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不疼儿子的母亲。

  白哲刚开始离家出走那几年,白夫人的确动过再也不认这个儿子的念头。她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丈夫去世性格更加孤拐,把自己的自尊和权威看得无比重要。旁人顶她一句她尚且不容,自己儿子公然违背她的意思离家出走,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儿子向来是白家的骄傲,过去谁提起白家的少爷不竖大拇指?偏偏丈夫亡故,她独自拉扯儿子成人后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白夫人每每提起来都觉得脸颊生疼,有段时间连白哲的名字都不愿提。

  可母亲疼儿子是天性,这股火烧得再旺,日经月累,总有燃尽的时候。白家宅子大,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三四天,白夫人盯着宽敞的大宅子茫茫然不知该做什么。她向季家施压,让季家把儿子还回来。可季家那时候一团乱,季家老大根本不买她的账。她又想亲自去趟国内把儿子找回来,可她离开国内多少年了,去哪里找?

  就这么一天一天,白哲在国内出道,一炮而红,三张专辑之后,名气大到了美国华人圈子来。那些背地里嘲笑过她教子无方以至儿子离家出走的阔太太们又一个个上门,夸她教出个好儿子,阴阳怪气,叫人听着来气。白夫人的孤拐脾气上来,一个个全都恶言恶语打发走,本来只是不赞同儿子搞音乐,那天起彻底恨上了把她儿子拐跑的音乐。

  其实她心里压根闹不清楚儿子做的那音乐到底是个什么。

  一边恨着音乐,白夫人一边收集着关于儿子的消息。她到底想念白哲,可母亲的自尊叫她不能先低头,再加上总有些声音在旁边煽风点火,白夫人这一扛就扛了十几年。一个月前,她检查出心脏出了问题,随时有心梗的危险。心梗的致死率不用多谈,白夫人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哲。

  如果自己没了,哲哲以后饿了冷了,生活没有着落了,该怎么办?

  有人无条件帮他吗?有人在他困顿的时候伸出援手吗?

  当“死亡”两个字摆在眼前,气恼、愤恨、误会……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白夫人想叫儿子回来。

  如果不知何时就要面对死神,她希望在那之前,她能够与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的儿子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她想儿子在身边,像以前一样在晚饭后弹一支钢琴曲给自己听。儿子的种种任性不听话她全忘了,记起来的唯有儿子的好。

  白夫人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夜,坐在白哲的床上流了一夜的泪,天亮了,她决定――把儿子找回来。

  后来她又知道了白哲曾在国内受尽委屈吃尽辛苦找投资人的事,想到白哲从小从没吃过这样的苦,白夫人简直心疼。可她知道,就这么叫白哲回来,以白哲的脾气终归还是要走。怎么能叫儿子回来就不走了呢?白夫人犯了愁。

  那时候她只是想叫白哲回家,陪在自己身边而已,诸如退出娱乐圈、接手家族企业的事,她只动过念头,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要紧。直到季勤章来,逐条跟她分析过她才意识到,要是白哲不退出娱乐圈,就会导致白哲的事业重心还在国内,他心心念念总要回去。叫他退出娱乐圈,接手家族企业,等于给他拴住了心,他必然不再惦记着往国内跑。此外此外,他如今在国内的那个恋人也是重要因素之一,要是白哲不跟那人分手,有感情这条绳子拴着,白哲还是安不下心。

  白夫人本来就不怎么认同同性恋情,至于别的,她年纪大了昏了头,对季勤章的话没有深想,全盘接受。季勤章给她列出了一二三四的步骤,白夫人一一照做,且生怕隔了十几年,那个曾经乖巧听话的儿子不买自己的账,擅自加戏,在白哲的第一时间就罚了白哲一夜的跪。

  这段剧本上没有的情节连季勤章自己都愣了。

  那一夜白哲在客厅跪着,不光季勤章坐立不安,白夫人更加心如刀绞。她生气儿子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驯服,又心疼儿子此刻遭罪受苦。她在这种纠结的情感里煎熬了一夜,直到儿子昏倒过去,她才恍然大悟。

  她叫儿子回来,不是想惩罚他,而是想跟他补上十几年未尽的母子亲情啊!

  所以白夫人这颗心早就软了。

  白哲那番话,有一句触动了她。白哲说有人爱他,是把自己认为好的给他,而不管白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白夫人事后想想,自己何尝不是这种人。白哲要的不是白氏,自己把几个白氏摆到他面前,只怕他也不会看一眼。白哲想要的跟白夫人自己一样,不过是弥补上十几年未尽的母子亲情而已,白夫人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想通了这一点,白夫人就不再难为白哲了。

  白氏继续给职业经理人打理也很好,白哲不退出娱乐圈,白夫人也不强求了。白夫人还是很不喜欢他做的音乐,她听不出哪里好,可愿意去听一听。她闲着没事还是要念一念哲哲啊,那个圈子你且退了吧,可白哲打哈哈岔过去,她也不过分追究。

  这几天,白哲跟母亲的关系飞速缓和。白哲做小伏低,好言好语哄着,老太太的态度软化得不得了,有次还拽着白哲的手垂泪,说该早些叫他回来,怨自己狠心叫儿子吃苦。白哲哪敢领这个话,赶紧宽慰母亲,只觉得那泛滥的母爱啊都快没了边了。

  只有一点,白夫人对杜子骁的态度还是很强硬。

  白哲曾经问过白夫人是不是更希望他跟季勤章在一起,白夫人气得哼气,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跟男人在一起,管他是谁都不行。然而白夫人又她知道性向这玩意是没法改变的,就算没了季勤章杜子骁,儿子还是会跟别的男人搅合在一起。

  她矛盾,她挣扎,她过不去自己那关,她听见杜子骁这三个字就不乐意。

  白哲快愁死了。

  直觉告诉他,杜子骁最擅长对付自家老妈这样的老太太,可白夫人连个面都不肯见杜子骁,就算杜子骁有通天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啊。

  于是晚上,哄睡了妈妈以后,白哲悄悄躲进自己房间给杜子骁打电话。

  杜子骁试镜非常顺利,导演及制片人对他赞赏有加,当场决定把角色交给他。杜子骁为这场试镜空出了半个月的档期,哪想到一天就搞定了。于是剩下两星期,他在白哲所在的城市订了个房间,打持久战。

  有时他会在晚上爬墙到白哲的房间,跟白哲搂在一起说说话,做点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事。有时晚上他有安排,就深夜里跟白哲通个电话,像高中时候纯纯谈恋爱的中学生一样。白哲不知道他白天都在忙些什么,不过他看杜子骁几天就黑了一圈,猜测杜子骁大约没干好事。白哲懒得管他,白天,他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陪伴妈妈,很偶尔才有机会溜出来,匆匆跟杜子骁见个面。

  比如今天。

  白哲把车停在街边,绕过收费杆,向一旁的街头咖啡厅走去。临街的太阳伞下坐着个身着长袖衫的男子,大约午后天热,他把袖子拽到手肘,露出一段结实而骨肉匀称的小臂。

  他戴着太阳镜,手里捧着个ipad,正看得聚精会神。白哲很想问问他这样能看清楚吗,再一瞧那手势,不问了。

  杜子骁又在刷微博呢。

  白哲把手里的车钥匙扔到桌上,跟迎上来的侍应生点了杯黑咖啡,随后坐到杜子骁身边。他探头过去,哟嚯,原来杜子骁没有刷微博,他入乡随俗,刷推特呢。

  “你迟到了。”余光瞥见白哲来了,杜子骁给ipad锁屏,冷冷地说。

  “嗯,我迟到了。”白哲满不在乎,看了看面前只摆着一杯咖啡的桌子,又招手叫侍应生过来,“来份曲奇,呃……”他转头询问杜子骁,“蔓越莓口味的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杜子骁点头如捣蒜。

  这一点头,冷酷东方青年演不下去了,杜子骁摘下墨镜,恢复正常。他的正常状态,就是不分时间场合见到白哲就撒娇,本来他这会儿这副冷酷的样子已然打动了隔壁桌女生的芳心,这一撒娇,芳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拽着白哲的胳膊乱晃:“你知不知道人家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哎有木有~好无聊的~旁边都是不认识的老外~有个老外胸毛好旺盛哟人家好怕怕~”

  白哲见怪不怪早已习惯,由着他晃,十分无奈地解释:“没办法,妈妈偏我要陪她打牌,打完三圈才肯去睡午觉。”

  “打牌?找你?”杜子骁挑高声调,“你牌技那么烂,找你打牌有什么意思?这种时候就该我出场嘛。”

  轮到白哲惊讶:“你?你行吗?”

  “呵呵。”杜子骁冷酷地笑了一声,“白哲,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神经。”白哲无语。

  这时候咖啡和曲奇一起上来了,白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注意到餐盘下面压着一张宣传单,上面写着本月某日本市将举办同志大□□,希望大家加入,还画了面随风飘扬的彩虹旗。白哲拿起宣传单看了许久,折了四折,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他转过头,对杜子骁说道:“上午打牌的时候,我又探了探妈妈的口风。她这次没有一口回绝跟你见面了,还说要好好想想。我觉得你很有希望,起码她不排斥你了,对不对?”

  杜子骁点了点头:“其实就算她排斥我又怎么样,咱俩可是合法又盖了戳的……”他观察着白哲的表情,“两口子。”

  白哲笑着纠正他:“前两口子。”

  “去把婚复了不就得了吗!”杜子骁讨好地捏起一块曲奇塞进白哲嘴里,“好不好?我都打探好了,美国民政局(杜子骁永远弄不清美国发证的机关叫什么)就在这附近,现在去复婚,当场就换证!”

  白哲嘴里嚼着曲奇,只笑,不松口。

  杜子骁这几天就在磨白哲,可白哲不知道为什么,总不同意。其实以两人如今的关系来看,复婚与否只是个形式,可杜子骁不这么想啊,他想要个名分!

  约莫这想法被白哲知道了能笑死。

  杜子骁又磨了半天,见白哲不答应,只好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他一个劲往嘴里塞曲奇,塞得自己像个贪吃的仓鼠。隔壁桌的妙龄少女不经意往他这里瞥了一眼,瞅见他这副模样,默默下决心一辈子都不找中国男人了。

  造多大孽。

  后来杜子骁用一整杯咖啡才把满嘴的饼干渣子送下去,他擦擦嘴,闹够了,说正经事。

  “john的底细你查清楚了吗?”杜子骁问。

  白哲去抓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自己的妈妈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白哲最清楚。这次回来,白哲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妈妈是个念旧的人,过去喜爱过的旗袍尚且舍不得扔,用惯了的佣人怎么会轻易换?然而现在,不光这些佣人全换了一遍,连掌握家中大小事务的老管家也被取代了。要知道那老管家是看着白哲长大的啊,他跟白家夫妻的感情深厚到已经是一家人,妈妈就算把佣人全都换了,也不会动他!

  对此,白夫人的解释是,老管家因为身体原因,主动提出辞职颐养天年。

  白哲一个字都不信。

  打从进了家门,他就觉得不对。不光因为佣人都换了一遍,还因为家里那无法言说的压抑气氛。从管家到佣人,每个都像锯了嘴的葫芦,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偶有性格活泼的,也都远离母亲视线。试想对一个寡居大宅的老妇人来说,十几年来在这样的气氛中生活,她的心情能好到哪里去?白哲瞬间找到了母亲如今性格古怪的原因,他火冒三丈,一怒之下,决定――

  查!

  这一查,被他查出问题。

  所有的佣人,竟然都是在john担任母亲的财务顾问之后换掉的。

  当年白哲与john的相遇十分戏剧化,他站在自家门口有家进不去,恰好遇到来这里为母亲做投资建议的john。john跟他找地方喝了一杯,之后john主动请缨,成为白哲与母亲之间的传声筒。

  那是大约五年前的事,五年来,白哲一直十分信任john,直到事实确凿摆在眼前,他都无法相信,这一切与五年里每星期固定跟他通个电话,甚至不远万里到中国亲自接他回来的john有关。

  白哲以前有多么信任他,如今就觉得多么讽刺。

  接到消息后,白哲在书房呆坐了半晌,长久的难以置信后,他的情绪渐渐平静,开始思考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年前,母亲的前任财务顾问申请退休,推荐自己的学生接任。而这位前任顾问曾经带出过两名得意门生,另一名――”白哲缓缓道,“是季勤章的财务顾问。”

  “john是季勤章的人?!”杜子骁叹为观止,觉得这位季先生为了白哲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个局竟然从五年前就开始布线,跨越重洋,竟然布到了白哲母亲这里。

  “刚开始或许不是,现在……”白哲讽刺地笑了一下。

  “可是就算他要放一个人在伯母身边,为什么又要换掉你家所有的下人?”杜子骁不解,“为了孤立伯母?”

  “我不知道。”白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是不能留着了。我已经跟妈妈商量过,最迟明天请律师过来,起草份文件炒掉john,然后再帮妈妈物色个新的财务顾问吧。”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杜子骁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午后的闷热渐渐过去,日头西斜,白哲该回去了。两人如今见面不便,每到要分别就依依不舍。白哲说了三次要走,杜子骁都舍不得他走,按着他的手叫他再坐一会儿。白哲无奈,一坐再坐,眼看时针逼近数字4,他起身道:“妈妈这会儿该醒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杜子骁知道这次是真的留不住他了,只好老大不情愿松开他的手,眼巴巴看他起身,绕过桌椅,朝车子走去。

  杜子骁心里酸酸的,他觉得自己要是个诗人,光这一刻就能写出一百首诗。

  这时就见白哲走到一半,突然折返了回来。

  白哲走路的姿势好看极了,他远远地走过来,从大太阳光下,走到太阳伞的阴影里。

  人来人往的美国街头,他当着咖啡店的所有人,以及邻座女孩惊诧的目光,俯下身,给了杜子骁一个缠绵而缱绻的深吻。

  “我会认真考虑一下复婚的问题。”他伏在杜子骁耳边说。

  然后他笑着直起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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