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遥一身白衣,仗着雪亮的屠割站在凤辰身前。他衣袂飘举,傲然高踞,展露出千锤百炼、所向披靡的风华,绝非一般武将可比。

  “谢遥,收剑!”凤辰道。

  谢遥纹丝不动,第一次对凤辰的话置若罔闻。

  “好大的胆子!”兵部尚书高声诘问谢遥:“陛下恩准你持剑随侍,难道是要你拿着剑对着陛下的吗?!放下你的剑!你可知就凭你现在这幅样子已然犯了忤逆圣上的死罪!”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多官兵增派到皇帝凤华的身边跟前,将他万无一失地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圈子里面。

  谢遥仍然不动如山,巍然屹立。

  兵部尚书将谢遥上下一顿好看,怒斥道:“还不收剑,你这是铁了心要犯上作乱吗?”

  这话引得祭台上下通通倒抽一口凉气。

  白锦玉一阵揪心,现在凤辰被指控谋反,陷害他的人正愁找不到证据,谢遥现在这么一来,倒真是有了几分犯上作乱的佐证。

  但是,当缩头乌龟任人污蔑凤辰,那就绝对不是谢遥了!

  谢遥冷凛的目光像寒刀一样刺向兵部尚书,只停留一瞬,他视线转移,将在祭台阶梯上前后左右的朝廷官员全都扫视了一遍,毫不夸张,但凡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谢遥道。

  他只说了三个字,无比简短,无比坚定,无比肯定。

  但所有人听了,都是心头一震。短短的三个字比说一万句“凤辰殿下没有谋反之心”更加铿锵有力。

  兵部尚书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大胆、如此的具有气魄。

  他好一阵都没有回过神,直到谢遥的目光再次刺向他,他才一个哆嗦醒怔过来。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刑部尚书步出人群,驳斥谢遥:“既然已经是嫌疑之人,就必定要在今日拿下扣押!至于有罪无罪那也不是今日现场靠武力或狡辩就能证明的事情,国有国法,晋王殿下清白与否要经过严谨的调查才能得知!”

  刑部尚书的话掷地有声,而且说得公事公办,他这番话说出来很得民心,当即听到的民众都纷纷觉得合情合理。就连死活都不相信凤辰谋逆的人也能暂时接受他的建议,人既然有了嫌疑就要带走,但是抓走并不代表定罪,后面自会有一套流程来搜集更多的证据线索。

  然而苦口婆心在谢遥那里全是废话,他单手持剑,不再多言,往兵部尚书压上一步,道:“那就来吧!”

  俨然准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你……找死!”兵部尚书万万没想到谢遥居然油盐不进,顿时眼睛里射出怒火:“那就成全你!”说着大手一挥。

  当即一个武将一招“泰山压顶”势如破竹,向谢遥直斩而下,谁知,谢遥只微一侧身,就轻轻避过。

  兵部尚书惊愕,万没有想到谢遥的武功竟然这么飘逸高超。刚才他完全小看了对手,当即命令武将全力以赴!

  武将应声冲上,果然比方才刚猛若干,但谢遥并不与他比拼蛮力,待攻击来时他突然劈手在人手上横拉一剑,对方吃痛,瞬间就走了对方的兵刃!

  就这一幕,台下的看客都忍不住出声叫好!

  那武将手中空空,胸口剧烈起伏,恼羞成怒,大吼一声“一起上”,顿时他身后所有官兵一拥而上,对谢遥群起攻之。

  白衣翩跹形如流星,剑光飞跃宛似游龙。谢遥在台阶上与一众官兵展开殊死搏杀,几乎是同时,祭台下那数十名府卫也与身边官兵再次打斗起来。

  “谢遥住手!”凤辰欲出手制止,立即有四五个官兵上来按住了他,他挣脱不是,不挣脱也不是,只得口中极力阻止谢遥再与这些人缠斗。

  白锦玉也被两个官兵按住,他看着谢遥在台上以一敌百,看着几十个府卫在台下难以脱身。这会儿,她混乱的心脏已经完全不知是何感受了,只能焦急地朝谢遥喊:“谢遥别打了,他们人太多了你打不完的,别打了,你这是送死啊……”

  然而谢遥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任凭凤辰白锦玉或其他什么人喊话,他都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地与这些人决战到底。

  但是,纵然谢遥的武功再高,也经不住这么多人一起围攻,不过一会儿,就渐渐落了下风,浑身多处受伤。

  电光石火中,几个士兵配合,前面三人在谢遥面前虚张声势,打得牵制住谢遥的时候,从后方猛地蹿出一个人,从间隙位置,用一柄长矛对准谢遥胸膛,直刺了进去!

  只见噗的一声,长矛刺穿了谢遥!

  锋利的尖刃从他的前胸刺入,笔直穿过他的后背而出!!从他衣衫破出的利刃森森血红,汩汩的浓血沿着长矛的尖端似水涌出……

  那手持长矛的官兵一见得手,趁胜追击,一脚蹬在谢遥的胸上,顿时人飞矛出,在空中带出高溅三尺的血柱!

  “不——”白锦玉一声惊呼。

  谢遥重重摔落在地,屠割“哐当”一声掉在他身侧。见此,十几柄长矛蜂拥而上,奔着把谢遥扎成蜂窝而去!

  “住手!”凤华在高阶上突然叱令停止。

  白锦玉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这瞬间想起了谢遥是安平公主仅存人世的孩子,是他的亲外甥!

  凤华的这声断喝,台上台下众兵都收了手,停在原地待命,目光一起投向了谢遥……

  谢遥侧倒在地上,胸口的白衣鲜血淋漓。

  白锦玉什么都顾不得了,奋力一挣,把周围的人撞得跌的跌、倒得倒,连滚带爬地扑奔到谢遥跟前。

  几乎同一时间凤辰也到了谢遥跟前,他一把将谢遥从地上托起,当即出手点了谢遥胸口几处大穴。

  “谢遥!谢遥!”凤辰呼喊谢遥。

  谢遥已说不出话来。

  白锦玉慌乱地用手堵住他身上前后两个源源不断往外冒血的洞口,寄希望于这样能够让他的血少流一些。

  汩汩深红的鲜血从谢遥嘴角流出,白锦玉心痛如绞,感到好害怕好害怕,心上的阴云像山一样快要把她压垮了。

  “谢遥你坚持一下,”她控制不住地眼泪狂流,一面按着他的伤口,一面嘶声向台阶上的凤华恳求:“陛下,陛下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啊!他快不行了,给他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凤华面目看不出表情,白锦玉又看向众人,层层叠叠的阶梯上站满了当朝能说得上话的人,可是……只有王玄子甩开一切奔将下来,其他再无一人肯伸以援手。

  “快!我这里有些金丹,给他服下,不知道有没有用,死马当活马医了!”王玄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几颗鱼眼大的丹药都倒了出来,全部喂入了谢遥的口中。

  三个人翘首以盼地看着谢遥,希望他能够稍微转色,然而,一口血从谢遥喉中涌上,刚喂进去的丹药几乎都被冲了出来。

  谢遥摇了摇头,白锦玉的心都碎了,唉声求他:“谢遥!谢遥答应我,你撑着点啊!你保持清醒……怎么会这样……求求你坚持一下吧!你平时那么厉害,不可能有事的,你等我,我再求求他们!”

  白锦玉再次向台阶上站着的凤华恳求:“陛下,给他传个大夫吧!如果再晚就要来不及了!他就要死了啊陛下……他还这么年轻……”

  她见凤华不为所动,又把视线转向苏策:“爹!求求你了爹……能不能救救谢遥……他不能有事,他不绝对不能有事!”

  凤辰看着白锦玉,目光闪动。

  但是苏策脸色铁青,不仅毫不关心谢遥的伤势,还怒斥道:“你快过来!他们是谋逆之人!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一时未说话的凤越实在不忍了,他走下两步,被苏策一把栏住:“秦王殿下不可靠近!”

  凤越神色一凛欲斥,太子走上前来,扶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没有用了,你别过去了,小心父皇连你一起抓了!”

  凤越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太子,看了良久。

  在白锦玉哀求的时候,王玄子把谢遥吐出来的金丹一颗一颗重新拈起,再次喂进他的嘴里,哄孩子似地哄道:“吃了就没事了、吃了就没事了!公子啊,你吃啊!”

  但是,谢遥嘴巴未动,脸上的清醒越来约模糊,只有一目光紧紧地不舍地盯着凤辰。

  “谢遥……”凤辰的目中垂下泪珠,他紧紧搂住谢遥,贴着他的耳畔柔声道:“可以了,不用再为我撑了,你走吧……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真的可以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白锦玉撕心裂肺,两只手都浴在谢遥的血中,温热的血穿过她的指缝,一直滴到地上。

  “怎么办,”白锦玉哭得抽不上气来:“言洛不在这里……”

  凤辰看着谢遥的眼睛,认真到极致:“我会告诉他的,我不会说得很严重。”

  谢遥满是血污的嘴角微微弯了一弯,他虚弱地抬起左臂,凤辰急忙捉住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谢遥的嘴唇颤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殿下……保重……”

  凤辰感到手中一垂,谢遥的手臂突然没了半丝着力。

  “谢遥?”白锦玉慌颤地小心晃了晃,谢遥没有半点反应。

  她手上加了些力道,再将他晃了晃,再加了些力道……可是怎么晃谢遥都没了反应。

  白锦玉终于放声大哭。

  错愕的王玄子直接扇了谢遥一个巴掌,双目通红地道:“臭小子!浪费贫道的金丹,你知道一颗金丹要多少功夫才能炼成吗!要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哪,你就这么浪费了?!”

  在场目睹之人,心中俱是五味杂陈。

  然而这发生的一切,场合太庄严,事情太突兀,关系太重大,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白锦玉看着自己沾满殷红的双手,不敢去看这紧闭双眼的清俊面容,无法接受这个她永远忌惮、又永远信赖的人就这么死在了自己面前!

  这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悲愤!

  她睁大了涌满泪水的眼睛,目光笔直地向高台上的凤华射去,颤抖着问凤辰:“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啊!”

  凤辰把谢遥往怀里搂了搂,声音清寒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白锦玉狠狠怔住。

  她愕然停住眼泪,朝高台的另一边看去。

  那死去的权臣佞臣,秦坚、韩炎、裴决、王崇,哪个不是凤辰射下马的。如今把他们清除完了,朝中最有权势者,唯剩晋王而已。

  而晋王,声望极好、美誉极高,比之秦坚之流,恐怕更是帝王心腹大患。

  白锦玉彻悟,一直扑咚得快要抽搐的心脏像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井中。

  她苦笑:“原来我们所了解的那个宽仁厚德、才思平庸、常常遇事不决的陛下并不是真正的陛下。真正的陛下是一位用人有术、工于心计,善于谋篇布局,善于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别管我了。”白锦玉正感喟着,忽然,头顶传来凤辰的轻声。

  白锦玉抬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迷惘地望着他。

  凤辰注视着她,眼底一片严峻和歉意:“我生于皇家,注定一生要在权力的海中沉浮,永远都上不了岸。”他喉咙沙哑而低沉。

  白锦玉敏感地体会到他话中未尽的语意,极短的怔忡,她信诺道:“殿下,相信我,我拉你上岸!”

  凤辰的瑞凤眼里聚起雾气,他唇边浮起一抹含蓄的的微笑,片刻之后,他重归严峻,一字一字道:“凰凰,我连累你了,从今而后,别管我了!”

  她愣住了,倏然意识到凤辰这话里夹杂的决然和自弃。

  别管我了。这句话他说了两次,足以说明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

  这个决定是什么?白锦玉心惊胆颤。

  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簌簌靠近的脚步声。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脚晦还明。”白锦玉鼓励地凝视着凤辰,全心全意地道:“我们是夫妻,不许再说‘别管我了’,如果你再说与此类似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凤辰双目颤了颤,没有应话,俯身轻轻将谢遥平放。

  在那些脚步走近之前,他站起身,原先纤尘不染的锦袍上开着大片大片的血花。

  他从容地往台阶上行去,一直行到凤华的面前,平静道:

  “臣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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