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昰走后,严嵩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叫胡大顺沏了两盏茶来。

  没过多久,徐阶的轿子便出现在了保国观外。

  “阁老,徐阁老闻听您在鄙观遇刺,特来探望。”

  “请少湖进来吧。”

  “喏。”

  虽然对严世蕃极尽斩尽杀绝之事,但徐阶对于严嵩却始终极为恭顺,严嵩在心里也不曾记恨过徐阶,秉政二十年,手上的权柄越重,便越是身不由己,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日子总得过。

  “阁老无恙否?”

  看着面前又苍老了些许的严嵩,徐阶也不禁有些恍惚,分不清这里究竟是保国观还是内阁。

  见徐阶来了,严嵩笑了笑,没有理会徐阶的问题,朝徐阶递过来一盏茶。

  “记得五年前,我曾对少湖说,内阁这把椅子,看着光鲜,实则如针似芒,少湖秉政两载有余,何如?”

  徐阶没有客气,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后,苦笑道:“今信乎不谬。”

  这句话也是真心的。

  一个人做一件事是一回事。

  一群人共同做一件事又是另一回事。

  当这群人已经实现了既定目标之后,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自严嵩罢相之后,徐阶本以为已经站在了人臣的最高峰,终于可以施展他曾经的抱负了。

  可现实还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高拱的倾轧、嘉靖的提防,这些事情,徐阶都可以不在乎,因为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最接受不了的,是他曾经那些推心置腹的故交好友、门生弟子,在严嵩倒下之后,个个都像是出了山的猴子,甚至彼此之间都已经有了相互倾轧的趋势。

  这阵子,徐阶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浪费在了调和自己人的关系上。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摇了摇头。

  “两年来,阁老可知晓徐某日夜脑海中回想的是东楼的哪句话?”

  “愿闻其详。”

  “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锅。”

  徐阶愤然的像是个独守空闺的怨妇,不过很快便由愤转笑,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互相诉说着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徐阶严嵩,归根到底,不过是两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人。

  “您为蕤儿找的这个夫婿倒是不错,前夜那炸药应当就是他弄出来的吧?”

  提及这个孙女婿,严嵩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少湖谬赞了,现在想来,就是那三个流民弄出来的,我本只道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想借那三个流民之口献策。”

  “没想到这小子竟真的只是有几分识人之明,这三个流民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各行有各行的门道,官场之上,不只是杀人、治人、罢人,还有用人,没有这份‘识人之明’,杀了不该杀的人,用了不该用的人,便是亡国破家之祸。

  对于严家、徐家来说,这份‘识人之明’可比那些‘奇技淫巧’重要太多了。

  徐阶脸上流露出些许艳羡,最后还是长叹了口气,道:“严阁老,我给您交个实底吧。”

  “如若东楼能保证绝不复出,在下愿保东楼安渡余生,绝不再生波澜!您为国操劳二十年,也该享一享天伦之乐了。”

  徐阶的目光很是真挚,严嵩却是不以为意。

  “少湖,你我都是做过那把椅子的人。”

  “杀不杀严世蕃,严世蕃复出与否,你我之辈,真的说了算吗?”

  “嘉靖二十年,君父欲活郭勋,可最后郭勋不还是死在了夏贵溪跟钱绪山手中?”

  “底下人个个都口颂马首是瞻,可老夫活到七十才明白,这话是他们替你我说的,不是他们唯你我马首是瞻,而是你我要唯他们马首是瞻,你我之辈还要借‘顺势而为’聊以慰藉。”

  “广厦万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食三餐,家中有薄田二顷,即可衣食无忧。”

  “可底下人拿一堆你我这辈子都用不上的金银田产,铸了根金链子拴住了你我,今忆鹤华亭,悔之晚矣。”

  严嵩言淡语轻,两人却均是红了老眼。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阶没再多说什么,长叹了口气,饮罢盏中茶,起身告辞。

  及至徐阶消失在保国观中,严嵩扶着拐杖,悠悠唤道:“老吴。”

  “阁老。”

  躲在屏风后的吴管家悄然现身。

  “都处理干净了吗?”

  “弩机已然焚化。”

  “盯紧内阁、徐家数一数这几日有多少外省急递送来,报与我知。”

  “喏。”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出了这道门,他们还是死敌。

  ……

  直到上了翠微山,李昰才知道,所谓的清风寨,准确的说,应该叫清风寺,迟飞甲这帮人也不是什么山贼。

  山上古寺不计其数,多为皇家寺庙,成化朝后,天子崇道抑佛,没了香火供奉,山上的沙弥便跑光了,空留下这许多屋舍。

  后来迟飞甲这伙人上了山,便挑了易守难攻的清风寺山门做栖身之地,前后还辟出不少山田种稻栽桑,因无人征役索税,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赵诺哥仨是知道李昰真实名字的,但迟飞甲不知道。

  为了避免尴尬,李昰选择不跟他们同时出现,将赵诺三人送进山寨后,李昰便找了处阴凉地方坐下。

  虽然还能看出这里曾经是寺庙,但已经平添了不少生活气息,能栽桑的地方全都栽了桑,不能栽桑的地方也都辟出来种了菜。

  令李昰没想到的是,山上竟还有不少女眷跟孩子,不过这帮女眷的口音听起来南来北往,哪里的都有。

  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她们受礼法约束较小,可以自由出行,反倒让李昰觉得这寨子里有了些人间烟火气。

  就在李昰斜靠在墙边吹风时,目光无意间扫到一老一小两人正朝寺中走来,岁数较小那人身穿靛蓝棉布长袍,头罩网巾束发,虽然身穿男装,及至靠近山门,便从老者手中将登山杖接了过去。

  目光扫过之后,李昰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而且皮肤嫩的不像是个男人,反倒像是个女子,不免又看了一眼。

  当李昰的目光落回到那人身上时,却发现那人也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

  李昰猛然惊醒,这不就是换了身汉服、没戴美瞳、没穿丝袜的小洛老师吗?

  那人看清了李昰,也快步迎上了上来。

  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小洛老师,我是李昰啊!你也……”

  李昰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人便像是掐油条般徒手直接掐断了手中小臂粗的登山杖,怒气冲冲的朝他跑了过来。

  看着断成两截的登山杖,李昰心中‘咯噔’一声。

  坏了,认错人了。

  这绝对不是小洛老师!

  “谁让你这伪儒上山的?!狗官纳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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