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缓缓走了几步,沉着脸,四处看看,大声道:“诸位大人,咱家是秋生!在邱公公门下,你们当中许多人,应该认得咱家的,怎么样?在这里面,好受吧!”

  没有人说话,秋生得意地笑了几声,道:“平日里,你们威风八面,丝毫不把我们做太监的当人,不放在眼里,如今怎么没了威风?活该,让你们有眼无珠,自以为是,和我们做对,等着吧,慢慢让锦衣卫收拾你们!”

  这些人即将被释放,他来这么一闹,我听了,真有些哭笑不得。

  接着,秋生又夹枪带棒的,把这些官员骂了一通,俨然一个泼妇骂街一样,只是他声情并茂,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必平时受了不少这些人的气。

  这些人静静地看着秋生,目光里有害怕,有惶恐,当然,也有嘲笑和莫名其妙。我想起包小柏的话,太监是很特殊的人群,他们自尊心极强,而且敏感,他们招受的苦楚,不是一般正常人所能体会到的。他们不再是正常的男人,虽然看着生活在皇宫大院,四司八局十二监,号称中官,而真正有地位的太监,不过区区数人,更别说能接触皇帝的太监,更是少之又少。品级低下的太监们,整天忙忙碌碌,缺少正常人的生活快乐,而且要看大太监脸色行事,稍有闪失,处罚更是残酷。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逆来顺受的性格,决定了他们活得很压抑,虽然内心深处痛恨欺凌他们的太监,但他们一旦有了权力,马上变成另外的人,会和他们的前辈一样,欺负弱小的太监。

  三纲五常的熏陶,让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朝臣从骨子里是瞧不上太监的。有权势的朝臣,甚至会当众呵斥谩骂。只是大明特殊造就了一批足可以和朝臣对抗的太监们,王振、汪直,今天的刘瑾,东厂、西厂的建立,太监们有恃无恐,动辄皇帝君命,许多朝臣开始匍匐于脚下,因为他们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多么有才华,都不如皇帝身边的人一句话。

  秋生骂骂咧咧良久,根本无人搭腔,这些人隔着栅栏茫然地看着他。我心想他留的越久,越容易出事,便走上前去,道:“秋公公,您也别生气了,和这帮人犯不上,别伤了身体。走,我们出去喝茶,这种地方,我平时都不常来!”

  秋生笑笑,道:“好呀,我也骂累了,这帮人平时油盐不进,真当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关键时候,都拉松。”说着,他径直挽着我的胳膊便往外走,强烈的胭脂气味很快熏得我一阵迷糊。

  我暗自运气,头脑渐渐清晰过来,却发现秋生竟然领着我走到“天”字号牢房,我本能想到他会去找王守仁,忙道:“公公,您怎么来这里了?”秋生脸色一变,道:“听说锦衣卫诏狱里,‘天’字号牢房比一般寻常百姓家都好,我也想看看。”

  “‘天’字号牢房,住得都是待罪的官员,没有定下罪名,自然还有出去的机会,我大明天子仁慈,给他们安排好的住处!”我想起小城子的话,便顺嘴说了出来。

  秋生点点头,松开挽着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看牢房,道:“这里好安静呀!看来,没有什么官员在里面。听说昔日李梦阳也住在这里!”

  李梦阳,我多少听说过,河南人,自幼家贫,弘治朝进士,为户部主事。为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即对当时外戚建昌侯侯张延龄怙宠横甚,人莫敢问的嚣张气焰深恶痛绝。他不畏权势,直言上书,写了有名的《应诏指陈疏》,直陈时弊的“二病、三害、六渐”,大胆地揭发了寿宁侯“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等罪行,因此引来杀身之祸。寿宁侯怀着对他的刻骨仇恨,于皇帝和皇后面前对其百般陷害,欲其解职问罪,严刑拷打,诸贵戚亦并急欲杀害李梦阳而后快,弘治皇帝当然不允许,同时授意当时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善待李梦阳。弘治皇帝告诫张氏兄弟不得再违《大明律》,然后李梦阳才得以官复原职。正德朝立,李梦阳已是户部郎中。秋生一问,我心里合计,他的话中的意思,嘴上却道:“当今天子圣明,这里确实没有新来的官员。我来的比较晚,李大人的事情,确实不清楚!”秋生有些失望,道:“他可是弘治朝的奇葩,把外戚骂的狗血喷头,你竟然不知道!他的狂傲,世人难及。”

  “哦,如此厉害,皇上都没有怪罪?”我装作不解道。

  “先帝天威难测,我们也搞不懂他想些什么,只是这个刺头,今天又作乱了。这一次,矛头对准的可是咱家们。”

  我听了一震,只听秋生又道:“户部尚书韩文上书弹劾公公们,说什么‘八虎’,这个李梦阳更是凶狠,说什么‘皇帝荒废万机,世间民意无法上达’,公公们大动肝火,此人信口雌黄,不能不收拾他。本来东厂就可以解决这件事,只是这个人名声在外,只能走大理寺和刑部,所以嘛!”

  说着,秋生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而我猛然发现,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忙道:“公公,有何吩咐?”

  秋生诡异一笑,低声道:“就知道你是机灵人,这事情还得你来帮忙。你手里不是有那个杨洪嘛,你审问他的时候,把李梦阳还有那个王守仁都牵连进去,这样,也好治他们罪。”

  我心中大惊,脸上却还陪笑道:“如何办理,还请公公指点!”秋生拉我走了几步,缓声道:“这里是诏狱,并无外人,我来这里,也是公公们的意思,你想法让杨洪在供状上按上手印,便是大功一件。”说着,竟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我开始以为会是银票,结果却是一张纸,我展开一看,竟然是杨洪‘供状’,什么结党营私,陷害八虎,贪赃枉法,‘供状’之中,果然有王守仁、李梦阳的名字,只是这‘供状’不是杨洪所写,如何定罪?

  我迟疑一下,道:“公公,这上面没有杨洪签字画押,如何上交?”秋生一阵浪笑,道:“这事就靠你了,你做成了,可是大功一件。我和公公们,很看好你的!”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是秋生的随从,低声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秋生道:“我家邱爷回来了,我不陪你了,有空我再来看你!”说着,冲我抛了一个媚眼,转身而去。

  望着秋生婀娜的身影,手中的供状愈发沉重,我感觉嗓子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冬尽西归满山雪,春初复来花满山。白鸥乱浴清溪上,黄乌春色绿树间。物色变迁随转眼,人生岂得长朱颜。好将吾道从吾党,归把鱼杆东海湾。”有人轻声吟诵道,正是那王守仁,我竟然把他忘了,只是听了这首诗,我愈加恍惚起来。

  醉风楼在那喧闹的街市上,临近酒楼的,恰是更加热闹的金鱼胡同。大明朝建国之初,从小吃不饱的太祖皇帝,向来主张禁酒,怕浪费粮食。随着王朝的越发稳固,渐渐更改了主张,明诏天下,海内太平,当与民同乐。工部迅速在南京江东诸门外建了“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等十六座大楼。其中来宾、重译二楼还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节的。为了鼓励臣民上酒楼消费,繁华南京,太祖皇帝还经常让文武官员免费宴饮于其中的醉仙楼。而他也经常微服私访,不仅仅去大酒楼,小酒肆也是他常光顾的地方,喝得兴起,还会题匾额,比如我们常去的平家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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