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刘彻顾虑重重,最终也没亲自对你下手,只是把你派到比刘非更操淡的胶西王刘端处走了一遭,倒也只是有惊无险,待你病逝下葬,刘彻路过你的坟头时,还特意扭了段秧歌......不是,下马步行了一段,为你坟头添了个‘下马陵’的雅名。”

  卫流瞳笑着总结道:“观你一生,高官也做了,盛名也得了,可谓是善始善终,再瞧瞧那些与你同朝为臣、才能又大于你的,东方朔混的不如你,主父偃惨死,霍去病霍战神英年早逝,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先师,正是这主父偃将学生的奏折窃了去,呈于陛下案前的,”董仲舒愤愤道,“这种竖子,如何配与学生相提并论呢!”

  “我不知道他当时怀着什么心思,可从结果来说,他确实救了你一命,”卫流瞳无奈,“真要等你自己将奏折呈上去,掀起轩然大波,刘彻准能把你剁成包子馅。”

  见他仍是一脸不服,卫流瞳继续道:“另外,德行归德行,才能归才能,这本就不是一回事,主父偃谏言的推恩令,直接化解了诸侯王做大之患,仅凭这点,就比你强了不知多少。”

  董仲舒气得喘起了粗气,模样活像头发情的老母猪。

  “嘿,瞧你这小肚鸡肠的劲儿,”卫流瞳有些好笑,“那主父偃超过你的不仅是才能,还有魄力,他自愿当了刘彻的孤臣,一把锋利的刀,独立与群臣之外,收受贿赂以自污,逼死了燕王、齐王,助刘彻收回了这两家的封地,可以说是功勋卓著。”

  “可刘彻对他又如何?”卫流瞳淡然吐出两个字,“族杀。”

  “除了作为背锅侠的主父偃本人,连其家人都没被放过。”

  “和你这个贡献不高却善终的人比起来,你觉得,谁更该怨愤?”

  董仲舒脸上的怒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叹息。

  是啊,仔细想来,还是他的命最好。

  卫流瞳这一席话,确实抹去了他死前留下的部分遗憾。

  至于剩下的……

  “先师,”董仲舒又问道,“您方才谈的,皆是学生的小家,”

  他满脸自信:“可是对儒家这一大家而言,学生的贡献,虽不敢同先师与至圣先师相提并论,却也是举足轻重的吧。”

  卫流瞳微笑道:“是啊,你确实做到了后无来者。”

  还未等董仲舒露出狂喜之色,他又说道:“毕竟自你之后啊……”

  “儒家,就亡了。”

  这一刻,时间在董仲舒身上静止了。

  将他变为最真实的雕塑。

  “先,先师,您莫要……玩笑。”

  良久,他才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我没有玩笑,”卫流瞳认真道,“小董子啊,你认为儒家,是治国之道吗?”

  董仲舒迟疑片刻,坚定点头道:“是。”

  “不,”卫流瞳笑了笑,“儒家是君子之道,法家,才是治国之道。”

  没等对方回答,他又道:“小董子,我再问你,如果有个鬼物替换了你的思想,你的筋肉骨骼,你的五脏六腑,只留下你的皮囊相貌,那么从此以后活下去的,是你,还是那个鬼物?”

  “……自然是那鬼物。”董仲舒低声道。

  “没错,”卫流瞳肯定了他,“如今,儒家的骨头被换成了法家,仅保留了儒家的皮囊,你认为从此传承于世的,究竟是儒家还是法家?”

  董仲舒脸色苍白:“怎,怎会如此……”

  “因为你将儒家变为了官学,为官者,治人,而非治于人,可君子之道恰恰是治于人的,道理很简单:纯粹的君子斗不过小人。”

  卫流瞳缓缓起身,他的腿有些麻了:“你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四姓大族,还有你家中的管家,哪个你斗得过?你想讲道理,可他们不听你讲道理,你能奈何?”

  这灵魂三问,董仲舒连一问都接不住。

  “可法家不同,”卫流瞳在屋里踱起了步子,“法家制定律法,给人划出规矩,管你是君子还是小人,谁敢越线,便会罚谁,于此,君子不会越线,小人不敢越线,大家虽不是一类人,相处起来却相安无事,这便是治人之道。”

  “所以,不管是出于实际需要,还是周围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天长日久,儒家,便不再是儒家了。”

  “小董子啊,你是个优秀的裁缝,将杂家道家阴阳家的学说剪得七零八落,拼凑成了你那‘天人感应’,却也因此埋下日后儒家被其他裁缝偷梁换柱的祸根,这算不算……因果报应?”

  “不过无所谓,”卫流瞳走到他面前,轻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反正你的千秋盛名也有了,代价不过是将至圣先师及其徒子徒孙数百载的追求奋斗毁为一旦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是吧?”

  卫流瞳每一下轻拍,都仿佛狠锤在董仲舒的心脏上,痛楚传递到四肢百骸,令他不停颤抖。

  他哆哆嗦嗦道:“所以,儒家……亡,亡了?”

  “别急啊,儒学和儒生一同组成了儒家,这还刚聊到儒学,还没说儒生的事呢。”

  卫流瞳悠然道:“小董子啊,在你看来,对儒学感兴趣的,应该是哪类人?”

  董仲舒喏喏道:“……应该是想成为君子的人。”

  “是啊,可当儒学成为官学后,跑来做儒生的,百人中有九十九个,都是为求得高官厚禄,唯有一人是为求得君子之道,可这一人却又有九成概率、被其他人感染同化……”

  “你说可不可笑?”卫流瞳轻叹,“原本是正人君子的宅府,到后来,却成了厚颜小人的聚所,有人曾哀叹‘汉武之后无正人’,这话虽偏激,却不无道理。”

  董仲舒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他被媳妇打哭过,却从未哭成过此时这幅德行。

  他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儒家的英雄。

  他只是儒家的罪人。

  千古,罪人。

  “先师!”董仲舒猛然爬到卫流瞳面前,低头跪下,疯狂地磕起头来,“学生错了,学生错了啊!”

  卫流瞳拽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提起:“虽说如此,这也并非全是你的过错。”

  “大一统的趋势本就不可避免,只是你最先抓住了时代的机遇,没有你,也会有其他学派的董仲舒站出来,而儒家这层皮虽然好使,却也并非完全不可替代,留层皮……也还凑活吧,最惨的那几个,连皮都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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