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善若水.舞乐小舍,浅深坊.

  马叔冷掀起水帘,一个大步跨入紧窄的香木厅口.亲王今日穿得十分年轻。头上是淡灰色鸭绒帽,火红的长发束在一侧.上身一件间红色纱袍,下身一条绿宝石色衬裤,腰上系着一条花白带子,脚上是一双亮黄色短袜格外刺眼。肥而不腻的俊俏中年,灵巧的在前排位子坐下,擦了擦下巴上的汗.

  大台中央的牡丹,已换成了白中透粉的芍药.台下的观众依然满当,那位大人,自然也在其列,已等候亲王多时.

  “叔冷,你来了.”萧明朗的笑容,总是淡的止于礼貌,让人摸不透背后藏了些什么.

  马叔冷清清嗓子,“一匹天青缎,六味地黄丸。风流君子扇,笑对…”

  “叔冷,开曲了.”

  灯光熄灭,坊内一暗。片刻后大台周围红烛点起。

  “好你个萧二…今儿怎么不见那只小小鸟呵”

  “哈,叔冷明知故问.如烟生辰将至,近来见的少了.”

  “哼.”马叔冷折扇一展.

  台上曲调响起,今晚唱的是玉阶怨.戏子随着音律袅袅入场,莲步生花.水袖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万千青丝缕缕披垂.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戏子腰肢扭动,摇曳生姿.台下听众摇头晃脑,似沉浸其中.

  “约在这儿谈事,不太妥帖吧.”马叔冷瞥了眼周围一同看戏的男女老少.

  萧明朗摆摆手,“叔冷无须顾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哦”亲王皱了皱眉,再看看萧明朗一脸坦然,不像开玩笑.他眯起眼,细细观察起观戏位上的众人.表情投入,神态丰富,动作夸张,情绪…激动.

  有这么好听吗

  马叔冷一下明白过来,这场子里其他人,都在演.他们都是聋子.

  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最安全,前提是你的实力,甚于对手的想象.

  “叔冷,这件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司军使不仅是名誉,更是萧家百年大计.”

  “这次印亭议事,你要出手了”

  萧明朗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马叔冷.

  亲王叹了口气,“或许当前,距你所愿,还差一步之遥.”他从袖中抽出三张纸片,递到萧明朗手中.

  第一张纸片上,写着“海魔金沙”.

  萧明朗略一思索.“北方事定,四海升平.天门星海腾出手来处理南屏这块乱地,定是今年的头等大事.萧某,该如何介入.”

  马叔冷伸出手,向前一推,“锄奸之事,需一放一收.放者,将锄奸目标进一步扩大,推至东土全境,全盘肃清.如此海魔金沙便能成为吾等手握的筹码.”接着他又将手向后一拢,拧成一团,“收者,为特殊区域划出特例,特事特办.”

  萧明朗闭上眼,许久,他睁开眼,点了点头.

  第二张纸片上,写着“句容”.

  萧明朗一阵苦笑,“仙林的炸弹,叔冷是要捻着引线玩吗”

  马叔冷道,“太学稳居东土第一学府,书院坐拥东土第一学士.这种配置继续存在一日,矛盾便不可调和.两家表面风淡云轻,实则明争暗斗久矣.此计可行,全仰赖笑家是你萧大官人的血盟.”

  “罗昶实在胃口太大,圈地划地,已不是两府之争,是要建立国中之国.开此先例,危险.”

  “呵,危险,那就并非不可三司两院那些酒囊饭袋,整天养着他们干嘛吃的,让艾广科跟黄录芝两个忘八蛋动动脑子,别只会吃喝嫖赌.”

  “叔冷呵,只会吃喝嫖赌,说的不是你自己吗”

  “萧二!这一票,你要不要!”

  萧明朗低下头,沉默不语.又是许久,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勉强点了点头.

  第三张纸片上,写着“范特西”.

  萧大官人一看,却哈哈大笑起来,“叔冷,看来你真是计穷了,竟打起老虎的主意来.你不知道一句俗语吗,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这怪吾咯还是怪你平日里人缘太差”

  “叔冷,别急,先说说你的计.若是替他儿子谋个国士之类,不提也罢.”

  “吾前几日得了些消息,范家小子跟一个小妞混在一起,要去铜山.”

  “年轻男女,风光无限,人之常情.”

  “问题在这女孩,身份特殊.她爹杀了孝明断,换句话说,她与孝家有血仇.”

  “哦如此隐秘的身份,孝家都不知晓,怎会被叔冷知道.”

  “吾自然有途径.若范家小子与孝家起了什么争端,保护兼软禁,岂不是将了他老子一军”

  萧明朗摇摇头,“威胁的手段,老虎所知远胜你我百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是老虎的作风.拿他儿子做文章,能否起效且不说,万一范公子有个闪失,你我摘不干系,怕是家中至亲都要暴尸街头呵.此计不妥.”

  马叔冷双手一摊,“吾亦知此非良策,更是险着.当下无他法可循,议事又近在眼前,天堑一步,难矣.只能劝你早点知会孝家,免得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呵呵,人各有命,无须多事.”萧明朗也从袖中掏出一个卷宗,递给马叔冷.“这是阳技安前些日子密送的情报.”

  马叔冷接过卷宗,细细翻阅,“姜得慧…”他一边读,一边倒吸一口气,“此事…当真非同小可…阳技安这胖子厉害,他的心思,不止于军械部.”

  萧明朗抚住马亲王的肩膀,“叔冷,这下知道,谁是对的人了吧.”

  台上曲终,正值最后一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台上戏子水袖一掀,一张闭月羞花的娇容现出,正是满脸哀怨的香果小姐.

  马叔冷扇子一合,在手心猛的一拍.“啊哈!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的小小鸟,怎么也飞不了!”

  东都中心.百丈方坚石,空中楼阁.

  小桥流水过处,山石花草簇拥,坡印亭,依旧别致.

  今日的印亭议事,规模可不小.亭中石桌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七把龙纹座椅.每把座前各有一张梨木长方桌,上面对称的摆放着两张四方白纸,朝下那面隐约有字.

  第一把椅子上是位老人,白色发须糟乱成一团,两道剑眉,又粗又长.他手持红色法杖,抖着腿,满脸不耐烦.司命使天门星海,方桌上的名牌为,角木蛟.

  第二把椅子上也是位长者,长须垂地,鹤发童颜,红光满面,较之第一位整齐亲切许多.他面露微笑,一袭白袍下健硕筋骨隐约可见.东土医者之尊驼半农,方桌上的名牌为,氐土貉.

  第三把椅子上是位中年人.他身材高大瘦削,肩膀很宽.一头灰褐色的短发,层次分明;两道卧蚕眉,细长如蛇;一双丹凤眼,锐利如鹰;红脸膛,宽下巴,胡子拉渣.笔直的腰身间,别着一根银亮的九截鞭,刚中带柔,透着一股狠.他端坐如钟,一动不动,制服左肩的虎头威风凛凛.虎豹营虎营之首范海兴,方桌上的名牌为,尾火虎.

  紧随其后的第四把椅子,来宾花白头发,成蔟胡须。眼窝深陷,内侧眼角的黑色纹路引向鼻翼,颧骨十分突出。他未穿制服,只一套粗布衣衫,一直低垂双目看着脚下的布鞋.虎豹营豹营之首花貂,方桌上的名牌为,箕水豹.

  第五把椅子上坐着位驼背的矮个子男人.他头发整齐服帖,圆眼,蒜头鼻,厚嘴唇。穿着简单随意,上身一件琥珀色长衫,下身是一条蓝色工装裤,脚上一双褐色草鞋.双手一直交叉于袖中,闭目养神.仙林第一学士罗昶,方桌上的名牌为,房日兔.

  东土七大贤,对应星象上东方七宿.剩下两把空空如也的座椅,黯淡的名牌上分别写着“亢金龙”与“心月狐”.

  两撇胡子的侍者拍了拍手,“人都到齐了吗”“稍等一下,稍等一下!”此时桥上最后一位与会者匆匆赶来,如此重要的会议,怎么会缺了他正是身兼两职,东土权力的顶点,萧明朗萧大人.

  “诸位抱歉,萧某来晚了.”萧明朗步入亭中,却未在任何一把空座上坐下,而是走到亢金龙位旁,默默站在椅后.

  “今天你倒是识相.”天门星海的语气,并不是夸赞.

  “本次印亭议事,开始…”

  “我话先说在前头,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如果议的又是些文字改为古体这种鸡毛蒜皮狗屁不通的事,天门另有要务,恕不奉陪.”

  “要走便走吧.”亭外草丛中忽然有人发话,那人慢慢直起身子,露出头上歪斜的莲花银冠,身上黑白相间的秀水袍,白色的部分蹭了些灰土。东土天元,从枝头摘下一朵野花,用鼻子嗅了嗅,塞进漆黑的嘴里.

  对于他这些随心所欲毫无仪态的举动,在座似乎都习以为常.

  “本次的议题是,任命萧明朗为司军使的表决.”

  “呵,又是这件.妄自尊大,贼心不死!”天门一杵法杖,震地三响.

  萧明朗不为所动,躬身向所有人行礼.“司军使一职悬空已有二十二年.眼下东土内忧外患,北有邪龙,南有妖孽.诸位都是东土栋梁,为了东土百姓,为了东土的长治久安,司军不可缺,任命不可延!萧某不才,暂代司军一职已三年有余,能否胜任,相信诸位心中自有评定,无需萧某赘言.请吧.”

  啪!话音未落,亭子那头角木蛟五指像铁钉般拍在桌面,一个“否”字分外扎眼.“纵清江,定十镇,善百武,屠千魔,养万民,惟一人!萧明朗,依你平生所为,亢金龙,你不配.”

  萧明朗又行一礼,“司命使忠言,萧某铭记于心.”

  “偏执有时,就是偏见.”仙林书院罗昶,从袖中抽出手,慢慢翻过面前的纸片,是“可”字.

  “配与不配,不必耍嘴皮子功夫.”范海兴嗓音低沉,“萧明朗,你寻得那杆金枪了吗”

  萧明朗闭上眼,轻轻摇摇头.

  “那海兴的意见,一如既往.”尾火虎按下第二张否.

  佗半农眨眨眼,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水无定势,命也无常.又何必拘泥于形呢.”他抬手一挥,翻开一张可字.

  “花貂.”天门星海梗起脖子,脸冲着箕水豹.

  花貂用双手在桌面划出一个小小的黑圈,两张纸片像是受到吸力,一同卷入其中.他用手一抹,黑洞合拢,另一只手上倏尔滑出一张纸片.

  上面写着“可”字.

  司命使瞪眼瞧瞧可字,又瞧瞧花貂,脸上的涨红一下消散无踪.天门星海站起来,背转过身,长叹一口气.“在座诸位,都有各自秉承,贯彻一生的信念.诸位做出的选择,也必然不会与此信念相悖.萧明朗其人,若当真用心,实乃东土大幸.然他杂念过丛,欲念过深,今日得逞,恐祸事将至.”

  萧明朗默不作声,他行至亢金龙名牌前细细端详,又朝大家拜了拜,准备落座.

  两撇胡子的侍者朝亭外大声喊道,“恩上,现在是三票可对二票否,当如何裁决”

  “可字比否字多就行啦.要不,你也投一张凑凑热闹”天元抚摸自己的耳垂.

  一阵清风吹过众人面前,在坡印亭里打了个卷儿.最后一把空座上,一张纸片被风吹起,掀了个面儿.

  上面赫然写着,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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