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执掌玉册核对身份的小弟子说, 沈晴谙是在宗门接了轮巡任务过来的,和他也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此番才知道,原来宗门只会把身死的弟子名字勾销, 原先金册上的名字是不会抹去的, 这样一来, 倘若谁有奇遇,多年后‘死而复生’, 宗门还能从最初的金册上找到对应的名字, 把身份重新还给这弟子。”沈晴谙说,“多亏如此, 我才能找回从前的身份,如今在宗门内如常接下任务。”

  沈如晚问,“宗门是如何核验人还是原来那个人的?”

  沈晴谙没有立刻回答。

  她顿了一下, 余光望着沈如晚的神色。

  沈如晚目光澄净清寂回望。

  沈晴谙眼神如水波般颤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十分迷茫,透过那双与沈如晚记忆中完全相同的眼睛, 仿佛藏着一个纯澈懵懂的灵魂,“……也不是很严苛, 只要你还能找到三个愿为你担保的同门, 就能取回自己的身份了。”

  沈如晚本是想为曲不询问的,不知以他现在的情况,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取回原先的身份,可望见这样的眼神,却又不知怎么的怔怔出了神。

  “你——”她短促地开口,沉默了一会儿, 终究又按下了那股难耐的疑惑, 语调平淡地说, “你昏迷了那么久,还能找到三个同门为你担保,运气实在不错。”

  沈晴谙立刻给了她一掌,不轻不重地打在她肩膀上,嗔怪地斥她,“我在宗门内也是有不少朋友的好不好?你当我只认识你啊?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刚入宗门时跟在我后面学这学那,把我在宗门里的熟人都认个遍,借着我的人脉在这宗门里快速站稳脚跟。”

  这一掌一嗔,活脱脱是沈晴谙的模样,再没有半点错的,沈如晚凝神望着眼前人,唇瓣张了又合,一句“你究竟是谁”凝在唇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倘若“沈晴谙”当真是傀儡,又是谁在幕后操纵,为什么竟能和七姐相似到这般地步?若她眼前的这个人并非被谁操纵,只是靠沈晴谙的一滴血模仿了沈晴谙的身形、窃取了沈晴谙的记忆,又为什么有时目光澄净,仿佛还在沈晴谙的面目下藏了另一个真实的灵魂?

  傀儡,傀儡,她在心里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

  细数沈如晚和“小沈如晚”打过的交道,第一面在尧皇城,“小沈如晚”见了她便跑,躲进人群里掩盖了气息,成功脱身。

  那时沈如晚想不明白究竟,可如今回想,倘若“小沈如晚”是个傀儡,那股气息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的,在被人追逐时切断伪装出来的气息,自然是极容易的。也正因如此,沈如晚事后回忆才会觉得人群里少了一道气息。

  后来第二面,是在书剑斋里,当时她恍然望见沈晴谙的侧脸和背影,立刻追了上去,拦下对方,却望见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她那时想不明白缘由,只能承认是自己找错人了。

  可若当时她其实没拦错人呢?若她拦住的就是“沈晴谙”,只是在拦下的那一瞬间,眼前人换了一张脸呢?傀儡能切换气息,自然也能切换面貌。

  再后来就是在千灯节上,那女修说自己叫“小情”,对着一盏普通的灯器看了又看,踌躇了许久,伸手点燃时一挥而就,流畅自如,比常人更胜过许多,必定是对灯器玩乐极熟悉的,然而看神情又不像。

  倘若“小情”那时得了沈晴谙的玩灯器的记忆,本身却并不擅长,踌躇着不知自己上手能试出几分,那便都说得通了。

  一切的一切,只需“傀儡”二字,便能解释得清清楚楚,可唯独剩下一个疑问,“小情”究竟是谁?操纵这傀儡的究竟是谁?

  宁听澜把这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傀儡放出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沈如晚默然地坐在那里,目光在沈晴谙的身上流转了一圈又一圈,“说来,我已有很久不曾回蓬山了。”

  沈晴谙没看她,坐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姿态清傲矜持,脚尖却一点一点地踢着水波,玩性不减,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说明你傻呗,要是早点回来,说不定早点便能见到我了。”

  沈如晚不说话。

  她一向是能一眼分清真伪的,可这一刻却开始分不清了。

  太像、太像,分不清和她说话的是谁。

  “你傻了?怎么不说话?”沈晴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声音,想也不想地问,“沈如晚,你怪怪的。”

  竟轮到她来说她怪怪的?

  沈如晚越发抿着唇,说不出话来,攥着衣角坐在那里,目光一刻不停地打量着沈晴谙的表情,想看清那神似的神态下藏着的另一个灵魂。

  “你还记得我们从前也一起接过在附国轮巡的任务吗?”她试探着问。

  其实她和沈晴谙从来没有一起做过轮巡附国的任务,只有她自己做过几次,其中还有一次因缘巧合地见了长孙寒操纵的傀儡。

  她这么问,不过是想看看傀儡究竟能从原主那里得到几分记忆罢了。

  沈晴谙果然转过头来,迷瞪般望着她,“不记得了,你说?”

  沈如晚也不知这答案究竟算是如她自己所料还是截然相反,对上沈晴谙那副理所当然的目光,又觉得这副没理也胜过有理的样子,分明就是七姐的模样,再没有谁能学得这样明白了。

  “就是我刚刚拜入第九阁的时候,你说要带我出来见见世面,于是主动接了轮巡的任务,周游附国。”她把往事张冠李戴、胡编乱造,随口说,“你居然忘了吗?那时就在差不多的地方,你道破我偷偷喜欢师兄,还同我说,情窦初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你也有中意的同门,只是不会像我这样幼稚的小女孩一样默默喜欢、不敢靠近。”

  她说着说着,心底竟油然而生出一种委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确有其事,每一句都是沈晴谙同她说过的,只是并不发生在那个不存在的轮巡任务期间。

  可事到如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再想起了。

  “你怎么能忘了呢?”她怔怔地说着,没来由的愤怒,像是全忘了眼前的其实只是个被拿来骗她的傀儡,“这也记不起来了吗?”

  沈晴谙那双凤眼睁得很大,圆圆地望着沈如晚,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眨了一眨,缓缓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下,在沈如晚胳膊上轻轻拍了一拍。

  “干嘛呢?”沈晴谙开口又是她熟悉的理直气壮的腔调,朝她翻白眼,“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还能全都记得?”

  沈如晚固执般望着沈晴谙的脸,“我记得,你为什么不?”

  沈晴谙的表情,仿佛像是被蓄意为难了一般,瞪着她,半晌不说话。

  沈如晚望着沈晴谙的表情,微微抿着唇。

  强求一个傀儡记得她编出来的张冠李戴的事,未免太荒诞了,属于说出去别人先怀疑的是她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傀儡终究不是人,操纵傀儡的也终究不能代替本尊。

  再像也不是那个人。

  她黯然地垂下眼睑,要开口,可又颓然地没有力气。

  “可我还记得的有很多啊。”沈晴谙忽而轻轻地说。

  沈如晚敷衍般地笑了一笑,“是吗?”

  傀儡能从原主身上偷来的那一点记忆,终归和本尊是不一样的。

  只要不再是那个人了,纵然傀儡也记得又能怎么样?

  傀儡不过是照本宣科、鹦鹉学舌,少了一颗鲜活的灵魂,就是少了全部。

  沈晴谙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刻既像七姐,又不太像,“我记得,我们以前在百味塔上,一起喝了一盏桂魄饮,是我半夜偷偷来喊你一起去的,是不是?”

  沈如晚不觉看了过去。

  “你一直来第七阁蹭吃蹭喝,每次我学会了什么新菜肴,你都赶着凑过来,有时候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第七阁的名肴,还点名要我去学了,让我做给你吃。”沈晴谙说着说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来,戳着沈如晚的脑门,“你不仅自己来蹭吃,还要带上你的宝贝好师弟,搞得我们第七阁的同门都知道我拖着两个饭包。”

  沈如晚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晴谙那张脸看。

  “还有一次,我学了一道鲢鱼汤,叫‘湖上初晴后雨’,那段时间也不过是多做了几次练练手罢了,让你帮我解决掉,瞧你那个脸色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频频失手、厨艺差得不行。”沈晴谙说着眉毛都立起来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这家伙平时的甜言蜜语都是骗我的——没事的时候说得可好听了,什么我们是亲姐妹,你帮我做事义不容辞,真要是遇上事情了,你连鲢鱼汤都不愿意为我喝!”

  沈如晚没忍住反驳,“我有不愿意为你喝鲢鱼汤吗?那段时间我为你喝了多少鲢鱼汤,你自己算过没有?我喝过的鲢鱼汤倒在一起可以汇成一条溪,再养上一溪鲢鱼,让你再练一个月鱼汤了。我喝了你那么多汤,脸色差点,有问题吗?”

  沈晴谙给她一掌,“我的鱼汤是垃圾吗?别人求也求不来,那么多全便宜了你,你竟然还给我摆脸色?早知道倒了也不给你喝!”

  沈如晚更是直接翻白眼,“得了吧,我当时就劝你倒了,是你自己舍不得,非要塞给我喝完。”

  沈晴谙又给了她背上一掌。

  这一掌后,她们又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像是从目光里找回了从前。

  “你现在手艺怎么样?”沈如晚又问,“昏迷了几年,不会全都丢光了吧?”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打算,竟对着一个明知有异的傀儡说笑打闹,仿佛真的见到了七姐。

  沈晴谙没立刻说话,微妙地顿了一下,很快又白了她一眼,“就算你不会培育灵植了,我也不会丢掉手艺。”

  沈如晚望着沈晴谙那张脸,“我不信。”

  沈晴谙被她气笑了,“要你来信?你不信就算了。”

  沈如晚直直地看着她,“除非你现在给我露一手,不然我不信。”

  沈晴谙恍然大悟般,伸手点着她,“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你就是想骗我一道菜吧?”

  沈如晚也不反驳。

  沈晴谙一个劲摇头,“不行,那我就亏大了,被你骗去一道菜,还要等你评价我手艺有没有退步,我不干。”

  沈如晚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冷笑,“我就知道你早就把手艺都丢了。”

  沈晴谙瞪着她,“我真是忍不得你——可我也偏不上当,最多给你做一盅桂魄饮,多的再没有了,你休想骗别的。”

  沈如晚短短地“哦”了一声,“原来你还会做桂魄饮呢?”

  沈晴谙“腾”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叫你看看我还会不会做!”

  时过黄昏,金乌西坠,月上柳梢,沈晴谙站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下,似是踌躇了片刻,沈如晚也不催她。

  过了一会儿,沈晴谙慢慢地伸出手,深吸一口气,朝半空中微微一引,动作骤然如行云流水一般,全然看不出先前那副犹豫迟疑的模样,姿态煞是好看,从容不迫。

  那升到半空的月魄上,随她动作引出一丝亮银色的月华来,仿若缎带,坠入她掌心,滑落在杯盏中,流转成一盏银漓。

  沈晴谙低头看着那一杯桂魄饮好久,仿佛终于舒了口气一般,神情松懈下来,一抬眼,递到沈如晚面前,“喏。”

  沈如晚也默默地望着那一杯桂魄饮,慢慢地伸出手接了过去,微微顿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凑在唇边,一口饮了下去。

  沈晴谙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望着她,似乎期待,又似乎忐忑,好像这一杯简单的桂魄饮是什么惊人大尝试一般,“怎么样?”

  沈如晚握紧了杯盏,半晌才说,“酸了。”

  沈晴谙顿时不说话了。

  她颊边的肌肉绷紧了起来,紧张地抽动了两下,眼神不住地觑着沈如晚的脸色,声音都变了,“……是吗?”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把剩下的半盏桂魄饮递过去。

  沈晴谙盯着那半盏桂魄饮看了半晌,一咬牙,尽数喝光了,只觉唇齿留香,滋味甘醇,哪里有沈如晚说的酸涩?

  “你骗我?”沈晴谙一抬头。

  沈如晚绷不住,弯下腰大笑,“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好骗啊?”

  沈晴谙怔住。

  她怔怔地望着沈如晚,在那段遥远而并不属于她的回忆里,仿佛是有那么一段恼怒嗔怪、打打闹闹,和眼下一般无二。

  可那是“沈晴谙”的回忆。

  她不觉怔在那里,呆呆的,动也不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切依稀似旧年,连唇齿间的桂魄饮也一般无二,可也什么都变了。

  沈如晚抬起头,望见沈晴谙呆呆地站在那里,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她垂眸,不知怎么的,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只蹦出句话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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