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教派不同,拜上帝教的典籍,并不都是欧洲传统的那套东西。他们的典籍,本来就有很多东方影响。

  而且,郭康很清楚,现实中,并不是组织方式跟着教义走,而是教义跟着组织方式走。紫帐汗国的组织方式,比蛮族要先进很多,整个。因此,对于吸纳塞里斯的经验,也是很有底气的。

  “整个泰西,没有人比我们罗马,更类似中原文明了。”他笃定地说:“我们能认清情况,确定好努力的方向,肯定会有希望的。”

  “这么说也没错,就不知道在这边,是不是太惊世骇俗了。”脱欢倒是有些犹豫。

  “这当然不是一两天就要做好的。我们也得一点点来。”郭康说:“这个最终目标很遥远,不过只要确定方向,那么总有一天会走到目的地。”

  “方向的差别,才是最主要的。到底是人给神赋予神性,还是神给人赋予神性,这个问题才是中原文明和其他所有文明,最基本的差距。我们罗马人,应该以夏变蛮,不能以蛮变夏。总应该继续向中原先进文明靠拢才对。”

  “这说法……好像有点问题。”脱欢疑惑道:“我知道中原人对神的态度不大一样,但也不会直接说人给神提供神性吧。”

  “当然不会直接说。”郭康解释起来:“不过你想过没有,神性到底是什么?”

  “神性……不就是神性么,还能是什么?”脱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就是個神学的基本定义吧,说的应该就是神的特性,或者神圣性什么的?这应该是至高无上的概念了,难道这都能再分析的么?”

  “当然可以。”郭康点点头:“神圣性本身,来自于人的认知。如何认定神圣性,当然也就可以分析了。”

  “你这也是……”脱欢一时无语:“王师父还说你是教会下一代的柱石呢,你这想法也太吓人了。他们要是知道了,不止说你是异端,估计得说你是无神论者了。”

  “这倒不要紧。教会的情况,我很清楚。”郭康告诉他:“教会里的一些讨论,外人看着觉得异端,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当然,事实肯定不是这样。”

  “教会的核心职能,就是研究神学和教义。作为神学研究的中心,肯定会有很多新思想涌现出来,对于学问的钻研和探索,也比外界深入的多。这些想法,对不懂行的外人来说,当然很新奇。”

  “不过,很多时候,外面的人不懂这么深奥的知识,就胡乱推测乃至望文生义,觉得这些说法怎么这么奇怪。所以,往往越没文化的人,越觉得教会异端多,而自己瞎寻思的那些歪理才是真的。”

  “但教会作为专门的机构,当然对此有所准备和约束。虽然看起来有一些新奇的东西,不过只是因为普通人不够了解,少见多怪罢了。我们的教会有大量专业人员,有各种自我反省和相互检查的流程,有朝廷的监督管理,更重要的,还有天父天兄一直在注视着。比外面那些野路子宗教人士,要完善太多了。所以,这种质疑,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哦哦,这样啊……”脱欢半懂不懂地说。

  “再说回这个话题本身。”郭康继续解释道:“神性这个概念,认真说来也不难理解。”

  “我们人类的能力,是极为有限的。一个普通人,一般就只能指挥五到十个人。就算有能力特别卓著的人,也不可能亲自去和所有人接触,来管理一个规模更大的组织。所以,我们就需要一种方法,在这种限制之下,依然能够完成管理,让其他人,那怕是从未相识过的人,接受指挥和调遣。”

  “那什么办法,能最方便地实现这个功能呢?目前来看,就是信仰了。”他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神性这个概念的原因了。”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神来赋予权威,需要宗教经典来论证朝廷的合法性,大概是这样吧……”脱欢想了想,说:“这倒是好理解了。大大小小的国家,基本都是这么运转的。”

  “是的,而且信仰本身,其实也有个值得关注的地方,就是人类的思维是非常实用的。且不论宗教组织在基层管理上的意义,哪怕是宗教教义本身,想要说服人的话,也得拿出些更加‘实际’的东西才行。”郭康继续道。

  “教会的典籍里,总是写满了各种神迹。而无论哪个教派,教士们总是在说,信仰带来的诸多好处,还有不信带来的可怖后果。哪怕这些说法,有很多非常缥缈,没法验证,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这样说,大家是真的不会信。”

  “哪怕是天兄的使徒,和神祖的追随者,也是理解了他们的德行,见识到了其中的神迹,才会选择皈依,何况普通人呢?所以,对神的信仰,理论上应该是纯洁的、无条件的。但实际的情况如何,教会自己心里显然都有数,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所谓神性,直白地说,就是神具有的某种特征。人们的崇拜,并不是无条件的、对谁都可以的,他们会因为这种独有的特征,而崇拜神灵。”郭康说着,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特征最有用呢?”

  “啊?那也太多了吧。”脱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想想我刚才说的。”郭康提醒道:“人类是集群生活的,建立组织,是对人而言最为重要的事情。这个过程中,最要紧的就是建立领导者的权威。那什么样的领导者,最有权威,最容易被人们尊敬呢?”

  “当然是这方面能力最强,能带领大家把事情做好的。”脱欢回答。

  “对。简单来说,就是他需要给出最佳的选择,让大家跟着去做。”郭康说:“这么说没错吧。”

  脱欢点了点头。

  “伱看,我们刚才还说过,领导者的权威,就是神性最重要的用途。而神作为最纯粹的神性来源,当然也是权威最高的,能够给其他人提供支持。那么,这种最高的权威来源,当然应该有个最基本的特点——祂永远是对的。”郭康立刻继续道。

  “因为我们也说过,哪怕是欧洲的宗教信仰,也同样是基于实用色彩的。必须有这种特质,才能让人们信任祂,才能给其他人授权,让大家借助祂的权威来维持组织。”他举例道:“你看,所有教派,在这方面也都是一样的。”

  “所以,如果要问,神性是什么,那结果就很简单——神性就是永远正确。”

  “哎?这是怎么绕过来的?”脱欢看起来还没跟上。

  “……我回头写下来,你慢慢看看吧。”郭康没办法,只好说道:“现在,就先关注这个结论就可以了。”

  “这个结论本身,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算是大家公认的事情了。”脱欢承认道:“我记得公教教会那边,还认为,因为天父是永远正确的,所以罗马主教由于直接对接天父的旨意,在释经的时候,也不会有错误。估计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

  “但你一开始说,神性,是人赋予神的,这是为什么啊?和这个结论有关么?”他追问道。

  “有关。”郭康点点头:“你看,我们已经得出结论:神性就是永远正确。那么,这个结论,你觉得对天父有意义么?”

  “啊?”

  “天父居于世界之上,人世间的概念,对祂是没有影响的。正确和错误这些概念,也是对人而言,不是对天父而言——因为人类群体,在不断的劳动和实践中,才会频繁遇到需要决策的事情,才不断需要一个正确的指导。而天父,哪里需要纠结这些啊。”郭康说道。

  “作为唯一真正的神灵,天父是大爱、大仁的,对一切都没有偏私,也不会插手人间这些小事。是人们有求于祂,才创造出了这个概念,总结出了神性和无谬性这些定义,用来帮助自己建立组织,更好地生活。”

  “所以,我才说,神性这个词虽然神圣,却不是不能解析、不能碰触的。相反,它也只是人们在生产劳动中,总结出来的概念;是人类自己使用的工具。”郭康最后说道:“只要能把它用好,用来追求义理,践行大道,就合乎天父天兄的教诲。神也会为此而喜悦的。”

  “所以,这个说法,当然不是异端。相反,我觉得,能够深刻理解这些现象和概念,才能更好地认识人类社会,找到正确的道路。这才是天父鼓励我们做的啊。”

  “塞里斯文明在这方面,比我们这边,开悟的要早得多。他们很早就知道,是人的需求决定了神性的存在。人们把这个概念赋予天,让祂作为中介,汇聚所有的神性,然后授予统治者。统治者如果合格,就具备更高的合法性;如果不合格,就被视为‘丧失德行’,也就容易受到抨击和反抗,因为他破坏了自己的合法性基础。统治者再更进一步,把权威授予朝廷里各级官员。整个国家,就这么运转起来了。”

  “这个思路,是迄今为止最稳定、最高效的。因此我才敢说,学习他们的思路,乃至更进一步,都是没有问题的。”

  “还能更进一步啊?真不怕大家疯了么……”脱欢惊讶道。

  “这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情,趋势已经出现了。我举个例子吧。”郭康倒是不以为然,想了想,说道:“之前我们说过,随着时代发展,大家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人和天是一体的。我估计,再这么演变下去,在神性这个概念下,天和人的定位也会合二为一吧。”

  “到那种情况下,就不需要天父再出面,用祂的神性作为担保,来给人间统治者提供权力的合法性了。民众作为一整个群体,可以直接给统治者授予权威,把民众的许可直接作为统治合法性的来源。”

  “不过真到这种时候,塞里斯式的皇帝,估计就不再需要了吧。”他想了想,最后说:“因为中原式皇帝的核心权力,其实不是执政权,甚至不是军权,而是对接‘天’的祭祀权。天不再继续处于这个神性传递链里,皇帝这个位置,也就没有必要了。”

  “那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啊?”脱欢问。

  “会变成我们罗马这样吧。”郭康想了想,说道:“国家的核心权力只有两个,一个是祭祀权,一个是军权。祭祀权其实就是获取合法性的途径,如果合法性的传递不再经过天,那就不是人给天,天给天子,天子给朝廷这种流程;而应该是罗马这种,人给公民大会,公民大会给朝廷这样的方式了。”

  “而军权,是不会被这么拆解的。所以,肯定依然集中而重要。这样的情况下,国家的最高管理者,可能就更像是罗马的元首了。”

  “不过,罗马的宗教太散,官府机构也很原始,所以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真正发展起来,肯定又是另一个状况了。”

  “这就不是我能想出来的了。”脱欢摇摇头:“只能说,元首制那段时间,在表现上,和你说的这种环境相似,但实际上的差别,应该还是挺大的。那会儿,罗马人连统一信仰都做不到,我们这套想法,还是拜上帝教兴起之后的东西呢。所以,应该也没有太大对比价值。”

  “至于让人直接给统治者授权,我觉得也不太可行。理论上这倒是可以,但实际执政的时候,肯定要转个弯的。”他想了想,又指出一个问题:“理论上是可以天人合一,说人也有神性。但是,人能承担得起这种神性么?”

  “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之所以要绕个弯,把天父请出来中转一下,就是因为普通人不可能达到神性对应的要求。”

  “你也说了,神性这东西,本质是‘不犯错’。所谓君权神授,就是要告诉大家,这位统治者是永不犯错的天父,钦点出来的,所以大家不要想那么多,听他的就完事儿了。这样一来,统治者才有下达命令的依据。问题是,天父可以永不犯错,民众可以么?”

  “我觉得这很难。我们都学过希腊历史,知道当年各种各样的教训。”他提醒道:“民众不可能不犯错,甚至能说话的人越多,犯错的概率就越大。如果让他们给领导者授权,哪怕只是形式上的,都会造成严重的问题——如果出现了错误,谁来负责?”

  “如果有个中转者,百姓就有了指责对象,骂几句贼老天不长眼,都是虽然激烈,但也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没有这些中间环节,那该骂谁?总不能骂自己吧。”

  “能做到完全不犯错,哪怕只是这种国家大事上,尽量不犯错,也都已经是古代圣王的级别了。要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倒是可以这么试试……”

  “不过,我记得,黄老先生当时给我讲解儒家经典,说孟子一系,坚持性善论,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但其他各派,其实都有不同看法。到战国之后,更是没几个人当真的。”

  “可见,哪怕儒家内部,大家也都觉得,这已经不是目标远近的问题,而是理论上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性的问题了。”他挠挠头:“说实话,我也不信。经过这么多年的历史,还坚持这个想法,未免乐观过头了。”

  “而且,有些特殊情况,可能会更尴尬。”脱欢又举例说道:“我们现在虽然指责敌国都是蛮夷,但这些年,我们渐渐收复失地,这些话就不能对百姓到处说了。”

  “我们早就发现,我们和这一圈其他国家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对百姓宽厚仁慈。百姓乃至异国的百姓,也多少都知道这一点,因此王师每次出征,经常有人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这种优势,我们应该多利用才对。总不能还不把人家当人,又给他们逼回对面去。”

  “所以,我们现在,一般都说当地贵族豪强,是趁乱入侵的蛮族贼寇。对民众,就尽量不去细究,不用管他们到底哪里来、何时来的,总之都说是沦陷区的罗马遗民就可以。”

  “目前我们的敌人,基本都是这种蛮族君主国,所以这套说法,也一直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哪个城邦也有学有样,按你说的这套,也搞了个民众授权的方式,我们怎么办?要么宣布他们的民众不是人,所以不具备授权条件;要么坚持声称只是极少数政客蒙蔽了民众,大家还是好人。再不然,就只能承认,这个制度确实不太行,天生有缺陷,容易出这种意外事故了。”

  “所以我觉得,这一步有些异想天开了。”他摇头说:“理论上的事情么,本来就容易遇到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是不能只看理论。”

  “呃……”郭康一时也没法解释。毕竟他那个时代,也依然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哪怕某几个地方,敌人就是全体都厌恶你,想置你于死地,也没法说他们都是些坏东西,只能整天复读,说当地人民都是被人蒙蔽,或者被人裹挟,本性还是好的,都是极少数坏人的错。哪怕两边都没几个人信,也只能这么说。想来,应该也有脱欢提到的,那个理论漏洞的原因在里面。

  这么一直卡着,就让人很难受,感觉还不如宣布这帮货都是蛮夷,不算人得了。毕竟这属于老祖宗的智慧,几千年来用了多少回了——没办法,有时候,还就是老祖宗的东西好用。

  不过,脱欢对于他前面的论证,还是比较支持的。所以,至少现阶段的理论构建,应该没有太多问题。所以,郭康也就暂且放到一边,不再纠结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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