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奕的短暂停顿,给予了起源足够的信息反馈,确认医生的目的已经达成,起源再度跃跃欲试,试图将一切重新拉回对话的节奏中。

  这一次,他选择了另一个切入点。

  “既然这只是个游戏,”起源挠头,状似憨厚的发问:“那医生打算怎么处理白沧?”

  江奕奕从思绪中抽离,看向起源。

  对话没有被医生立刻中断,显然,医生对此很感兴趣。

  感兴趣是一个有意思的定义,因为兴趣而衍生出的关注,有着无限的可能。

  谁也不知道它最终会演变成什么,但只要感兴趣,那这场对话就有继续下去的意义,而起源想要的,也只是一个继续对话的机会。

  起源:“游戏再好玩,也会结束。那一切结束之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玩家,和属于这个世界的白沧……”

  起源无比诚恳道:“如果医生打算处理掉白沧的话,我可以帮忙。”

  江奕奕站起身,准备结束对话:“既然不该存在的我,能出现在游戏里,那谁能笃定,不会有下一个不该出现的奇迹?”

  起源跟着站起身,高大的身材投射出的阴影,将江奕奕笼罩在内。

  “奇迹?”

  起源回味了下这个词:“所以,医生不仅没想过在游戏结束之后,处理掉碍事的白沧,甚至还在认真思考如何创造奇迹?”

  江奕奕迈出的脚步一顿。

  “我还以为是白沧单相思……”

  起源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在平静的室内翻滚起不平静的声浪:“结果居然是两情相悦吗?”

  这个结论太过震撼,以至于起源说完后,室内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江奕奕喉结微动,垂眼盯着前方的阴影看了几秒,否认了这个猜测:“之所以会这么想,只是因为我姑且还算是一个好人。”

  那些微妙的情绪波动一闪而过,江奕奕看向起源,平静的一如往昔:“我从不违反约定。”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有问题。

  在此之前,哪怕亲眼目睹白沧宣告主权,也依旧没察觉任何异常的起源,在这一刻,忽而意识到了某种微妙感。

  “所以,医生的意思是,你打算在游戏和现实之中,创造一个奇迹?”

  起源艰难的将那个词说出口:“让你们能拥有彼此的奇迹?”

  “拥有彼此?”江奕奕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朝外走去:“作为单独存在的生命体,谁也无法拥有另一个人。”

  “我们一般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江奕奕停下脚步,跟靠在门旁的人对上了视线,话语突兀中断。

  起源若有所觉的一抬头,瞥见白沧的身影,真挚的不解:“怎么哪都有你?”

  白沧之前的存在感可没这么高,甚至低到让人们遗忘他的存在。

  但现在,他的存在感直线上升,但凡医生在的地方,稍等片刻,总会如影随形的在医生身旁看到对方的身影,简直像是某种变态跟踪狂。

  “我觉得,你们应该谈得差不多了。”白沧看向江奕奕:“但没想到会听到感兴趣的对话。”

  “我对后半句话很感兴趣,医生能说完它吗?”

  白沧站直身体,歪了歪头,试图通过这个动作,弱化自己身上过于强烈的侵略性,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扑面而来的强势随着他专注的目光,钉在江奕奕身上,让对方无处可逃。

  江奕奕也没想逃。

  他将那句说了一半的话补充完整:“那一般被我们称之为,陪伴。”

  白沧低声笑了起来:“我们并非简单的拥有彼此……”

  他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垂下的手抬起,在空中微不可觉的稍稍停顿,最终伸手揉了揉江奕奕的头发,语调柔软:“我也这么认为。”

  他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在最后,白沧选择了一个简单的赞同,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不仅仅拥有彼此,我们有着更漫长的未来。

  他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将江奕奕的头发揉乱之后,手自然的往下一落,握住了江奕奕的手——避开了突兀闪现的刀锋。

  要是反应不够及时,就该血溅当场了。

  起源盯着那抹复又消失的银光,对他们两人之间别出心裁的相处方式叹为观止。

  相握的手一触即分,在刀锋彰显锋芒之前,白沧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他的目光慢悠悠的晃到了起源身上:“我倒是有点意外,你这么关心我……们?”白沧拉长了最后那个词,以至于这句话显出些许莫名的意味。

  起源手指摩挲了下,克制住了冲动——没有胜算的莽撞行为,非常愚蠢。

  “我只是在思考,游戏和游戏外的壁垒如何才能被打破?”

  白沧勾了勾嘴角:“对你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起源径直忽视对方话里的意有所指,捕捉到嘲讽背后透露出的关键信息:“看来,对你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白沧笑容加深几分,没回答他的问题,侧头看向沉默旁观的江奕奕:“医生,接下来该去找死神聊一聊了?”

  江奕奕不置可否的点头,白沧领着他朝外走去,边走边道:“关于死神的执念,医生想到解决办法了吗?”

  江奕奕回答得模棱两可:“或许。”

  白沧的视线在江奕奕身上停顿,格外诚恳的吹彩虹屁:“一如既往,没有问题能对医生造成困扰,医生总能超越想象——不管是常人认知里无法做到的难题,还是因为医生的道德底线,而自我束缚的困扰。”

  江奕奕在诚恳又夸张的彩虹屁面前沉默了两秒,干巴巴解释道:“我之所以把他留在最后一个,就是因为他最难处理。”所以,不是没有困扰,只是他在解决。

  白沧弯了弯眼,无法抑制的澎湃情绪从他的表情里、声音里散溢:“医生真可爱。”

  江奕奕瞥了他一眼。

  白沧充分领会了江奕奕的眼神,更正道:“我是说,医生真努力。”

  江奕奕沉默的盯着他看了几秒,提醒他:“把你的笑收一收。”

  那是一种江奕奕无法形容的陌生情绪,柔软又不容拒绝的从白沧身上蔓延,直至将他也包裹在内为止。

  白沧的笑声蓦然响亮了起来。

  被他们彻底遗忘的起源挠了挠头,注视着渐行渐远的两人,一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哼起无法听清的小曲,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

  “不过,就确定是今天了?”白沧靠在墙边,跟江奕奕闲聊:“不给他们留点反应时间?”

  江奕奕敲了敲死神的房门,二楼走廊安静得有些异常,每扇房门都紧闭着,失去了一贯的吵闹,方才显出疗养院身为医院应有的模样,而不是什么嬉笑艺人聚集处。

  “如果他们现在才开始做准备,”江奕奕收回手,轻描淡写道:“那未免太晚了。”

  “这个猜测确实有点侮辱人。”

  白沧侧头看了眼房间,琐碎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来自房内,显然死神仍留在屋内。

  “尤其是被猜测对象是李一河的时候。”白沧饶有兴致道:“我相信他已经等的足够久了,对于这一天。”

  “我更好奇,简思什么时候会弄死他。”

  在一切即将拉开帷幕前,白沧有些许无法按捺的兴奋,当然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切,而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那一切之后的真实。

  哪怕此刻他跟江奕奕近在咫尺,他们依旧身处两个世界。

  虚假和真实,游戏和现实,低维跟高维……这些简单的词汇,轻松划分开了一切。

  低维并没有什么不好,游戏远比现实更简单,虚假也比真实更有意思,至少在白沧眼里,游戏和游戏之外这两个定义,没有任何区别——在江奕奕出现前。

  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白沧将目光停顿在江奕奕身上,然后,光从他身上亮起,点亮了白沧所瞩目的一切。

  我想要他。

  白沧克制着翻滚的情绪,将一切压制在不足以被察觉的区间内,用稍微有些反常的多次提问,掩盖他的迫不及待,避免惊扰他的猎物。

  “在李一河对简思来说,没有用的时候吧。”

  江奕奕随口道,他们都很清楚,李一河跟简思的短暂合作,是一场毋庸置疑的死亡之路。

  李一河选择了一个强大的合作者,只是在对方过于强大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副作用,比如说,对方跟人类不同,不会在代表人类极限的智慧面前迟疑。

  因为他根本无法被归类为人类。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死神站在门口看向他们。

  “来找你聊一聊。”江奕奕看了眼过于寂静的走廊:“其他人呢?”

  死神环顾走廊:“他们出去了,还没回来。”

  他挨个数道:“简思跟李一河出去了,收藏家跟了过去,假面那边没动静,起源没回来……”

  死神环顾走廊的视线忽而钉在了江奕奕身上:“今天好像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他的哪个点,死神突兀的笑了起来,整个走廊都开始弥漫他的癫狂笑声:“医生跟其他人谈完了?”

  江奕奕对对方忽如其来的笑声接受良好:“只剩你了。”

  “那我们确实该谈一谈了。”死神侧身,给江奕奕让出一条走进房间的路。

  他没朝一旁的白沧多看一眼,全程都当对方不存在,自顾自的道:“医生终于下定决心杀死我了吗?”

  他的情绪调动得十分迅速,从癫狂到兴奋不过瞬息,就再度转为了期待。

  江奕奕迈步走进房间,白沧靠在门口,看了眼时间,以江奕奕之前的态度,他不觉得他会等太久。

  当然等久一点,他也不介意。

  白沧侧头,本不该被听见的声音隔着障碍物,清楚传入他耳内。

  死神关上了门,没急着讨论他的生死,而是迫不及待的说起了白沧的坏话。

  “医生,为什么会选择他呢?”死神道:“那家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选择。”

  “他不正常。”死神如此道:“我有时候觉得他跟我有点像,但后来我觉得,他远比我们所看到的,更奇怪。”

  江奕奕坐到沙发上,朝对面的沙发示意了下。

  死神坐到了他对面,摆出了促膝长谈的姿势。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不喜欢这个世界,但后来我发现,他不是不喜欢这个世界,他根本没有喜欢的东西。”

  江奕奕接过话茬:“你也没有。”

  “我跟他不一样。”死神嘟囔道:“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很无趣。但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却是因为……”

  “他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世界。”

  江奕奕对此的反应十分冷淡:“我很清楚这一点。”不管是白沧身上的问题,或者是更多他们觉得江奕奕不该知道的东西。

  死神的情绪迅速平静了下来,他喃喃自语道:“没错,医生足够强大,所以不管是我们,还是他们,弱小还是强大,在医生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眼里再度亮起了光:“正是因为这样,医生对我们来说才格外与众不同。”

  “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有意义的死亡。”

  死神正襟危坐,期待的注视着江奕奕:“用我的死亡作为最后那场大戏的开场,然后,改变这个世界。”

  “死亡不是唯一的选择。”江奕奕的想法从未改变:“我来找你,也不是为了杀死你。”

  死神眼里的光瞬间黯淡:“对我来说,那就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死亡作为执念的话,其他人有资格否定它吗?”

  死神不反问江奕奕:“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你的底线的意义,是为了让你依旧能毫无负担的站在阳光下吗?”

  “还是因为你所坚持的一切,在你亲手制造的死亡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死神的质疑,是能力者一贯的作风,敏锐且一针见血,足以让人对自我产生怀疑。

  这简直像是他们的必备技能,任何不够坚定的灵魂,都会在这样的质疑前,露出破绽,然后被轻易改造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所以,在能力者面前,最重要的一点是,永远别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因为那只会将不够坚定的灵魂导向更糟糕的世界。

  “因为没有必要。”江奕奕平静道:“我没有资格否定你的执念,但我有资格选择我该怎么做。”

  “坚持底线,不是为了让我能毫无负担的站在阳光下,”江奕奕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是为了每一个不该就此泯灭的灵魂。”

  “你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只要另一个对象不是我,我绝对不会阻止你。”

  “这是每个人都该抱有的,对生命起码的敬畏。”

  死神沉默了下来,他清楚他无法说服江奕奕——如果江奕奕的思维逻辑、行事作风甚至于人性上有任何可乘之机,异常者他们都不会让江奕奕全身而退。

  但他如果能被江奕奕说服,那他也就不会在星狱一直待到江奕奕出现了。

  语言是最无用的存在,因为它什么都改变不了。

  在短暂的话语交锋后,一切重新回到了原位——渴望着由江奕奕带来死亡的死神,以及准备打出最后一个隐藏结局,进而解锁真结局的江奕奕。

  “既然医生没有打算完成我的执念,那医生现在准备跟我谈什么?”死神先打破了沉默:“用语言说服我?还是用其它方法‘说服’我?”

  死神定定的看着江奕奕:“比如说,处理异常者的那种方法?”

  “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自杀这种方式,但如果医生坚持的话……”

  “我需要跟你达成共识,关于新世界。”江奕奕打断死神的话,将话题扯回他所熟悉的敷衍领域:“所有人都在期待,开启进化道路的新世界。”

  “我对它不感兴趣。”死神怏怏道:“这个世界已经足够无趣了。”

  “但它原本可以不那么无趣。”江奕奕平静道:“在无趣的旧世界之外,有着崭新的、与你的认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感兴趣。”死神重复了一遍,百无聊赖道:“医生你不明白,我根本没有期待,不管是世界还是任何存在。”

  “我只想安静迎接死亡,让它变得有意义,然后就此结束这一切。医生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死神疑惑的反问江奕奕:“我相信,医生也是如此迫切的想结束这一切。”

  “既然如此……”

  江奕奕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语言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尤其是对能力者而言。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话术中的佼佼者,人均心理学大师,星盟最危险的存在。

  所以,他选择相比语言而言更直接的方式,将选择交予死神。

  他看向死神:“我尊重你的选择。”

  视线相接,在黑暗深处,有一束光就此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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