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103章 君子仇(11)

小说:正始十一年 作者:蔡某人 更新时间:2024-08-18 11:11:00 源网站:顶点小说
  先支开阿媛,桓行简领着嘉柔回到后院,摒去一干奴婢,包括崔娘。他一边净手,一边似是闲问:

  “怎么这屋里也不觉得多暖和?”

  手巾一丢,不紧不慢拨了拨银丝炭,嘉柔坐在榻沿,安安静静的,一双手,搁在膝头暗暗捏着帕子。可眼睛,却从进门开始就落在桓行简身上没离开过。

  外面,窗子底下突然有人轻唤“大将军”,他暂先丢开手里铜箸,起身出去了,半晌后,人又进来,重新坐在炭火旁。

  “大将军,你没有事跟我说吗?”嘉柔脊背挺得很直,声音微颤。桓行简一抬眸,看了看她,一双眼睛看起来平静却幽潭似的,嘉柔的心,便跟着沉了下。

  他眼睫一垂,继续拨拉着炭火,屋内焚香,混着融融暖流酝酿起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来。

  “李丰准备在立冬宴那日杀掉我,事后,拥夏侯至为大将军辅政。我立冬宴那日早做筹划,他们一行人迟疑了,遂未动手,好柔儿,你的兄长想要取而代之。如果我是个无能之辈,此时,恐怕就无你我之间的对话了。”

  桓行简神色变得微妙,转过脸,有些讥讽地望过来:“李丰的儿子什么都招了,包括,李丰曾伪造诏书来试探许允,但没有下文。阴差阳错的,你早知道这件事,柔儿,”他忽然莫测笑了,“你心里永远把夏侯至放第一位,若不是他们几个太废物,事情一拖再拖,见我连下两场战事实在是不能再等了,才想动手。东关战败,其实才是他们的良机,可惜,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番话,倒十分意外了,嘉柔脸色苍白,分明局促:“你……你知道诏书的事情?”

  炭火烧得旺了,她手心里开始出汗。

  桓行简端详她神色,嗤笑了声:“我养个居心叵测的女人这么久,她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不是吗?”

  听他这么说,嘉柔心里一急,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那个时候,不一样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最终没吭声。

  “别人想杀我,你知道了,不会想着护我只会隐瞒,若是我死了,以你的性子可能会哭两场也不过如此,毕竟,就是街头死了乞丐你心肠软看到也能给别人哭一场的。如今,别人还想杀我,你准备怎么求,眼泪已经等待多时了罢?除了眼泪呢?”桓行简语气平淡,但实则尖锐,嘴角那抹讥讽被嘉柔瞧在眼里,心彻底冰冷下去,她忽像个无措的孩子,怔怔看着他:

  “可是,大将军答应过我,不会杀兄长的,会不会弄错了。他真的没有想过当大将军,我问过他的,他不会骗我的……”

  眼角那颗泪陡得滑落,她一哭,总是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任是什么男人见了,也要心软三分。

  桓行简忽冷笑不止:“不错,我是答应过你,可我是有条件的。我不能等人都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想着宽恕。夏侯至的罪名一旦证据确凿,不是我要不要杀他,而是国法,也不会容他。”

  嘉柔表情凝住,好半晌,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缓缓跪在了他脚边。她还是像个小小的人儿,乌黑的发顶,娇弱的身躯,惹人怜爱,落在桓行简的眼睛里,他恼火地把嘉柔抱起,斥责道:

  “你干什么?!”

  嘉柔不愿起来,身子还往下坠,像个小孩子那样手足无措拽他衣角,扬起脸,眼角的泪水滚滚直落:

  “大将军,你是大将军,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相信我,兄长他没有要杀害你的意思,你饶了他吧。他只想做闲云野鹤,他不是雄鹰,还有凌霄之志,我知道,你若想饶恕他他便能活,我求你了,大将军……”

  她打了个可笑的哭嗝,桓行简冷眼看着她,脸色难看,强行把嘉柔掐起了身,警告道: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无论你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隐瞒了我。可在凉州我既送你狼牙,便认定你,我自会好好相待。但这件事,没得商量。”

  末了那句,语气冷酷,嘉柔绝望地胡乱摇头,手指攥得关节发白,她两只眼,几乎已经直了,就这么惊恐地定在桓行简脸上:“不,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说着,双手猛烈地拍打在他胸脯上头,她突然哭得声嘶力竭,“你骗人,你说过不杀我兄长的,你说过的……”

  桓行简皱眉偏过头,一手牢牢揽住嘉柔的腰,她拼尽了全力,不停打他,指甲在挥舞间从他脸颊划过,顿时,留下一道长长的红印。

  “闹够了没?!”他忽低吼一声,双手钳住嘉柔的脸,“柔儿!”

  嘉柔怔怔瞧着他,双手终于无力垂下,两只楚楚的眼睛里全是凌乱的绝望:“大将军,你不在乎我,你明知道兄长是我在洛阳唯一的亲人,你明知道这个世上,我的亲人不多。他没有实权了,对你根本就没威胁,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

  说着,她猛地挣开他的手,退后两步,一字一顿问道:“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会答应我了,对不对?”

  “我不想给你无谓的希望,到时再落空,”桓行简斩钉截铁说道,“这件事,你不必再纠缠,我对你的包容不是没有底线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望着他冷峻的脸,嘉柔慢慢含泪笑了:“是,你有无数个理由要杀他,阿媛求也没用。她知道吗,她那时候为她的父亲求舅舅不要动手,舅舅会为了她,不杀她的父亲。现在呢?她的父亲绝不会为了她而不杀她的舅舅。”

  话音刚落,嘉柔猛然攥紧脖间的狼牙狠狠一扯,脖子一阵剧痛,顷刻间,殷红的血珠子从白玉般的皮肤上涌了出来。

  “还给你,我不稀罕……”嘉柔扬起手,将狼牙砸向了桓行简,她身子一晃,在朝后仰去的时候桓行简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托住了,一脖子的血,看得桓行简又惊又怒:“你疯了?”

  嘉柔晕了过去。

  桓行简只得把她卧倒,口中连呼她的名字,扯出帕子,先将她脖子上伤口缠住了,疾步出来,命人去找医官。

  地上的狼牙,依旧光洁,像凉州墨蓝天边的一弯月牙儿。

  桓行简弯腰捡起,等医官来后,他没有靠近,只在窗下榻上坐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床榻出神。

  一阵忙乱。

  等崔娘拿手巾托着刚煎好的药进来时,看到的,仍是桓行简那个泥塑似的身影,坐姿没变,可那张脸上,却说不上来是忧是急,冷冷清清的。

  床上,嘉柔不知醒了没。

  崔娘犹豫片刻,思忖是否让桓行简喂嘉柔吃药。这么一通闹,崔娘先惊后急,看到嘉柔那一脖子的伤时简直心痛到没法说。再觑桓行简,也不敢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心惊胆战朝他跟前一站:

  “大将军,柔儿该吃药了。”

  桓行简不置可否,手里捏着狼牙,摩挲着,忽嘴角一扬站起来就要走人。崔娘一看他这架势,心凉了个透,老眼昏花的,眼角立刻湿润了。

  人都到了门口,凝滞片刻,脚尖一调,他到底还是转过了身,走回来,将药碗一端,崔娘见状忙把床头的杌子给他让出来,自己起身,讨好似的说了句:

  “幸亏孩子没事。”

  桓行简那双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晦暗,他没说话,盯着嘉柔微微颤动的长睫好一阵沉默。

  嘉柔醒来片刻了,脖子上的伤,虽然缠了一层层的绷带,可依然灼灼的疼。略微一动,牵扯地更痛,她眼珠子迟钝地转了转,等看清楚帐顶的刺绣,天青色的绫被,还有吊着的镂空香球,清明几分,对上崔娘倾身过来投下的慈爱目光,艰难启口:“崔娘,你想法出去,打听打听我兄长……”

  急得崔娘连忙轻掩了她的嘴,柔声劝道:“柔儿,你别先顾着说话,该吃药了,大将军要喂你吃药呢!”说着,连连递给她眼色,也不知道嘉柔看懂了没,但人已经闪开了。

  旁边,桓行简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先把药碗一搁,半起了身,想将靠枕塞嘉柔身后,她冷冷拒绝了,即便虚弱,可咬字清晰:

  “我不要你假惺惺关心我,你走。”

  她人都这样了,不忘跟桓行简怄气,崔娘听了恨不得去捏她腮让她清醒些,忙自告奋勇把嘉柔轻轻扶到靠枕上,动作间,又频递眼神。

  桓行简脸上淡淡的,似乎也不生气,等崔娘避开,端起碗,拿汤匙舀了一勺,往她嘴边送,嘉柔两只眼,漠然地挪开了视线,薄唇紧闭。

  “听话。”他耐心开口。

  嘉柔不为所动。

  看得崔娘忍不住唤了她一声:“柔儿!”嘉柔置若罔闻,似乎不愿意再跟他说一句话。

  桓行简眉宇黯淡:“对你来说,我们的孩子也比不上夏侯至,你为了他,连肚子里孩子的安危都不顾,孩子对你来说,就不是性命了?”他把碗还是交给了崔娘,“你喂她吃吧。”嘉柔终于冷笑侧眸,一开口,疼得蹙眉,“你杀戮这么重,哪里配有孩子?有孩子又如何,阿媛不是你的孩子吗?你为她,又做过什么?”

  桓行简脸上阴霾重重,沉着脸,连咬牙道了几个“好”字,不再管嘉柔,兀自走了出来。

  值房里,还坐着个等待发难的阿媛,桓行简踱步进来时,阿媛一人正两手支颐,对着烛火,她腮上的泪水亮晶晶的。

  听见轻微又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回头,刚要开口,桓行简脸上略显疲惫地摆了摆手:

  “你回家去,我没功夫再听你闹一场。”

  阿媛抹了抹泪水,站起身:“大将军杀人,理所当然,别人自然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她一个人,在值房等待的时间里想了很多,那些不愿深想的,可自己会冒出来。此刻,身体微微颤抖,手抓紧了几沿,“母亲她,她其实是你……”那些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有些事,不可说。

  那双像极了他的眼睛里就被茫然的恨意占据了,桓行简抬眸,父女对视的一刻,阿媛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是父亲呀,母亲葬礼上形销骨立的父亲,一身缟素的父亲,孤独地守灵,羌酒被倒入灯盏燃烧出亮色映出的身影茕茕孑立。阿媛眼前那个白茫茫纸钱飞舞灵幡飞舞的世界和眼前人交错,她控制不住自己,还是抱住了他,把脸深埋:

  “你告诉我,你很爱母亲也很爱我,虽然你是大将军,可我不在乎你是大将军……你只是我父亲,父亲,你爱我和母亲吗?”

  她很小的时候,身上尽是婴孩的干净味道,抱在怀里,柔软的奶香令人的心似乎也跟着变柔软。桓行简伸出手,想起教她握笔,那时候,阿媛是那么小。

  “我是你的父亲不错,但我更是太傅的长子,姓桓,你的祖父给你的父亲选了一条路,不能回头。”他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光阴,“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曾经年少轻狂,我为此而悔恨,好在,太傅让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阿媛似懂非懂,祖父也比父亲有温度,叔父们更是。唯独父亲,像冰冷的神龛,偶尔露出假以辞色的温柔,更像梦。

  但她有一点似乎是明白了,不管父亲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是。

  所以,小少女的眼睛里也再次承受了不该有的绝望,她离开他看似温暖的胸膛,最后一次问父亲:

  “你不会放过舅舅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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