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费尽心机抓住了一只麻雀。

  小麻雀十分害怕我,它不吃不喝的在笼子里胡乱扑腾,掉了许多羽毛,没活过两天就死了。

  我抽抽搭搭地捧着麻雀的尸体跑到阿娘面前,哀求着想让它重新活过来。可是阿娘说,死亡是这世间分隔活物的准则,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手里一动不动的小鸟,哭得极其伤心。

  我生来就在这破院子里长大,没有一个可以陪我玩闹的人,我想要一个朋友,哪怕它只是一只小麻雀。

  阿娘用袖口擦干了我的眼泪,陪我埋葬了这只麻雀。夜里她用草纸折了一只小鸟放在床头,她帮助小鸟扇动翅膀,笑着对我说:“阿渊,你看。小麻雀。”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阿娘怀里,连带着我的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

  我与阿娘住在拥挤的破屋中,她是受罚被遣到小户府邸来充当奴役的,因为那个抛弃她的男人,也因为有了我。

  我有娘无爹,是在稻草铺上出生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出生,时常遭同为下人的杂役们唾弃和嘲笑,以及无休止的欺凌。

  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还会选择把我生下来,她应该恨那个男人的。她从不主动与我说这些,只是摸着我的头,说不是我爹弃了她,是她弃了那人才对。

  她希望我能陪着她,她爱我,所以诞下了我。

  我点点头。

  我生得清秀,阿娘抹黑了我的脸,不让我那么引人注目。她不但教我识字念书,还教我认虫识药。娘原是偏远寨村有名的术女,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会沦落至此,还受他人欺压?

  身为奴人,我们母子处处受欺。总有杂工来阿娘身前晃悠,他们认为阿娘是因为不检点才有了我,因而她也是不洁的,是可欺的。我护着阿娘,拼死挡在她身前,却挡不下那些身强力壮的役人,眼睁睁看着娘受辱。那一日,我亲身目睹了禽兽不如的画面,呕吐了好久,男人走后,阿娘搂着我哭,她那么瘦弱,浑身添了好多伤,我紧紧抱住阿娘,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痛哭一场后,我偷走了阿娘埋在山里的蛊罐。

  她身为蛊女,其实一直都没有懈怠修术,只是蛊术在家中被奉为邪术,她只能偷偷修炼。

  我用蛊毒慢慢杀死了羞辱我阿娘的男人,在毒发的那日,我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草屋。

  看着在大火里焚尽的尸体,我抓起地上的泥灰,一边抹在自己身上,一边笑。

  人死如灯灭,这个畜生死了,再也碰不得我阿娘了。

  我带着脏兮兮的脸扑到赶来救火的阿娘怀里哭,我身上的袖子是被火烧过的,也有火伤的痕迹,家主只当我是死里逃生出来,也没查出失火原因,此事不了了之。

  这一切,我做得很好。

  只是阿娘还是发现了,她让我跪了半日,并非因为我替她报仇而置气,而是因为我杀了人。

  她不希望我的人生有那么多是非波折,她只希望我平安喜乐。

  可是出身为奴,卑贱不堪,又何谈喜乐?

  直到阿娘救了一位重伤的异族男人,亦是我将来修炼习武的师父。此人因升阶渡劫不成,遭了反噬,又遇上了山中狼群,跌落山崖下方被我娘发现,带了回来。

  他不是个善茬,苏醒的那日就杀了人,是追打着我来到屋前的人。

  我看见了同为仆役的那人被眼前气息狠厉的男人折断了脖子,重重倒地,瞪大了双眼,心头万分恐惧。

  可埋藏在恐惧之下的,居然是畅快。

  总是欺我打我的家伙终于死了。

  死的好。

  下一瞬,我被男人提了起来,阿娘闻声赶来看见眼前这幕后,红着眼冲上来护我。男人认出当日是我娘亲救了他,没有对我下杀手,他逃离凶杀现场时顺手带走了我和阿娘。离开晏府的那刻,我曾天真地想,在此地为奴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不想却是从一处到另一处的低人一等。

  那时,我才七岁。

  *

  我第一次见到了荒无人烟的戈壁,第一次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第一次被人按在大殿上,叩行跪礼。

  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到人名唤墨昀独,是大漠里名声显赫的人物。

  我有些不安地攥着阿娘的袖子,听周围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而后,他们带我住进了豪华的屋室中,为我梳洗,换上了上好的锦缎衣裳,也吃到了从未吃过的极其美味的食物。

  我问阿娘发生了什么,她的神情很是复杂,揉了揉我的脑袋,问我想不想待在这里。

  我故作不解地拖长了声音问:阿娘,这里不好吗?

  这里显而易见是极好的,娘却问我想不想留,那便说明此处定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阿娘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苦笑,随后道:“阿渊,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往后在这儿,你便可以念书学字了,也不愁饿了肚子。”

  我弯着眼睛点头。

  隔日,当真有人替我备了书本纸笔送我入学堂,学堂中的学生年纪参差不齐,大多与我年岁相仿,也有较我大的,他们都是黑发黑眼的中原人,并非大漠的子民。

  学堂的先生是用中土话授课的,课上不允许学生对话,我与同窗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机会,待到散课,学生便会被专人领走。我观察了好几日,每位学生的监管之人是固定的,不仅会记录问答发言,还会限制其行为。

  我想,这里比起学堂,倒更像是一个监狱。

  我自幼过目不忘,在课室中后来居上,很快讨得了先生的喜欢,被调去了另一课室。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学堂是分等级的,层层选拔,卓优入选。

  不过一年,我就入了等级最高的学室,阿娘却并未替我开心,她告诉我不要如此冒进,藏巧于拙,以免照得昆翟王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祸乱与麻烦。

  我合上书本,对于阿娘的嘱咐,我总是会听的。即使我知道她已经成为了昆翟王亲命的术师,也想替她分担些什么,她却不希望我为王上所用。

  为什么?

  王宫内的日子虽不算自在,可比原先为奴受气的生活要好了太多,这一切都是尊为王上的素和氏带给我与阿娘的,我不说报恩,心中自是存有感激。

  在八岁那年,墨昀独对封顶学室的十三位学生进行了挑选,他一个个地握着学生的手腕,似乎在感知些什么,经历一番精挑细选,选出了三人,最后又在这三人中,不偏不倚地挑中了我,收为他的徒弟。

  他原是在探查我们的筋骨,饶是我如何藏巧,也无法改变自己适于修炼的根骨,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致力于进入最高的学室,成为备选之人了。

  在拜师大典的那日,我认识了阿述。

  阿述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更没有姓氏,是被人捡回来的。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他却摇摇头,说,是故去的王后捡回的他。

  我好久没与同龄人说过话了,阿述小我一岁,是墨昀独师父的第一个徒弟。他自小记忆超群,不光记得在人妇肚中的事,记得尚在襁褓时的事,只要是他历经的事情,就从不曾忘却。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母亲抛弃的,记得先王后是如何抱起他,给他取名阿述的,也记得在宫殿中,他曾有过一个叫小安的妹妹。

  我笑了笑,只当他是在胡诌。

  我开始在师父的带领下修炼,白日去学堂听学,夜间修习,与阿述愈发亲近,无话不谈。

  阿述是我第二个朋友。

  因我较他年长,他唤我为兄,我将他当作自己的家人一般对待,时常带着他去见阿娘,三人用宴谈乐。若不是阿述有一日忘了吃药,我当真没有意识到昆翟王悉心栽培我与其他学生,是为了什么。

  我从柜子里翻出了解药,手脚慌乱地给七窍出血的阿述服下,他好久之后才微微睁眼,强作笑意地和我说:渊哥,好险呀,我差点死掉了。

  我怒道:“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轻松话!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沉默了很久,踉踉跄跄走到桌边,用笔书写来龙去脉。

  字字如刀,句句含血。

  阿述与先王后的独女一同被放逐,又因身为男儿被人捡走,幼时凭借记忆回到王城,想方设法地进入王宫,终于被挑选毫无身世的中原幼童的昆翟王看中,成功进入学院,而后寒窗苦读,处处优异,成为墨昀独的第一位弟子。

  身为昆翟王专养的幼童,阿述与那些学生一样,都被喂下了极烈的毒药,只要不按时服下解药,就会在半刻钟内七窍出血,毒发而亡。

  我后背发凉,诧问:“你既然已经出了王城,为何还要回来?”

  阿述烧掉那张筏纸:“我只想回来看看王后是否安在,可她却早已下葬了。”

  “你傻啊。”我骂他,又皱眉:“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阿述摇头:“渊哥不必如此惊慌,这毒虽烈,只要能筑基为修士,便可以逐渐压制它。”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昆翟王上的真正面目,她绝非好心之人,而是意有所图才培养我们,甚至用烈毒这种卑劣的法子。我今时所处的境地,无外乎只是她待用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阿娘当年为何不愿让我被王上看中。

  唯独幸运的是,我与那些被圈养的学生不同,我和阿娘在此相伴,王上并未给我下毒下药,用以拿捏。

  我对昆翟王的感念在此刻灰飞烟灭。

  此后的日子,我与阿述互相帮扶,潜心修炼,师父也毫不吝啬地将一身本领全数传授于我们,阿述在十二岁时成功筑基,那一年,也正是我阿娘失踪的时候。

  *

  阿娘消失了。

  我娘一直以来都很忙,素和瑾十分重用她,娘虽身为术师,在奇术一事上的地位甚至不输于宫内的大祭司。之前我便常常见不到她,最长的时日也不过一两月见不到面而已,可现今算来,我已有足足四个月没有看到我娘了。

  我问了阿述,问了师父,也问了宫内大大小小的侍从,可是没一个人回答我。

  心中涌出不好的猜疑,阿娘在此次不闻踪迹之前,身子就十分虚弱,整个人没有生气,病怏怏的,吃什么补药也补不回来。我想临在床前侍奉,却因为修炼和学业忙碌,没有时间回来照顾她。

  我四处寻找阿娘,愈发慌乱,直到素和瑾将我召了过去。

  上回面见素和瑾还是我初入王宫,那时我被人按低了头,没能看清她的脸,这次我行完礼后抬头直视她,才发觉坐在上位之人是个美艳至极的女子。

  我没有开口询问阿娘的事。素和瑾道,我经墨昀独悉心栽培五年,今时已有了一己之长,即刻前往中土接近五大护族,不得暴露身份。

  我是她养出的卧底,她费心费力地培养诸多学识不浅的中原弃子,也是这个原因。

  我俯首称是,见她面色转晴,我趁机问了我的母亲,她现今何处,为何消失不见。

  素和瑾冷道,我阿娘犯下重罪,本该赐死,却因她心肠慈善,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倘若我能将她所令下的计划办妥,那我重病的娘,就可以获得释罪。

  我不解,反问阿娘犯了什么罪。

  只听她答:王城外流传的并非时疫,而是因为蛊术不当诞出来的霍疫,其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母亲。

  我胸中的一口气荡然泯了下去。

  我并未替阿娘说什么好话,只是应下了素和瑾的命令,而后魂不守舍地回行,阿述见我如此伤神,上前询问我阿娘如何了。我一把抓住阿述的手,低低道:帮我打听消息,阿述,去帮我打听消息……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述愣了好久,点头答应了。

  我来到阿娘的住处,这里曾有过她的气息,现今居然一丝一毫都感知不到,我无法全心相信素和瑾的所言,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扯谎。

  我在宫中拖了很久的时间,我告诉素和瑾派来的侍从,说我需要斟酌对策,其实际是在等阿述的消息。

  阿述没能打探到什么,又或者说我阿娘消失的太过彻底,他也受了素和瑾的命令,与我一同被遣往中土,我们所负的任务,无非就是探明当世护族的实力。师父还道,倘若身份暴露,直接自尽。

  我笑着同阿述说,我们只是大王捏在手里的棋子罢了。

  阿述自嘲地笑了笑,他身上的限制较我更多,也当真更不自在。他说:大王想要这被世代仙脉庇护的天下,有可能么?

  我望着茫茫戈壁,身处其间,我与他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匹敌那些高远之物,简直痴人说梦。

  阿述张开了双臂,他在拥抱无形的风,他说:哪怕毒发死在外面,也比回去强。

  原是从那时,他就有逃身的打算了。

  *

  我回到了出身之地,晏家。

  我阿娘姓晏,我也是姓晏的,不是此家的姓,而是我娘的姓。

  七岁那年,我被迫离开了这里,十三岁时,我又回来了。

  我在府门外跪了很久,说起当年被人掳走的惨事,说起我对家主的忠心,一番演戏过后,我仍旧是府里的下人。我开始用无数的谎言编织出这六年时间,不过是颠沛流离,痛失娘亲,家主看在我念及旧主恩情,还愿意回来,考量我一阵后,提携我给家中少爷作书童。

  在晏家住下,我开始夜夜做噩梦,被梦魇惊醒,胸口抓心挠肝地疼。

  我问过府院各处的人了,瘟疫由西传入,大肆兴起是两年前的事情,今年在西戎王城中流行的就是时疫,不可能是由我阿娘炼蛊不当造出来的病乱。

  素和瑾在骗我。

  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术?我与那些用毒药操控的卧底是不同的,我没有受到性命的限制,离得开她手里的解药。那素和瑾放我远去执行任务时,让我亲眼看看被她收在麾下的母亲,不是更容易让我安心听她差遣吗?

  难道说……

  素和瑾根本就不能拿出我安然健在的阿娘。

  我抓紧了胸口的衣襟,摇头想:不,不会是这样,若素和瑾让我存心怀疑,甚至下了定论,我娘这份筹码也就不复存在了,这分明就是给我更好脱离她控制的机会,素和瑾不会这样做的……

  我慌了心的想调查我娘的事情,对于接近护族的任务不甚上心,不久收到了阿述寄来的密信,他欲以弟子身份加入护族宗门,不想这些大宗收徒极为严格,如他这般毫无来历,不明不白之人,哪怕根骨上佳,也是不收的。

  我写信回道,潜伏并非一日之功,欲速不达,若着急冒进,恐怕更容易掉链子。

  我尽力将自己的思绪从对阿娘的担忧中转回现实,我没法回到西漠去寻阿娘,也没法子将自己往日的真实经历袒露给他人,我似乎只能按照素和瑾的命令,为她效力。

  素和瑾她算准了我与阿娘相依为命,哪怕心中存在怀疑,我也是舍不得离开我娘的,借此肆意拿捏我,催使我。

  令我犯呕。

  天下是她的棋盘,我是她捏在手里的一颗棋子,我于她的作用,只是落在合适的位置,助她棋成得胜。

  我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在晏家里,我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做事,阿述暂时在某小门派安了身,我们都在静静布设局面,等待时机。可处在这家小门户,家中之人属实不够进取,不修真求道不说,教管差,就连眼界也不长远。

  我想设法为自己谋得名声,剑修风靡,师父教授与我的刀法自然是用不了的,我钻研着将它变为剑法,天下独我通晓。

  晏家少爷时常闯祸,受到责罚的总会是我,骂我没能看管好他,又或而,少爷需要一个挡箭牌,家主和夫人需要一个出气筒。我心中知晓,与少爷攀好关系,又尽心善待家主,偶有一日,家主为事业烦忧,自言自语似的问了身旁的我,我故作惶恐地小声回答,解了他的难处,家主大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想你竟有如此才干。

  我十分谦逊地摇头,话里话外尽是恭维,家主被我哄得开心,笑着理事去了,我又继续佯装充傻。

  少爷的功课是由我代写的,学业也都是由我代做的,我开始用人言造势,传道家中少爷不学无术,甚至不如身侧书童,而后装作可怜地去家主院前跪罪,表面上是在为少爷说好话,可话里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那个纨绔子弟的荒淫。

  我有母无父,又对人言母亲病逝,家主知我身世,觉我为人聪慧,却孤苦无依,要认我为义子。十五岁时,我以义子身份拜入了晏氏家中,不再为奴。

  此后,我便想方设法的与护族接近,怎奈家小位卑,如何都混不上什么名号,我竭力争取的机会是他人抛来抛去微不足道的施舍,即便如此,我也得牢牢抓住。

  诗会,武会,学会,雅会,只要是能去的场面,不论大小,我总会尽心追求,认真准备。一年时日,能给我的机会不过是凑不到三场的武会,走个过场的小宴,明明每年护族都会置办各式联谊会武,这样的机会,距我太远,太不能及。

  我耗费心力,总算在乡县内有了点名气,益于我的模样,我的剑技,与我无处展露的满腹诗书。

  每年我都会与昆翟族暗派的线人联络,我无法离开晏家回去面见王上,阿述身在江湖门派,较我自在些,他倒是能回去。因我们奉旨多年未见成效,素和瑾十分不满,她口口声声说我阿娘的近况如何,说阿娘对我的想念,甚至还有我娘给我写的亲笔书信,确是娘的字迹。

  只是我依旧无法亲眼见她。

  阿述回到西漠一趟,又给我写来了信,他用新修的法术在王宫四处寻找我娘的气息,他敢担保,每一处密道暗阁都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我娘。

  我捧着我娘的信伏倒在案台上。

  我明明是知道的,明明早就能猜到的。

  阿述曾经承了我娘不少的照顾,替我明里暗里打听,他说,大祭司似乎在三年前对我娘下了什么咒,此事,可能都与那个不明来历的咒有关。

  我闭紧了眼,我不甘接受阿娘如同人间消失般的死亡,不甘做素和瑾的棋子,我不甘将自己的一生,全都葬送在为他人之愿而作的谋算里。

  可处于我现今的地位与局面,我又能做什么?是妄想着杀了素和瑾为阿娘报仇,还是联合他人之手摧毁素和瑾的计划?

  她是昆翟的王上,拥簇万千,想杀我用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我既已是卧底出身,如何能拉帮结派,与她相峙。

  许是在我有对抗她的实力之前,就会被她发觉抹杀。

  我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破剑:我今时修为虽在同龄人中算为优异,但我无比清楚这一身修为都是用丹炼药物堆积出来的,今时风光,后续无力,根本不可能成为举世强者。

  我需要别的路数对付她,也要查清我阿娘离世的真相。

  *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得到了接触护族的机会。

  那是古族毒门兴办的一场满芳宴,在宴会过后,有各派名门弟子试剑的联赛,我作为乡县中微有名气的剑修,被推举了上去。

  我只胜了一场,第二场就惨败了。

  这些年来,根本没有人与我相互切磋,而自己埋头磨炼剑术与临场比试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

  “小门户的剑修,怪不得这点实力。”胜了我的那人嗤笑道:“回去再练练吧。”

  我挽着自己最好的一套白衫长袖,向他莞尔行礼,不卑不亢地离开了武台。

  因为我这般做派,引得人侧目而望,联赛过后,有人主动来与我攀谈结交,说我剑法奇特,并不差,只是似乎少了应敌技法。

  我轻笑着说,不过是无人相伴,相促而长。

  少年之人最好结交,我很快就与他们攀谈熟了,也定了相见方式,而后一旦有了修炼机会,他们时时会来寻我。

  晏家少爷是个不思进取的,我虽为义子,但家主也逐渐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不愿与此家的关系太过密切,只当此处是一块跳板,套到护族便可离开,大多时候,其实是在赌。

  不久后,我以与友同行的由头外出了一阵,回到了西漠中。

  这是我身为卧底进入中土后,第一次回来。

  我将自己打探到的护族情报尽数报给了素和瑾,跪地恳求能与我娘见上一面,素和瑾对我所搜集的微小情报极其不满,拒绝了我的请求不说,还命我即刻返程。

  我攥紧了拳。

  隔日,我找到了大祭司,将我娘私藏的蛊术法子缺斤少两地献于她,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所表露的伤情。

  大祭司道,我阿娘现今身子不好,见不得外人,正在静养。我若去见她,让她心情激荡,一个不好说不准要加剧病情。

  我问起四年前我娘身中的咒语,大祭司大惊,诧声道:怀音居然告诉你了?

  我不待她怀疑,连忙点头。

  大祭司一副恍然的样子,她叹了口气,只道:孩子,你也知道这咒有利有弊,你莫疑心大王,她也是在为你好,为你阿娘好。你只管听大王的吩咐,为大王效力。说罢离开。

  我听明了这有利有弊的咒语,或许它曾是有利的,今时已全是弊端。

  或许是因为它,我娘才不在了。

  素和瑾并不全然信我,她生性多疑,我在这王城中寸步难行,问人问话皆受监视,唯一的法子,只能尽可能地取得素和瑾的信任,让她以为我是一心为她的,才能任我有行动的机会。

  在我望向自己的掌心时,已下了决心。

  一颗棋子,要如何才能跳出棋盘呢?

  与其陷在他人执局,我为棋子的天堑中,倒不如另谋其路。

  以我之手,取我智谋,在毫无胜算的棋面重新布局,是由我彻底掌控的局面。

  我不再是仰望素和瑾的子,我是与她平起平坐,相而博弈的,要覆她全局的弈者。

  *

  阿述在宗门中立稳了脚跟,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入此门派的内门,不论是短时来看,还是为长远计,他都应成为内门弟子,如此才能取得更多有用线索,可他却以不便与西漠联络为由,拒绝了这次机会。

  我何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我阿娘无疑已不在人世,我和他是亲人,理应一同离开素和瑾的操控。

  神州浩土如此广阔,护族丰羽齐天,素和瑾没法子把控住我们。

  可我却无法释怀我娘的死,铁了心的想报仇。

  阿述叹了口气,他说他可以帮我,也愿意等我。

  我说好。

  十七岁时,我已是晏家有名的人物,或者说,因为我,这家不出众的小门户才重新得了风光,我无时无刻不向着护族努力靠近,但总差那么一点。偶有一日,我借时作的诗被广阳一族的堂主看中了,此诗的题与去年他族听学的考题如出一辙,而我所写的这首,是较于那时榜首还要精妙的存在。

  我的机缘终于到了。

  拱手道谢之后,那堂主向我笑道:今年秋时,宜川兴办了学府听学,你既有如此倚马之才,不如前去,也好见见世面。

  我大喜,躬身言谢。

  家主不甘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落在我的风头后面,顺水推舟地让他随我一同前往,我只笑不言,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来中土的这些年,护族耳熟能详的大事我自是一清二楚,苏泽一脉古时仰仗奇兽呼风唤雨之能得民众叩拜,曾是古族之一,现今是最为没落的护族。病怏怏的宗主,不学无术的长子,散作一团沙的下位者,也该是这般景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它始终是独霸一方的大族。

  在我苦心步步为营的这么多年,它早就是我看准的目标。

  在我动身东行的前半月,素和瑾的线人又给我派了消息,莫约是听说我终于得了机会,向我道喜,赠我佩剑,并加重了我的担子——她希望我稳固处境后,帮她寻一个人。

  那是素和瑾曾经流放的先王之女,祭司占卜出此女未亡,而素和瑾又有了别的宏愿,要用上这么个人,所以令我务必找到她。

  给出的相貌特征十分不显着,唯独能提的,可能就是素和氏那血脉承袭的,让人见之作呕的紫色眼瞳。

  巧的是,我在去到宜泽之后,就看见了这么个人。

  *

  苏氏的长子,名唤苏烨,是我蓄意接近之人。

  我本以为他与晏家那个不思进取的少爷一样,是个肥头宽耳的浪荡子,不想却是个清瘦俊逸,话音吵闹的少年郎。

  从旁人口中问到,苏烨有三大爱好,一爱比武,二爱美酒,三爱美人。我摇了摇头,暗想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潇洒之徒,没一点大族的规矩和架子。

  我和他正式见面的那日,是我特地去酒摊堵的他,占着前日的恩怨,我们果真打了一架,拆了酒摊,打碎了酒坛,因为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没能分出胜负,反而被他拉着跑远了。

  隔日,我就带着赔罪酒去找他,要与他再战,一较高下。苏烨没有拒绝,或者说,他看起来很是高兴,与我战了个酣畅淋漓。

  我没能打过他。

  他掰了掰手腕,很是神气地笑了。

  有点幼稚。

  知道苏烨是个没心眼的人后,我便放心与他打理好关系,最好是能成为他真心交好又信赖的朋友。可惜,他已有一个竹马朋友在身侧,后来如我,其亲疏程度自然是逊色与这位名叫盛玄怨的白酆一族的少子。

  这脉人,很麻烦。

  这个叫盛玄怨的人,天赋异禀,也极其麻烦。

  在我勤学苦练为争取考核排名时,我也与学府中那位生有紫眸的陆溪言有了来往。

  我想,天下应该没有这么巧的事情,遇上了一个紫目的人,就正是素和瑾要找的。

  我打听到陆溪言无父无母的身世,又从她口中问出被人收养的年岁,心中轰然,在摹画完陆溪言的人像后,我把她的画像寄给了阿述。不久,阿述在信上直言道,他要来见见陆溪言,或许,这真是他恩人的遗孤。

  阿述还让我护好陆溪言,这是他认定的妹妹;素和瑾也让我保护好陆溪言,这是她选定将来有用之人。

  我还不知道素和瑾在盘算什么,依言对陆溪言好,她是个见过面就极讨人喜欢的姑娘,被陆宗主教导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其实是妒恨这帮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的,盛玄怨的光风霁月,苏烨的肆意不羁,哪怕是陆溪言,她明明也曾为奴受欺,却还能同千帆过尽般保持心思澄明,我搞不懂,也永远不想懂。

  我把他们视作我棋盘上的子,该用时便用,该弃时即弃,我接近他们也只有这般目的。

  共历险境,我从不会主动让自己涉险,而盛玄怨遇险,我从不去救他。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苏烨与陆溪言尚有后用,而这个软肋只有自己心障的少年,从来都是我的阻碍。

  学府的考核,我一次也没落下过榜首,而府间的会武赛,我也尽力去打,知晓我名号的人越来越多,按这般势头发展,不出三五年,我就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跻身于苏家府中,他们这脉衰落,而我恰是可用之人。

  本来我是可以用这种方式获得素和瑾的信任的。

  可是,阿述的逃身计划,暴露了。

  *

  线人和我的密信中从不会提及阿述,向来是谈论我阿娘的日常琐事,引我惦记,以及对素和瑾更加忠心。可这日的信中却问,阿述近来如何,身处何地,我恍然意识到阿述遭了素和瑾的怀疑,更甚的事,已有新的卧底被养派了出来。

  换言之,我和阿述都是可以被取代的,我们的命,不过是素和瑾随时都能把握的东西。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我还没能立稳脚,就要遭到素和瑾连带的怀疑——我与阿述的关系向来极好。

  与阿述碰面后,我痛斥了他,他不解我为何要为素和瑾卖命,我要怎么与他解释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我娘的死因还没有查清,素和瑾甚至都不重用我,我没有任何可以权衡她的筹码,现在他却让我放下一切与他一起逃走,我仿佛听了个笑话。

  他心灰意冷地看着我:渊哥,你变了。

  我忍住怒意道:阿述,你才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露出的这些马脚,根本就是在毁我害我。

  阿述轻笑着说:那不正好,素和瑾既已经不信你,你又非与她同心,何必听她差遣。苏氏的少子为人潇洒,盛氏的少主性格正直,加之小安也在,那是王后最疼爱的女儿,我们将一切托盘而出,他们会谅解的,也会救我们的,甚至,有法子帮我们对付昆翟。

  我道:你疯了吧?

  其实我是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因为我知道,或许苏烨他们真的会这样帮我。

  可是借他人之手复仇很没意思。

  我冷不丁地想到了保全自身的方法,这个想法冒出脑中时,我的双手都在发颤。

  我对阿述说:事已至此,你快走吧。我会用苦肉计的法子去素和瑾面前卖惨,他们找不到你,只能作罢的。

  阿述见我铁了心的要回西漠去,拉紧我的手:渊哥,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素和瑾唯命是从,是在寻机报仇,但你用这个法子,她不还是会对你心存芥蒂吗?

  我说:那你愿意帮我吗?

  阿述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他那么聪明,是明白我在说什么的,眉目恍然地笑了,而后我下在指甲间的迷药划破他的手背,将他迷晕,带了回去。

  其实我不必这么做的,只要我说清了这些,为了我,为了我娘,阿述是肯跟我一同回来的。

  我只是不想他用那么失落的眼神看着我而已。

  我把阿述妄图背叛逃脱的线索全数报给了素和瑾,将自己择了个干净。素和瑾应是没有想到我能做得如此决绝,她信了我的忠心,或者说,她也在忌惮我的心狠,她更加确信的是,我对我阿娘的牵挂比她想得还要深。

  阿述在大牢中醒后,明白我想做的是什么了。

  我原是素和瑾的棋,可现在,是我在与她博弈。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摆脱自己受人操纵的境况,我是不得已的。

  血淋淋的阿述隔着牢笼爬到了我的脚边,他和我说,他知道素和瑾找到小安是在图谋什么,他告诉我素和瑾要我们探明各族的实力,是因为借生术炼出的奇丹可以造出伪修,她估量几方势力,以攒养足够对付的兵力。

  他说:王上想要的不仅是天下,还有长生不死。

  小安是与素和瑾有着相似血脉的血引子,阿述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急着想要逃离,结果露出了马脚,不慎连累了我。

  他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想要现今名为陆溪言的姑娘好好活下去,不要被这些事情牵扯,也求我不要伤害她。

  我答应了阿述,向他说了好多声抱歉。

  我说,等我报完了仇,就会下去陪他的,还有我的阿娘。

  阿述笑了笑,他用铁链勒断了自己的脖子,走得干净利落,我见他身死,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扑通跪倒在地,抓着锈迹斑斑的牢笼向那具尸体伸手,怎么也碰不到他。

  我此生的第二个朋友,因我而死,就像当年那只被我关在笼子里吓死的小麻雀一样,变得无声无息。

  *

  我大病了一场,在年节后拖着病重的身子回到了晏家,养好身子后,又从晏家回到了青枫镇上。

  我要攀附的苏烨却因为某些缘故没能回到学府,我与盛玄怨和琼亦一同前去寻他——他俩来找我时,我心中是欣喜的,至少在他们看来,我与苏烨的关系不错。

  我是何时将苏烨当成真心相付的挚友的?

  我的所喜所好其实都是因为苏烨才强行装成这样的,我不喜欢喝酒,不喜欢琢磨剑技,也不喜欢女人,这都是为了让苏烨觉得我与他志同道合而量身打造的模样。

  许是某一日他用剑鞘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笑着调侃说:“看你这满腹心事的样儿,比盛玄怨还要不畅快!”

  我叹了口气,温笑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如此算来,苏烨应当是我并不算长的人生中,第三个朋友。

  我陪他在外历练,伴他修炼比剑,也差点陪他死在了夺剑的历练途中。

  苏烨如此相信我,我却从没有对他袒露过心底话,还假意说对他姐姐动了念。我与他,与盛玄怨和琼亦相处的一言一行全都是伪装,这么多算计里是否掺杂了几分真情,我也不清楚了。

  素和瑾想要夺得这天下,我帮她便是,她有事成的手腕和资本,我也有助她一臂之力的本事。

  五方护族,镇守各处。我既然能跻身其间,就能有法子搅出祸乱,在拿到互温子母石的那刻,我便盘算好了此物的用处,幸而真的进入了北山一脉重重看守的藏文堂。在盛玄怨与琼亦进去寻书的时候,我在一层底楼的书柜下,捏碎了母石,把细碎的石子粒粒埋藏进了书页之中。

  为防碎石屑掉落,我特地选的是常人不看不闻的书籍,也分了好几本放置,它们是我埋下的引子,会在此处待我引燃。

  办完了这件事,我心中并未有任何愧意。

  从北山回行,盛玄怨邀请我们几位去了洛爻白酆,在他们有事忙时,我悄悄进了盛玄怨的屋中,翻寻到了盛氏镇压地煞的锏钉图。

  似乎在这些机缘上,一切都开始倒向我。

  过目不忘的本事开始发挥作用,我背下了锏钉的位置,也摸清了关于白酆禁地苦溟海的记载,因我翻看太久,在盛玄怨回行时匆匆离身,没有将书籍放回原处,好在他并未疑心。

  盛氏是我的心头大患,也是最难对付的。

  琼亦是阿述和素和瑾点了名要护的人,可她却不是寻常的女子,倘若她只是有貌无心的女人,即使盛玄怨喜欢她,我也不会在意。

  我知道盛玄怨背负着极重的心障修行,他根本没有守护苍生,清祓鬼煞的道心,只要稍加引导和挑拨,他就会走上一条难以回头的路,会好好地葬身在苦溟之中,不会给我添任何麻烦。

  可是苏烨拉住了盛玄怨,琼亦把他带回了正路。

  如盛玄怨这般夙根的天资之人,盛氏不仅有一个,还有另一个风华绝代的秦寒川。

  这两人在我看来,才当真是“双煞”。

  好在我的耐心很足,我等得起。

  *

  等得起的,仅仅是我而已。

  在我将一轮又一轮的情报派送给素和瑾,抽空回到西漠时,她给我封官嘉赏。我对荣耀和赏赐不屑一顾,只希望能求见我阿娘,素和瑾又想方设法地搪塞我,她说,只要此战胜了,我便能见到我娘。

  我劝素和瑾耐心等候,只要时机成熟,获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在王宫开始暗养亲信,是只听从于我的下属,派他们在宫城内追风捕影,终于打听到了当年与我阿娘有关的事。

  那是一个曾经伺候过我娘的侍女,她说,在我阿娘彻底消失前的一年,她亲眼见我娘断气躺在尸台上,曾经内侍的医师也可作证。

  我冷冷地看着她,道:当年我似乎盘问过你们,可你们没一个人敢说实话。

  现今我封了位,有了权,一个二个的倒知道张嘴说话了。

  素和瑾大概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那时的事,还敢在风声过后,把事情说出来。

  我用大笔大笔的金银钱财砸出了整个真相。

  我娘在我十二岁那年就病逝了,是大祭司用某种奇术救回的我娘,至于她现今是重病还是安在,是被素和瑾看管养病,还是囚禁,就不得而知了。

  我派手下探查这奇术究竟是何物,在昔日大祭司的口中,这似乎是一种利弊极重的咒术。

  莫约三四个月后,我收到了密信,知道了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还魂恶诅,也知晓了它可能存在的副作用。

  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我很早就知道,死亡是分割世间活物的准则,是天道。

  倘若逆天而行,这就是代价。

  我双眼空洞地看着烛光,素和瑾害我阿娘如此,我要怎么报答她好呢?

  她在四处搜集各式生灵,炼血奠生,对长生的妄念渴求到了极致。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比触之不及要痛苦许多。

  那我就送她一个美梦不得偿吧。

  *

  我默默操刀布局,在我与苏烨他们一同步入大泽历练时,远在西疆的素和瑾似乎错误估高了自己手下伪修们的实力,向驻在铜裕堡的毒门宣战。

  她倒也不算估高了手下将士的实力,毕竟在琼亦过去之前,一直都是由西戎占领上风的。

  琼亦应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还套到了一些连我都不知的情报,她一直在瞒着我与苏烨调查这些,与她结识这么多年了,她愿意全心托付的,只有盛玄怨。

  我在北山藏文堂的登记册上看见她所借书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件事。

  她到底还是站在养育她的五族这边的。

  由她领着我们一行人捣毁了蛊城,我便知道素和瑾这一局是败定了。在古马岩杀了大祭司之后,我给素和瑾写信,劝她早早归降,经年之后不愁东山再起。素和瑾纵使再愤怒,再不甘,也只能认命。

  战事平息,而后一年,我考入了督府,又从督府一步步做起,步入苏家府。

  我早已不是仰仗着和苏烨结拜关系挂名的客卿了,而是有名有权之人,原来的小门晏家见我出人头地,巴结着来,我也不吝啬地用银子堵他们的嘴。

  我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理由留在苏氏中,苏拂晓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她长得和苏烨不像,算是个美人,只是有些刻板无味。

  我知道她喜欢盛子靖,对于我这种自小生活在恨意中的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谈喜欢的。

  我只能用拙劣的演技和通用的示好,表达我凭空诞出的爱慕。她也不爱我,她知道我适合她的家族,我们这样互装互演,只让外人觉得甜蜜深情。

  文武比试招亲,代表谁都可以。

  虽说这场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我娶到了苏拂晓,她却在和我的婚宴上,为她年少爱而不得之人哭泣。

  我心中有过一丝酸楚,又被我很好的自我欺瞒了过去,许是为我生而为人却无法被爱而感到悲哀,又或是为了这个女人的心碎而感同身受。

  夜里,我喝了酒回来,她拉着我的袖子,怯生生地说到夫妻洞房之事,我才意识到婚成代表着她已是我的妻了。

  在我借着酒力剥下她衣服的那刻,我想起了儿时亲眼目睹的恶心画面,那些回忆像是一把利剑,把她的温柔缱绻和我的身体本能全数划碎。

  我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我和她说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去到院子里吹风。

  我儿时的阴影,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都在告诉我自己无法与苏拂晓像寻常夫妻那般恩爱,也不能与她诞有子嗣。

  我用迷香和幻香搪塞她,只要双修,就会备下避子药,我不能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什么都没做就背负由我带来的仇恨和骂名。

  我很清醒,一直以来都很清醒,清醒地复仇,也在清醒地走向自己一手铸就的万劫不复。

  或许会有两全其美的更好选择,可是当我决心自拟棋局,与统于我之上的君王对弈,那些都不重要了。

  *

  我虽未坐上苏副宗主的位置,在他人看来,我却有副宗主之实。

  我暗自选拔亲信,做事低调,从不张扬,几年来也没被苏宗主发现。

  统察江湖门派,暗联北境魔宗,在外圈养私兵,时时与昆翟汇报。要用到钱财时,我不能在族中账目上做手脚,好在所有花费有素和瑾担着,不是什么问题。

  我与曾经差点杀了苏烨的魔宗少主程少峥有了往来,他也是个满腹野心的人,父亲身在壮年,修为高深,自己还没成什么气候,就急不可耐地想要他父亲的位置。

  对于这种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我向来都是刁钻的评价。

  与程少峥共谋,我总是会想起在他手中濒死的苏烨,想起他对我们的欺瞒和背叛。我本身虽是一个间谍,却对陷入别人的计策深恶痛绝。

  我为程少峥献计,叫他设法娶了苦苦思慕他的伏魂宗小姐,又为他提供暗毒和死士,助他弑父,夺得宗门之主的位置,又鼓吹他残害了他的岳丈,变相统一北境。

  至于江湖时时变动的十派,与地位稳固的前三宗门,我将目光落在了清归门身上。

  早在半百年前,清归门的重位传嫡传长不传贤能,我就知道这一门派没安什么求悟道义的心思。

  仙脉古族之后,有跻身于五族的广阳游侠一系,清归门那还未成仙的真人就觉得自己能了,翅膀硬了,巴巴地开始想要一脉相传了。

  巧的是,我与他这门派也算有些瓜葛。

  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仇怨必会清算个干净的。

  我将自己信得过的差使派去东云山那片地带,不张扬地减轻徭役赋税,为他们广招门生与信徒,如此盈利充本的好处,他们自是拒绝不了。还把苏泽几年前的没落悉数描述给他们,让他们错以为今时的苏氏还如之前那般夕阳西下,并且承诺他们,只要与我为营,与昆翟为伍,只要灭了苏泽一脉,他清归门就是下一个护族。

  这些不过是小事。我的心头大患,一直都是实力独强的盛氏。

  他们有我必须带走还不能伤着的琼亦,有实力迅增的盛玄怨,还有一直风靡修士届的盛子靖、秦寒川,这样的人聚在一家,当真让人心寒。

  我与琼亦和盛玄怨年少相识,我了解他们,他们皆不是易把握的人,彼此不过互为软肋,如何能胁持他们,我苦恼了很久。

  直到我看见了身为凡人的竺云萝。

  竺云萝没有修为,是琼亦最珍重最无法不闻不问的姐姐,是盛子靖的新欢,也是盛玄怨如何也阻拦不了琼亦奔她而去的存在。

  这种人,最好用不过了。

  我心中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天命送给我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也终于登场了。

  *

  此人姓孙名霄,是我心腹在外破坏锏钉抓回来的一届恶徒。

  他生得普通,气息也不过低微散修,却有着能引鬼物躁动的体质。

  琼亦也能引得鬼物躁动,但那只是区区小鬼小邪,可这孙霄,不光能以心中恨意生出邪物,还能引来极恶的鬼祟。

  他是天生的“生煞”,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带来灾祸,就像他悲惨极了的一生,所求的愿望不过是让这天下的所有人陪他一起死。

  我欣赏能从容赴死的人。

  看着关押在地牢中发狂的孙霄,我笑道:你不是想惹出祸乱么?只要听从我的吩咐,我可成全你。

  孙霄先是不信我的,我任心腹带着他去外做了不少恶事,他沾着别人的血回来后,终于确信我不同于外表的心狠,甘愿追随我,听我命令。

  动手的那一日,我选在了我阿娘的生日。

  我却告诉苏烨说,这天是我娘的忌日。

  这是一场为阿娘复仇的棋局,为我听于素和瑾差遣一生的谢幕,为看见万尊之人的王上求而不得痛苦万分的开始。

  临到那夜我看见苏烨时,我却迟疑了。

  苏烨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在月色下为我斟酒,他还在想着不久的武赛,想着琼亦的婚礼,想着根本就不存在于我计划里的往后。

  在我少年时从晏家赴宜川听学的那一个秋天,在我最初定下的计谋里,这一夜诀别,我应是要杀了苏氏长子的。

  我非但没能做到,还失言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对苏氏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与清归派勾结的时候居然妄想着能护下他们,里外算计;在我夜深之时给苏烨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只担心他沉迷剑道,将来遇事棘手;又在我决意落子定局之时,还给苏拂晓留了一封和离书。

  人真是复杂又矛盾的东西,就连我也勘破不清我自己。

  如是想来,我也是不讨厌盛玄怨的,我只是嫉妒他的根骨与命数,嫉妒他有能化解心结,情投意合的眷侣,嫉妒他有苏烨这样无话不谈的挚友,嫉妒他明明修为、才学、家世、尊养什么都有,却还故作痛苦的无病呻吟。

  他是我最难扳倒的一环,也是上天助我扳倒的一环。

  孙霄受我的指示,在本就被破坏了殷墨蟠螭钉的白酆山禁地苦溟海,取自己心头血布阵,召唤封印之下的万千鬼煞。上古封印在“生煞”的引阵下破损,地鬼双煞一齐降世,是孙霄期望的天下大乱。

  我带人屠了采白山庄,掳走了竺云萝,故意留下线索静等琼亦。

  她果然来了。

  在琼亦丝毫不疑我之时,我对她动了手,喂了药,带她离开。

  我借琼亦身上的传信术给盛玄怨送去一封极具有挑衅意味的信。

  我知道他不会来救琼亦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此举的本意不过是希望盛玄怨看到信件后心神动荡,不敌鬼煞,死在白酆鬼山,也省得我还要除他麻烦。

  琼亦是我最后一枚重要的棋子,也是我拿来对抗素和瑾的用子。

  她修为远高于我,我只能给她封住经脉,用迷药蒙蔽;让她一身真气为我师父做了嫁衣,沦为凡人,我才好设法与她私谈。

  可是琼亦性子过于刚烈,根本不会听从我的安排,我只得给她下蛊,毁她名声,斩断她的所有退路,让她不得已与我合作。

  我知道她能毁了素和瑾费劲多年心力的血祭,她会西漠语,又通晓法阵,如果她做不到,世间也不会有人做到了。

  倘若琼亦葬身血祭,计划失败,我也留了后手,不过是以私兵与素和瑾撕破脸皮,搏上一场。

  我哄骗琼亦说,只要她能破除血祭自救,我便可派人送她离开王宫。

  可谁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救她不但有在素和瑾面前暴露的风险,而且是无法收场的残局。

  我嘱咐我的心腹,叫他在暗道里候着,只要密室里的女人活着出来,务必杀了她。

  阿述确实让我保护好琼亦,不过他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资格,也是最无法说话的。琼亦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想要护她。

  最不该出现纰漏的地方出了纰漏,我的心腹被素和瑾的看守先一步刺杀,琼亦被擒,连带着我受了素和瑾这些年来最大的猜忌。

  素和瑾的努力付之一炬,在殿上发疯发狂,我被叫来,故作惊慌和不知情地跪下,而后义正言辞地狡辩。多疑如素和瑾,自然不会全信我的话,她逼问琼亦的那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多年筹谋,苦心计划,今时见素和瑾癫狂,深知计划只是成功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远在关口。

  我还没杀她为阿娘报仇,不能就这样暴露,可我也知道,琼亦是不会偏袒我的。

  我害得她如此,她恨不得生吃活剥了我。她那么恨我,却出乎意料地替我守住了秘密。

  我以为琼亦是在向我示弱,求我能保她一命,可下一瞬就明白了她这是在做何。

  在她看来,她的挚爱、挚交与师门众人肯定会为她报仇,我是必死的,与其让一个必死之人马上死,倒不如把刀递给这个必死之人,让我帮她了结杀母仇敌。

  于是,在琼亦将要陷入素和瑾的泄愤折磨之前,我用她的剑亲手杀了她,算作她没有揭露我的报答。

  琼亦的身体里已经近乎没什么血了,就那般轻巧地折损在我手上,我不敢看她的尸体,浑浑噩噩走出了大殿,很多年前,阿述也是这样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手里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我以为的对的事情。

  我还没能报完仇。

  我不能后悔。

  *

  我在关口替师父出谋划策,被我阳奉阴违摆了一道的清归门不出所料地向昆翟寻仇,接下来我要做的,无外乎是让素和瑾觉得胜券在握,然后又猝然大厦倾颓。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其间落差的滋味,才是人间挚痛。

  只是出现了一点偏差。

  盛玄怨仅用一个月就解决了双煞降世的祸患,估计是因为他先前清祓过苦溟海的缘故,鬼煞并不算强。他重伤近死,还惦念着在我手上失了性命的琼亦,自投罗网来到西漠沦落为阶下囚。

  我算到他会来,但没想过他会这么早来,会这么不顾后果地来。

  既然来了,也就别怪我用他谋事。

  从盛玄怨的只言片语中,我意识到琼亦如同我阿娘当年一样,也被种下了恶诅,心上一瞬的刺痛闪过。与就算琼亦能起死复生又如何,诅咒傍身,她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恶诅终有一日会溃散,连带着她的所有一起消失,是血肉包括魂魄都彻底湮灭。

  我没能把这些告诉盛玄怨。

  他被素和瑾投入蛊池炼成人蛊,失了九成九的神智,我夜夜为他吹埙,才勉强救下他一点本识。

  也是这一点本识帮他了结了我。

  真是奇怪啊,在我的仇恨没能报完之前,我一直致力于让我的棋局胜得诡谲圆满,让素和瑾成为败方。

  当我亲手砍断她的臂膀,卸下她的双腿,挖出她的双眼,又痛快地砍下了她的头,骨碌碌踢了一圈,又觉得好像大仇得报也不过只是这么一回事。

  我有些想悔了。

  昔年少时,我伪装起自己所有的阴毒,成为与他们执剑江湖的朋友,那场短途,我梦了一辈子。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几许城府,更叠无重数。

  我演了半生的戏,将面具一层又一层叠在脸上,最后揭下来时,连带着不知真面的血肉,还是没活成“晏庭深”。

  我该去陪阿述了,向他认罪说我骗了他,哪怕下至冥地,也寻不到我的母亲了。

  利剑重重刺进我的身体,原是这么疼的,可我给死里逃生的她以剑贯心时,她却连疼都说不出来。

  又一剑剖开我的胸口,我眼前发白,恍惚想起了苏烨院里的杨花飞絮,他可会打开那份信匣,读到那些逐字斟酌的信?

  最后一剑从我喉间挑飞,我看见了殷红上扬的血珠,它们顺着剑尖而落,那样慢那样缓的在空中划出弧线。我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最是易碎又长梦的幻景,原来,我什么也没能留住。

  【番外完】

  「作者有话说:

  演员哥你这儿才是真正的主线番外长度以一抵三名不虚传……(嗯,这篇就这样完结了。)」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八零电子书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最新章节,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平板电子书!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本站根据您的指令搜索各大小说站得到的链接列表,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版权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有损您的利益,请发邮件至,本站确认后将会立即删除。
Copyright©2018 八零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