意修,竟也束手无措?”

  她不提邬梦笔还好,一提邬梦笔,孟华胥便翻白眼,“邬梦笔那废物有什么用?打架不如姐姐,救人也救不成,他们意修玄乎得要命,一会儿能成,一会儿又不能。还不是得靠我?”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孟华胥本就有偏才,情急之下,便生出了以人身为花田的灵感,竟当真培育出七夜白来。

  “我就那么一试,没想到真成了。”孟华胥慢慢地说,目光悠远,“从自己嘴巴里绽放出来的无暇月光啊……”

  他同邵元康一样,是拿自己做花田,种出一朵七夜白,只为了救自己最亲近的人。

  沈如晚蓦然便明白,为什么先前曲不询说孟华胥在随手收的弟子口中是三十来岁的翩翩中年,到了陈献口中竟成了糟老头子,这与修士的衰老速度并不吻合,可若是在此期间孟华胥以自身为花田种下了七夜白,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孟华胥种出七夜白,立即便带到尧皇城给孟南柯服下,果然好转,可孟南柯伤势太重,一朵竟还不够。

  邬梦笔一边欣喜,一边追问孟华胥这花究竟从哪来的,孟华胥没办法,只好如实说了,被邬梦笔劈头盖脸一顿狂骂。

  “以你的脾气,竟然忍得下这样的气?”陈献好奇。

  “废话!”孟华胥没好气,“怎么可能忍得住?”

  可不忍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没等孟南柯苏醒,他俩先内讧吧?

  “邬梦笔也种了七夜白?”曲不询忽而开口。

  孟华胥听到这里,不由又看了曲不询几眼,后者一直静静聆听,不怎么出声,可一开口,竟把他半点没提的真相道破了。

  “不错。”他沉默。

  孟南柯的伤太凶险,一朵七夜白也不够,因此邬梦笔骂孟华胥归骂,最终自己也种了一朵。

  若非如此,孟华胥对邬梦笔意见只会更大。也就是这便宜姐夫对姐姐一片情意还算真,他才勉强接受。

  曲不询指节扣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若有所思。

  邬梦笔以身为花田种下七夜白,孟南柯又沉疴旧伤在身,自然无暇他顾,对神州各地的掌握自然也弱了。

  若说他们一时不知宁听澜种七夜白的事,倒也说得通。

  “后来我见姐姐伤势好转、脱离凶险,大松一口气,后知后觉若被她知道这七夜白的代价,只怕要为我好一番痛心,我一想到就头皮发麻,索性直接溜走,重新云游四方去了。”孟华胥黯然,神色间生出些恨意来,“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该和宁听澜联系!”

  孟华胥生来也算顺风顺水,天赋也高,没什么不如意的事,再加上生性散漫洒脱,警惕心并不那么强,对从小就认识的兄长没什么戒心,在宁听澜问起孟南柯的伤势时,颇为得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杰作。

  “我那时只以为他是惊叹我的奇思妙想,谁想到他问的一句句都是在给自己的卑鄙之举探路!”孟华胥说到这里忽而暴怒起来,这老头身形微微颤抖着,几乎咬牙切齿,“他确认我说的是真的,于是用书信骗我去蓬山,说想介绍一个对木行道法有极深造诣的同门给我,我们可以互相探讨,我那时真是蠢货,就这么不假思索地欣然去了。”

  到了蓬山,宁听澜果然把同门介绍给他,两人都是极其擅长木行道法的天才修士,相谈甚欢,孟华胥没什么防备,只以为是同道交流,便在交谈中把七夜白的培育方法、思路都细述出来,谁想到宁听澜介绍的这个同门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花来的,句句试探、字字谨记,不过一年,便把七夜白的培育法子全摸透了。

  “于是这两人狼狈为奸,瞒着我大肆在旁人身上种下七夜白,我被蒙在鼓里,半点也不知道,还以为相谈甚欢、因为知己。”孟华胥笑得悲凉,“这个叫我也十分钦佩、一见如故的木行法修,就是你的好师尊元让卿。”

  沈如晚默然不语。

  她先前一直在思索师尊为何对七夜白如此了解,甚至能够在耳濡目染中把陈缘深也教的能上手种七夜白,却不想在最初,师尊便已以这般不光彩的手段接触了孟华胥。

  她和师尊算不上有多亲近,可也了解她师尊的脾气,对钱财权势其实没有那么看重,不过若有也不会拒绝。真正能打动师尊的,只有道法本身。

  只要宁听澜有了“以人身为花田的天材异宝”这个钩子,师尊必定会入彀。

  于是年岁辗转,到最后,终结在她一剑之下。

  不过沈如晚还有些疑惑——是什么让她师尊最后自愿赴死的?莫非师尊还有什么把柄在宁听澜手里?

  只是这疑问如今得不到解答,真想知道,也许只能去蓬山问宁听澜了。

  孟华胥说到这里,半晌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颓然冰冷的雕像。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地说,“再后来,长陵沈家、如意阁柳家一夜覆灭,邬梦笔察觉到端倪,最终才知道宁听澜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孟华胥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宁听澜仍是兄长、元让卿是好友,直到邬梦笔找到他,把事实狠狠甩在脸上,他才如梦初醒,痛悔得难以自制,不愿信,又没法不信。

  “我和邬梦笔去质问,可苦于没有证据,宁听澜是有恃无恐。”孟华胥紧紧咬着牙关,“若非邬梦笔还有点声望,说不定我们连蓬山也走不出。”

  昔日故人走到这一步,怎不让人恨之入骨呢?

  “邬梦笔让我别管这事了,说我管了也是添乱,我没法否认。”孟华胥不知是什么情绪地说,“我轻信豺狼,竟无意纵容他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有什么颜面再见姐姐?从此不敢入尧皇城一步。”

  陈献不知道说什么,有心安慰,“可你现在就在尧皇城啊,你还在南柯媪开的食肆里帮工呢。”

  孟华胥复杂的心绪被这一打岔,散了一些,无语地看了陈献一眼。

  其实他也是自欺欺人,凭他的修为,一顿饭钱怎么可能拿不出来,帮工还债这样的理由,能有几个人真的信?

  沈如晚微微蹙着眉,“先前丢失的那张纸条上,写的莫非就是宁听澜让你去蓬山的字迹?”

  孟华胥微微颔首,“这是邬梦笔后来要走的,没想到竟然挂在这里。”

  沈如晚若有所思。

  倘若这纸条是那个疑似沈晴谙的女修取走的,又是为了什么?

  “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孟华胥沉着脸站起身,有些不耐烦地往外走,“不聊了,烦人。”

  “哎,前辈。”沈如晚叫住他,顿了一下,“过几日就是千灯节了,届时也许城主也会去,你们姐弟多年未见,难道不想见一面吗?”

  孟华胥沉默了一会儿。

  “不见了。”他漠然转身,“这样没用的弟弟,还是不见为妙。”

  可不知怎么的,在他转身时,眼尾却有一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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