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乾坤朗朗。

  汝阳王府内。

  刚才为汝阳王表演了一番凝水成冰法术的常持满,此刻畅饮美酒心旷神怡,志得意满。他气度潇洒,浑身放光,看着汝阳王逗玩着那个小冰人,不由得一手抚须一手拍案,嘴里唱起了道曲小调。

  汝阳王更高兴,他逗弄着那个常持满用水精幻化出来的缩小版自己,玩到高兴处,甚至真的开始给那小人灌酒。他这人生平第一好酒,也正因为这个爱好,他被当时的名人雅士推崇备至,与另外七人一起,被奉上了一个“饮中八仙人”的名号。这八人分别是状元郎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丞相李适之、美少年崔宗之、大学士苏晋、大诗人李白、书法家张旭和演说家焦遂。而在这“醉八仙”当中,更要数他“三斗始朝天”的汝阳王酒瘾最大,酒量最好,酒性也最豪迈。

  平时都是畅饮潇洒,今日这般高兴更是豪饮放肆。在他心里,已经将常持满视为知心朋友,所以当下更是洒脱,他脱了锦袍玉带,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逗弄着那个小人。既然模样像我,品性自然也得像我,若要像我,怎么可能不会喝酒。他当下就跟常持满一边讨教着如何支配水精的法门,一边照着那些法门教水精喝酒。

  二人这边玩乐至深夜,光是喝下的酒水粗浅算来已经不下四十余升,要知道别说是酒,就算是水,一个人不停喝上十几升也是顶不住的,光是肚子怕早就撑爆了。可不论是汝阳王还是常持满,都是不过一时辰一方便,别扯能不能顶得住那酒力,光是这份憋尿的功夫,就不是普通人能比!

  汝阳王自然不是普通人,他出身高贵,文武全才,博古通今,旷达纵逸,心高志远。只是苦于出身,注定不能大展身手,一身所学不敢施展,所以他才放任天性,决心做个逍遥王爷。

  其实这个世界很奇妙,总有人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老天爷将自己托生到了一个贫困平庸的环境,不像别人家的小孩,生下来啥都有,饿了张嘴,冷了伸手。这穷根害得自己打小便要为了生计打拼,碌碌一生无所作为,直到死了还在埋怨,祈求着下辈子擦亮眼睛好投个好胎,托生到一个富贵人家。可汝阳王这位“别人家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因为姓李所以能干很多事,但他也因为姓李不能干很多事。

  就好比,腹中虽有凌云志,无奈枷锁身上缠。

  是啊,李家皇子这个身份,既是铠甲也是镣铐。

  因为皇子的身份,他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数不清的仆婢兵士伺候他保护他,他可以享受最极致的奢靡,他也可以让数不清的人荣华富贵,他甚至可以邀请到那些世外高人,比如声名远播的叶净能,比如眼前的常持满,这样想来,是不是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可是这位汝阳王却注定只能做一个眉宇秀整、洁己谨身、善骑射、好诗酒,被世人惊呼为“李唐第一神颜”的宗室子弟。

  他是宁王李宪的长子,而李宪原名李成器,是睿宗李旦的嫡长子,当今皇帝李隆基的长兄,死后被李隆基追谥为“让皇帝”。他这位父亲初以皇孙之尊被亲爷爷唐高宗李治受封为永平郡王,文明元年李旦登基后,册立六岁的李成器为皇太子。武则天扭转乾坤登基后,又册授其为皇孙。神龙政变后中宗李显复位,李成器又被改封为蔡王,他为了活命便开始固辞不受,唐隆元年他又被晋封为宋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睿宗又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扶持下复辟成功,李旦时将建储贰,以成器嫡长,而玄宗有讨平韦氏之功,意久不定。完全继承了李旦血统的李成器又为了活命,以“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的理由“累日涕泣固让”,加之当时“诸王、公卿亦言楚王有社稷大功,合居储位”,于是他爹睿宗最终决定立楚王李隆基为太子。

  后来睿宗被自己的三儿子逼着退位后,终掌大权的李隆基进李成器为司空。开元四年,李成器便改名为李宪,被封为宁王。朝堂百官都说李宪谨畏谦让,不预朝政,不妄交结,也因为这一点,这位原来的皇太孙皇太子始终受到三弟玄宗的礼遇。

  李隆基是个好弟弟,也是个好哥哥。他刚开始做皇帝的时候,非常的出众。因为他们兄弟几个自小生活在奶奶的白色恐怖之下,所以彼此之间相互扶持颤巍巍一起成长,手足情义比起其他帝王兄弟来的更深厚些,等到翻身以后,他还不忘初心,专门在皇宫中修筑了两座宫殿阁楼,时不时把哥哥弟弟们请到宫中,白天与同榻坐,或就幸第,赋诗燕嬉,赐金帛侑欢。这些王爷们日朝侧门,既归,即具乐纵饮,击球、斗鸡、驰鹰犬为乐。晚上兄弟间更是欣赏歌舞,弹琴高歌,彻夜狂欢,酒到酣处大被而眠,仿佛孩时。

  做为李宪的长子,李琎便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父辈们的兄友弟恭让他阳光茁壮的成长,得益于此,他也经常可以出入宫门,李隆基对他这个越长越漂亮的侄儿也更喜欢。

  只是慢慢的,越长越大,李琎开始懂事了,早慧的他听闻了父亲“个性谨畏喜好声色”的传言,他不明白自己那位有胆有识杀伐果断的父亲,为何甘愿顶着一个“风流蕴藉”的帽子活着,明明可以做“周公”,为何偏偏一副“海昏侯”的样子。后来他忍不住请教过一次自己的父亲,因为是长子,李成器对他格外偏爱,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大壮硕的儿子,他笑得很开心,他拉着儿子的手,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只是给儿子讲起了他爷爷的故事。父子二人畅谈一夜,李琎才明白,原来父亲努力展现出一种远离庙堂、声色犬马的姿态,只是为了避免他的皇帝三叔受谗言所惑,从而对这位大哥产生猜忌。

  说到底,李宪也是为了一家子能活着!

  那晚,李琎醍醐灌顶,一点就透的他窥知皇帝三叔对他们皇长孙一脉终究有所顾忌,在恩威并施的政治手腕下,父亲的表现无疑是最为妥当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别说他家嫡长子的敏感身份,他父亲可不想成为第二个李建成。

  自那以后,李琎便子承父业,他将心里“建功立业立不世功勋”的理想化在酒里,一杯一杯喝下肚中。放浪形骸于外,谨慎克己于内,书偷偷读,功夫偷偷练,年纪轻轻便有了二品实力,他也不想着出将入相,只求明哲保身就够了。

  毕竟那个人是李隆基,他们父子虽然已经是人中龙凤,可是那个三叔是真龙天子啊。一个是蛟龙,一个是真龙,他们自知,斗不了啊!

  既然无法也不敢在政治上有所抱负,李琎就只能如父叔辈诸王那样,寄情于宴饮游乐之间,流连于世俗权势之外。终其一生,只能充当皇帝三叔的宴游侍从之臣!

  常持满和汝阳王饮的停不住,席间常持满又是展露了一些诸如“破镜重圆,覆水可收”的小法术,汝阳王也是兴致高涨,两个人已经不是推杯换盏了,直接变做了举壶畅饮!

  数巡过后,汝阳王觉得还不过瘾。他自小因为有抱负,也修行一些世俗宗门功法,虽然不像常持满一样修行的是天家仙法真炁,可那也是世俗顶尖的内家真气。为了血脉延续,他的父亲宁王李成器专门派出心腹死士,不惜花费巨量财富,全天下的搜集武功心法神兵利器灵丹妙药。私兵不敢养,铠甲不敢藏,他能做的只有强化子孙的本体,让他们多一些活下去的资本,命总不能全靠别人来保护,还得自身有底牌。

  汝阳王体悟父亲的艰难和选择,也是偷偷的勤学苦练,没有老师教,全凭他的天赋悟性,照着功法秘录钻研。也真是应了那句话:“灵人快马天生成”,就在暗处这么摸索着的汝阳王,年纪轻轻一身修为竟然不弱于那些宗门亲传,绝对算得上是同龄翘楚,虽然没有机会实际拼杀比斗,可毕竟自身境界底蕴在那,还是不容小觑的。

  要不是有这身内家功法傍身,他也不可能日日烂醉,那一斗一斗的酒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喝的,要不是有真气护体,那些酒早把他的身子骨泡烂了。所以虽然同为“饮中八仙”之列,不论喝酒还是功夫,他李琎都是第一。打架你不行,喝酒你更不行!从来只有我喝倒别人,还没有人能喝倒我。

  可是今天,李琎算是遇到对手了,那个道人身高虽然只有两尺,可是本领着实厉害。气人的是法术他很能行,喝酒好像更能行。只见他虽然喝的肚子高高鼓起,可是神态自若,还是一副敦厚稳重风轻云淡的样子。骄傲的汝阳王不服气,他对着席下的常持满说道:

  “此不足为饮也!尊师曾言常仙师善饮,只是如此饮法,不能显男儿本色,不知常仙师可用大器饮否?”

  常持满仙家本领已经展露了不少,可是本体神通还未展示,汝阳王不知他的底细,竟然以酒相激,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常持满再不藏着掖着,当下就要展露自己的真实本领!

  只见他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说道:

  “王即有命,不敢不从,请移大器中,与王自挹而饮之,量止则已,不亦乐乎!”

  汝阳王一听,呵,好狂的道士,竟然敢应战。他当下大手一挥,朝着外面伺候的人喊道:

  “来人啊,换两个大些的碗来,再抬两缸百年陈酿上来!”

  那些侍从见惯了自家王爷的豪饮,只是今天宴请之人似乎特别能喝,这一日半夜的,已经二十多斗纯酿不见了,这会还要再抬两缸,乖乖,这到底是拿酒喝啊还是洗澡啊。虽然心里猜疑,可他们手上却不敢有半点马虎,当下麻利的给主人换上大青碗,抬上来两缸百年陈酿放到门口,因为有王命,他们不敢进内室,放下酒缸又悄悄退下。

  汝阳王等手下人退去,自己亲自走到门口,他打开厅门,看着那两缸美酒,及腰的大缸装满了玉液琼浆,在月华荡漾下,更显得醉人。他也是有心展露本领,当下把长衫往腰上一扎,蹲个马步,一手扒住缸沿,一手拖住缸底,微微用力,便将那一缸美酒举了起来,换口气,便迈开步子走向厅中,步伐稳健,不急不缓,直到将那酒缸缓缓放下,缸中美酒只是微微荡漾,却不曾洒出一滴。

  常持满会心一笑,夸了一句:

  “王爷好俊的功夫!且看贫道手段!”

  话音一落,只见他也不起身,伸手一指另外一个酒缸,默念法诀,那重过百斤的酒缸竟然凌空而起,打着旋的往厅中飞来,待到落地,也是不曾洒出一滴!

  常持满笑着看向汝阳王,汝阳王有点气馁,摇摇头说了一句:

  “罢了罢了,凡俗本领终究比不过仙家法术!天地之差啊!常仙师,请!”

  当下两人便不客气,一人拿起一碗,便就那么舀着喝。二人有心拼酒,互不相让,都是喝的又急又快。就这样,一盏茶时间,那缸中酒已被喝下小半。

  汝阳王到底是个凡人,喝到后来便慢慢不行了,他索性停下不喝,重新坐回床榻,看着常持满大碗大碗饮酒。那个矮胖道人站起来比缸只低不高,每次舀酒都得踮起脚尖,到了后面甚至搬了个小凳踩着,真担心他会不会一头栽进缸里去。汝阳王看那道人喝了那么多,还是全无醉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喝多少。于是他便鼓掌喝彩,劝常持满一碗接一碗的继续喝,酒我这王府里多的是,今天非把他灌倒不可。

  可是言看着缸中酒过半,常持满因为身材受限,踩着凳子都够不着了,便索性施展法术,他站到缸边,嘴巴一吸,那缸中酒就如龙吸水一边被吸到道人嘴里,不多时,缸中酒见底,可那道人还是身固不扰,风韵反而越发转高。

  汝阳王又请他喝自己那缸,那道人也是听话,继续吸酒入腹,缸中酒越来越少,那道人肚子却不曾有半点起伏。终于两只缸中美酒尽数被常持满喝光,汝阳王试着问道:

  “仙师海量,不知还可饮否?”

  常持满已经完全被酒所醉,本体的属性慢慢显露,觉得还没饮够,便说还能喝。汝阳王惊呆了,他又命人醇酹数十石,置大缸中,任其饮之。

  良久,常持满终于停止了鲸吞,心里暗叫一声,祸事了,他抬起头看着汝阳王说道:

  “某止此一杯,醉矣!”

  汝阳王听常持满说他最后只能再喝一碗,若是再喝就要真的醉了,便暗暗出了一口气。那道人虽然嘴上说喝不下了,可那样子好像远远没有达到酒醉的状态啊,要是他一直这么喝下去,怕也要把自己喝穷了。他有心看个结果,便看着那道人问道:

  “观仙师量殊未可足,请更迸之。还请仙师不要拘束,本王今日好大开眼界!”

  常持满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定力,他回答着汝阳王的问话:

  “王不知度量有限乎,何必见强?”

  汝阳王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你刚才不是很狂么,他已经输了一晚上了,此刻好不容易将对方逼到了这个份上,怎么愿意罢手:

  “本王看仙师气定神闲,依然本色风采,想来再喝千杯也是不会醉的!再说了,名流高士偶尔醉酒,无损风度也!本王可是长醉,无碍无碍!”

  说完,他更是亲自走到常持满面前,舀了一碗酒递过去,看着常持满说道:

  “莫非常仙师觉得本王府上的酒多余这一碗不成!”

  常持满看着汝阳王的表情,知道自己今晚失态了,没有控制好本性,已经惹下麻烦了,他已自知今晚饮得太过量,再饮必醉,若醉必会现形,到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可是眼前的局面,不喝更不行,王爷亲自斟过来的酒,不喝就是大不敬,这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没有办法,他只好接过那碗酒,调整一下气度,仰起头看着汝阳王,神色平静的说道:

  “王爷赐酒,贫道怎敢不喝,只是今日已经惹下麻烦,没守住本性,饮完这碗,某必定会显出原形,到时候希望王爷心要宽些,不要太惊慌。今晚发生的一切现象,都莫要声张,切记切记!”

  汝阳王见他说的如此真诚郑重,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偏激,但终究还是赌气的分量更大,他便稳稳心神,答应了一会无论看到什么都绝不惊慌声张。常持满得了王爷的答复,手里再捏个法诀,他将汝阳王案桌上那个小冰人召回到手中,法诀一松,那小冰人幻化成一个透明的水精回到他的眉心。做完这些,他向着汝阳王行了一礼,告了声罪仰起头,“咕嘟咕嘟”喝干了那碗酒,然后,“咕咚”一声,整个人栽倒在地。

  汝阳王赶紧快步上前,准备将他扶起来,可是怎么也扶不动,就算用上自身二品的实力,那常持满还是稳稳当当躺在地上,毫不动摇。

  汝阳王还在纳闷,突然看到常持满周身似有水雾蒸腾,王爷正在惊疑,只听砰的一声,地上的常持满竟然变成了一只酒瓮。那酒瓮色泽酱黑,大约两尺来高,肚子鼓鼓的,看上去憨厚可爱,酒瓮上头刻着“辟雍”二字。而瓮中酒香漫溢,已然装满了百年陈酿。

  汝阳王被这个变化吓得着实不轻,只见他先是飞身后撤,紧跟着跳到了房梁之上,隐在大梁之后,眼中精芒闪烁,右手扣在腰间,全身戒备,死死的盯着底下那个酒瓮。也算是汝阳王原非常人,乍见如此变化竟然能忍住不乱,没被吓个半死,拼命压住了喊人的冲动。

  也真了不起一个汝阳王,寻常人若是看到如此场景,轻者吓晕,重者怕都要被骇死了,他能有如此反映,真不愧是人中龙龙凤。

  汝阳王就那么呆呆的盯了好久,地上那酒瓮依然一动不动,汝阳王心里不禁猜想,莫非这常持满不是人类,眼前这个酒瓮才是本体。只是不知他为何能修成人形,真是神仙手段不可测啊!难怪他特意嘱咐我不管看到啥都不要惊慌。

  至于酒瓮上“辟雍”二字,汝阳王也不禁猜测,莫非这货还是“太学府”的酒瓮,怪不得知道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学问!

  有趣有趣!

  常持满,常持满,不知持满,不时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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