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有私心的。

  越是在意,这份私心就越是会被无限放大。

  纵然在圣山的那段日子,乌丸和雅跟云婵相处的不错,可随着腹中的小家伙真正出现在世间后,有些想法还是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转变。

  这世上很多事情就像是吃饼。

  饼只有一块,旁人多吃一口,你就少吃一口,就要饿肚子。

  乌丸和雅自己尚能够忍耐,可她却不想让她的平安将来也落入这样的境地。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似他们这等王侯之家,兄弟姊妹能少一些,总是好事。

  不是么?

  藏起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乌丸和雅面上蓄起圣山神女的圣洁笑容,招呼着云婵走进帷幔床笫。

  饶是同为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昔日侯府女婢,越来越出尘了。

  被佛家禅意侵染的剑意,消磨了几分剑修本该有的锋芒,却多了几分远离尘世的疏离与缥缈。

  这副高高在上的仙子模样,在寻常凡夫俗子眼中自是高不可攀,只能仰望,不敢生出任何亵渎之心。

  若非之前私室同塌时,见过对方掩藏在佛家禅意下的妖冶,乌丸和雅也无法想像这样的女子,竟也有那一面。

  ‘外佛内魔,真妖女也……’

  想到这样一个妖女,便是由自家孩儿的生父亲手打造,乌丸和雅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畏。

  而就在乌丸和雅打量云婵的时候,云婵同样在打量她。

  初为人母的昔日圣山神女少几分曾经的圣洁,眼神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清澈如一汪幽谷清泉。

  多了几分凡俗气息,更多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再垂眼望着正安然酣睡在对方怀中的那个小家伙,云婵眼中莫名多出了一抹名为艳羡的情绪。

  这世上每个人心中多有求而不得之物、之事。

  如果有可能,她云婵绝不想做那未来所谓的剑宫之主。

  似这般安安静静做个相夫教子的小妇人,乃至只是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鸟雀才是她所期望的。

  可无奈她没有那位虞夫人的命数,也没有眼前这位乌丸王姬的出身背景。

  她们俯仰可得之物,却是她这个昔日侯府婢女所可望而不可及的。

  所以哪怕当初的某人当成一件工具、人偶,将她肆意捏造成他想像中的模样,她也甘之如饴。

  为的便是将来名正言顺站在那人身边的遥远期望。

  “能……能给我抱抱吗?”

  面对云婵突然的请求,乌丸和雅下意识将怀中小家伙护着紧了些。

  可望着眼前女子眼中那一抹近乎祈求的神色,乌丸和雅还是心软了。

  “你小心着些,别把他吵醒了。”

  然而乌丸和雅终究是多虑了,就在她们俩三言两语的间隙,她怀中的小家伙已经忽闪忽闪睁开了那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俯身靠近的云婵,一瞬间竟有几分胆怯。

  从未接触过这样小人儿的她,更是有些无从下手。

  直到那只软乎乎的小手,也不知怎的抓住了她一截小指,她才迟疑着道了一声。

  “让姨娘抱抱,好不好?”

  似乎听懂了她这话的小家伙,咧了咧没牙的小嘴,竟是冲她笑了。

  而这一笑无疑是给了云婵莫大的勇气,颇为笨拙且僵硬地将之揽入怀中,一番打量后,终于忍不住感慨道。

  “真像他父亲……”

  子肖父,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无疑是与生俱来的资本。

  云婵随后便问道,“起名了吗?”

  小家伙被她人怀抱的乌丸和雅,近乎本能地从软塌上直起了身,似爱护又似防备。

  “起了,他父亲亲自给起的。”

  云婵没有理会对方的强调,露出笑脸逗弄着小家伙,接着问道。

  “叫什么?”

  等听到大名为一个乾坤的坤字时,云婵眼中的羡慕之色越发浓郁。

  再听得小字乳名为平安时,又不禁愣了下,最后道了一声。

  “平安?也好。”

  说着,又是半感慨半带着几分酸意道。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孩子……”

  若非喜欢,又怎么会给他取这个坤字?

  若非喜欢,又怎么会给他平安?

  “你说……将来我的孩子,他会给取个什么名?”

  面对云婵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乌丸和雅怔愣片刻,而后才笑着宽慰道。

  “定也是个好名吧。”

  云婵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后认真点头。

  “他会的。”

  这话不止是云婵对那人的信任,也是对自己的信心。

  毕竟未来的剑宫宫主之子,必然有资格配得上一个好名。

  心中生出期待之后,云婵心中对她人的艳羡稍缓。

  而这看似奢华庄重的王殿寝宫没了那人的存在,于她而言也毫无意趣,索性在继续逗弄了小家伙一阵后,便没有了继续久留的兴致。

  她该回去继续闭关了。

  修行,还是其次。

  主要是养气。

  要养出横压一整座江湖的剑宫宫主之气!

  至于说修为,有那人在反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

  只是就在她小心翼翼将小家伙归还给乌丸和雅的时候,刚刚还是喜笑颜开的小家伙竟是小嘴一张,张牙舞爪地嚎啕大哭起来。

  云婵有些意外,望向小家伙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不舍。

  “他这是舍不得我这个姨娘?”

  乌丸和雅闻言,有些好笑地反驳道。

  “他只是饿了。”

  说着,也不忌讳云婵尚未离去,径自揭开衣襟,露出那一只圆润与瓷白。

  果然那搅乱人心的啼哭之声戛然而止,只剩心满意足地哼哼唧唧之声。

  自作多情了一番的云婵神色稍显尴尬,定定看着这一幕片刻后,忽然道。

  “你变大了。”

  乌丸和雅面色一红,终于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做了母亲都是这样。”

  可云婵却是略过了她这话,反而接着道。

  “他是不是很喜欢?”

  这女人成了妇人之后,便仿佛打开了某种枷锁。

  单单是言语这块,就可见一斑。

  面对云婵抛出的这话,乌丸和雅认真思索了一番,随后答非所问道。

  “他说……有点腻。”

  腻?

  云婵见小家伙如此吃相,有些不信。

  “我能尝尝吗?”

  ……

  龙城王殿寝宫发生的一幕,韩绍是不知情的。

  他是八境天人,又不是真正的天。

  怎么可能对这天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尽数了如指掌?

  更何况这种妇人间的小事,嗯,他也不是那么感兴趣。

  收回神念的韩绍,面上神色毫无波澜。

  望着大包小包从娘家各自搬回不少物件的公孙辛夷和姜婉,韩绍一脸责备。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为夫好去接你们。”

  再看那些远比归宁回门时,还要多上不少的回礼,韩绍嘴上又是连连自责道。

  “怎可让两岳家如此破费?”

  看这架势公孙度家底丰厚,或许不算什么。

  姜府这是直接掏空家底了?

  怎么?这是准备不过了?

  为了个面子,至于吗?

  而面对韩绍这一出上来就反客为主,两人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

  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公孙辛夷淡漠道。

  “提前说一声,你赶得回来?”

  看这话说的,区区几千里,几个念头的事情。

  瞧不起谁呢?

  一旁的姜婉倒是笑容依旧温婉,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直接戳破了韩绍的所有伪装。

  “生了?”

  韩绍闻言,面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最后老老实实地点头道。

  “生了。”

  公孙辛夷面色更冷,默不作声。

  姜婉则笑道。

  “那妾得恭喜夫君喜得麟儿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

  韩绍忍不住想挠头,而这时公孙辛夷终于开口问道。

  “可取名了?”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的不但显得畏首畏尾小家子气,也显得不够真诚。

  于是韩绍索性将一切坦白直言。

  “取了,单名一个坤字。”

  天地乾坤。

  听到这个字,公孙辛夷差点没崩住脸上努力维持住的平静。

  倒是姜婉稍稍沉默片刻,笑容多了几分发自内心。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名字不错。”

  对于姜婉的态度突然转变,公孙辛夷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直到韩绍将那小家伙的小字乳名一并说出,她才会过意来,连带着情绪也渐渐平息。

  尽管脸色依旧不大好,却也没有那么冰冷了。

  其实说起来,这事也怪不得她们。

  明明她们对那小家伙的存在已经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可谁让时机太不凑巧了呢?

  偏要给她们新婚的当口凭添几分不愉与不圆满。

  但凡错开些日子,本着大妇的度量与担当,或许她们母子便能借机南下了。

  可现在……哼,便在草原再苦熬些日子吧!

  等她们心中这口郁气消解再说。

  不得不说,韩绍对他这两位夫人的了解,可谓是透透的。

  提前做出的那番安排也是恰到好处。

  入得家门。

  早就预料到情况不妙的中行固,安静如鹌鹑,默不作声地安排着家人清点着公孙辛夷和姜婉带回来的回礼。

  韩绍也因此明白过来。

  姜婉的那一份不止有姜府,还有李文静贡献了一部分。

  而且两家加起来,不多不少恰好正和将军府那份相当。

  既不丢了面子,也顾全了公孙度的颜面,其中的分寸拿捏当真是极有水平。

  不过韩绍却没有在意这些。

  在勉强渡过了两女进门这一关后,韩绍见她们还算平静,便笑着道。

  “你们先在家中料理,将情况熟悉熟悉,以后为夫这个家可就交给你们了。”

  开了一个不算好笑的玩笑后,韩绍接着便道。

  “至于为夫却是要出去替咱们家的前程奔波一二了。”

  其实韩绍是准备直奔州牧府的,可谁让她们突然打道回府了呢?

  这不,按着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方略,韩绍也只能劳驾那位州牧大人稍稍等上一会儿。

  不就是被李靖的一营铁骑堵了门么?

  反正他袁州牧的面子早就在天下人面前丢光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更不差这一时半刻。

  而面对韩绍这刚回来就要出门,两女自是有理由怀疑这贼厮是为了躲自己二人。

  只是她们没有证据。

  毕竟三日前,李靖亲率一万铁骑南下的动静不小。

  以她们的身份,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正事当前,二女都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无知蠢妇,自然知道轻重。

  公孙辛夷犹豫了一下,在问明韩绍此次突然兴兵南下的动机和想法后,这才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自家这男人,旁人不懂、不了解,她还能不知道么?

  世人只知他有虓虎之猛,可又有几人知道这厮实在狡诈如狐?

  想当初,她这个公孙大娘子不就是这么一步步落入他编织的罗网之中?

  不过作为妇人,她还是提醒道。

  “夫君却也不能因此小觑天下人,咱们那位袁州牧应该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妾听父亲说过,他早年为陛下亲信,颇有才干。”

  一旁的姜婉闻言,并未表示反驳。

  事实上,她早就借着在李文静身边学习儒法的机会,顺便对天下间的不少人和事有过一些简单的梳理。

  而那位近在咫尺的幽州牧袁奉,自然是重中之重。

  只是出于对她家绍哥儿的信任,此刻她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句。

  “夫君多留意一下便是。”

  “至于夫君此次对袁州牧的‘请求’,想必咱们那位州牧大人应该不会拒绝。”

  一个是曾经的天子近臣。

  一个是现在的大雍忠良。

  尽管前者已经被‘遗弃’这幽州边陲多年,期间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总归有当初的一份香火情在。

  如今只是借他一个名义行事,做个顺水人情,对方也没理由拒绝。

  所以姜婉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而面对两位夫人的关心话语,韩绍心中生暖。

  墨镜王在一代宗师中有句台词讲得很好。

  家,就是点一盏灯,等一个人。

  现在他韩某人家中有两盏璀璨明灯,照耀他的来路与归途,又如何不让他铭感五内?

  可就在这般脉脉温情正于三人间默默酝酿的时候,这内苑主院外却是忽然隐隐热闹起来。

  “郎君回来了?”

  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进了院子。

  而且还不止一道,韩绍略显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好吧。

  他韩某人的家中明灯,繁星点点。

  远不止区区两盏……

  ……

  而与此同时。

  平日里在幽州一如那位幽州牧般,没什么存在感的幽州城,此刻喧闹一片。

  当那一片黑压压的黑甲铁骑骤然出现在城外的时候,城内鸡飞狗跳。

  “你……你们镇辽军这是要造反吗?”

  前锋黑甲铁骑一员小将掏了耳朵,拍马于城前来回踱步,顺势掏了掏耳朵,回应道。

  “不要胡言乱语,我等受州牧大人之请,南下肃清匪患!”

  “你等不感激我等也就算了,还妄言污蔑我等行造反之事,试问谁不知道,我家君上乃大雍忠良!”

  “怎么?你等是要做那戏文里构陷忠良的奸吝之贼?”

  肃清匪患?

  见鬼!

  什么匪患需要动用万骑铁骑?

  还有!州牧大人什么时候说要剿匪了?

  该死!

  那些匪徒不是州牧大人自己养……呸!

  城头那将领赶忙收回念头,一面急忙遣人前去州牧府请命,一面急忙道。

  “你说你们受州牧大人之命,既如此,可有手令在?”

  那临阵小将闻言,轻啐一口。

  “你什么身份?有几斤几两?也配让本郎官拿出手令?”

  一连三问,尽显跋扈与骄纵。

  可对方这番姿态,却是将城头那将领唬住了,下意识反问道。

  “敢问小郎何人?”

  城下小将哈哈一笑。

  “某家李神通!”

  “使乌丸中郎将李靖是我父!大雍燕国公乃我叔父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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