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桓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有些冷冷的,视线落在姬霄脸蛋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孩子。

  他其实已经呆了,脑子里就像浆糊一样,完全转不动了。任谁一觉醒来,忽然多个孩子,都会反应不过来。

  郭逊以为他也不喜欢这个孩子,心里哀嚎这个孩子真真可怜,刚出生就娘不爱爹不亲,将来可怎么办?便极力劝说:“师父!师娘应该是刚走的时候就有了,他叫姬霄,是男孩子,很乖很可爱的,能吃能睡,比一般孩子都健康呢!这眉毛眼睛像师娘,嘴唇下巴像您!虽然您睡了一年,可这真心是您的孩子!您不会不要他的吧?”

  见姬桓还是不说话,他又说:“小姬霄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呢……孩子毕竟无辜。”语气里含了一丝心疼。

  这段时间照顾小姬霄,就数他最尽心,别的师兄弟都笑话他还没成亲就成了奶爹,可不是么?除了没办法下奶,别的什么都亲力亲为。他想着要是师父真不要这可怜的小家伙,他就亲自把他拉扯大,总不会让他真成了孤儿。

  姬桓伸出手去,极其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宝一样,然而还没碰到小姬霄,手猛地缩了回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月儿呢?”

  郭逊为难地看了眼他,怕提起月谣更会让他生气,可又不敢撒谎骗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好的说辞,只得实话实说:“师娘走了以后,除了后来送来一次五色草,就没回来过。小姬霄是一个叫息微的男子抱来的,弟子也不知师娘如今在什么地方。”

  姬桓听完他的话,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样子,郭逊正七上八下地,却忽然见他笑了。那笑容越阔越大,快要咧到耳后根去。

  他不敢想两人还能恢复如初,若是月谣不要这个孩子,一碗药下去拿掉,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可她生下来了,不仅如此还取来五色草,希望能救活自己。他不奢求她会原谅自己,但期望她心中还存有一丝情意,如今情意尚在,他便有机会再赢回一切。

  他抱过孩子,手法生疏极了,郭逊教了他几遍,终于成功地让他学会抱孩子的方法,却也成功地吵醒孩子。小姬霄一闻到陌生的气息,一看到陌生的脸,小脸抽抽搭搭的,竟然大哭起来。

  姬桓虽已有一个孩子,但抱孩子还是头一遭,手忙脚乱地哄,小姬霄听不懂,绞尽脑汁学妇人们唱歌,也不顶用,最后还是回到郭逊手里,来来回回抱着轻拍,才委委屈屈地歇了哭声,眼睛一闭,呼呼大睡起来。

  姬桓刚醒不久,最是需要休养的时候,此时被小姬霄一闹,疲倦起来,便挥挥手让郭逊回去。

  这下子郭逊反而同情起姬桓来。

  原本好好的有一个媳妇,一个儿子,如今媳妇跑了,儿子也不亲他,活了小半辈子,竟活成了个孤家寡人。

  他朝姬桓行了个礼,默不作声地退下去了。

  姬桓休养了五天,精气神已恢复七七八八,这些天心中一直记着伊瞻

  说过的话,便去找她。

  伊瞻正在听琴,琴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素手纤纤一曲神仙乐,闻名天下,此时满园荷花盈盈遍开,竹露滴翠,微凉的风送满了一水榭的花香,若是能喝上一杯清香馥郁的茶,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妙事。

  琴挑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师父露出些许忧容,轻声问,“师父可是想念师妹了?”

  伊瞻不言语,目光越过她看向远处,忧容尽消,满目含笑。

  琴挑歇了琴音,缓缓起身,垂首盈盈一礼,“姬掌门。”

  姬桓坐下,见自己来的似乎不是时候,有些过意不去,伊瞻道了声无妨,抬手示意琴挑下去,小小的水榭只留下他们两人。

  “姬掌门昏睡一年,可知这一年山河摇晃,暗涌流动?”

  姬桓眉头微蹙,“请圣人明言。”

  “一年前幽都城城主遇刺身亡,殷氏宗族子弟内讧争位,势力三分,大乐、相柳、比翼、皮母四城皆想趁乱分得一杯羹,五方争战不止,大有裹乱天下之势。”

  “月前荒服北胡与城送大量金银美人入帝畿,请求铁器自营,天子贪于眼前小利,竟答应胡与城自营铁器。”

  姬桓猛地开口:“什么?!”

  铁器自营是和曦好不容易才逐渐收回的权力,十城失去了铁器自营的权力,也就削弱了战力。他教导华胥晟多年,知道他不是一个如和曦一般英明的君主,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了那么一点小利,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来。

  当下生气,却又觉得无奈,深深地叹息。

  “旬日前,仙剑少和失落丰沮玉门山,仙山沉于东海海底,引起滔天海啸,沿岸九千里,漂尸不计,生灵涂炭。众民皆怨天子失德,多有不忿之词。”

  “你可知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祸起何处?”

  姬桓嘴巴一抿,心中已有答案,却没有说话。

  “天下大乱已成定局,然而百姓何辜,自人文伊始,五服大地便天灾不断、凶兽横行,百姓生存如草芥,卑微如蝼蚁。姬掌门有匡世济民的才能,合该不负众望才是。”

  “圣人以为,我该如何做?”

  伊瞻遥望远方,一双眼睛犹如明镜一般,清澈明亮,“凡人身中黑暗之心,性情变得暴戾嗜杀,逐渐与凶兽无异。我观察月谣本性坚定,原以为或许是个特例,可终归叫老妇失望了。如今她野心日盛,功力突增,一日千里,已至上元无量境,若是留之,后患无穷。”她说得极其缓慢,也无比坚冷,“我授你一套法术,传我毕生修为与你,你便可将她斩于剑下,收回黑暗之心,重新封入魔域。”

  远处翠竹亭亭如盖,风摇翠叶,送来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合着满园菡萏飘香,盈满了水榭。那风儿好像含了无数看不看的冰雹雪子,吹进姬桓的心坎里,一阵阵地有些冷意。

  “不行。”

  伊瞻看向他。

  她知道他会迟疑,可能会拒绝,但没想到拒绝得这么干脆

  半点不带商量的余地。

  “圣人博学,想必还有其他方法。黑暗之心必须摧毁,但绝不能伤害月儿的性命!”他低低地说,带着一股离经叛道的痛快,“否则,我宁可看这天下大乱。”

  风声中传来缕缕琴音,像是古战场上的战马嘶鸣,却又像荒村孤女的低泣,如泣如诉,传入肺腑,令人闻之动容。伊瞻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是我当初一念之差种下的因,便该我偿还……你到底不是八百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啊。”

  姬桓不解地看她。

  伊瞻道,“仙剑少和,主杀伐,镇于丰沮玉门山,我观之杀戮过多、戾气太盛,才将阴邪之气剥离,凝成黑暗之心。如今月谣既得两物,便是尽天下名剑,也无法压制。唯有融掉圣道剑和阳汗剑,以我血肉为祭,重铸仙剑。以你之正气,我之修为,方可摧毁黑暗之心。从此人间再无凶兽,和平安泰……”

  姬桓眉头深皱,似有许多东西想不通。伊瞻这一番话,反而让他疑窦丛生。

  “圣人为何说,是你将阴邪之气从少和剑中剥离?”传说中黑暗之心随着人文始祖华胥氏离开丰沮玉门山,却被她身边的坐骑偷走,人间才从此凶兽横行,可听伊瞻所言,那黑暗之心是她从少和剑身上剥离的,难道说……

  “你……”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他不由勃然变色。

  伊瞻转过身来,那一身麻布褐衣,就像一个寻常的老妇。

  “吾名伊瞻,姓作华胥。”

  姬桓倒吸一口冷气,“人文始祖!?”

  人世间对神仙的向往都是带着十二万分的美好期待,凡是神仙,男的大多玉树临风、孤冷出尘,女的大多仙姿秀逸、芳泽无加,总之无论如何,只要和神仙两个字沾了边,哪怕是一只小蚱蜢,也透着股美貌动人、高高在上的气质,谁能想到人文始祖,竟然是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白发妇人呢?

  伊瞻仿佛能读懂他的想法,不甚在意地说:“外貌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众生百相,都是空虚幻有,转瞬即逝,不必过于介意。”

  姬桓微微躬身,语气里蒙上了一丝敬意:“是。”

  “你也不必拘束,我用这副面貌示于众人,便是不希望世人用高捧的目光注视我,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修行人罢了。”

  她这么说,姬桓便一切如旧,还是尊称她为圣人。

  “圣人以身殉道,可还会……回返人间?”用人文始祖换取月谣,这是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做的选择,他不希望月谣有性命危险,也同样不希望伊瞻付出生命的代价,“若是可以的话,我愿奉献我的血肉之躯。”

  伊瞻向来从容自若的神态蒙上了一层阴翳,微微一声叹息,道不尽悔意。

  “只要始翠山阴的生息花不灭,我的灵魂便不会灭。或许数年、或许数百年以后,我会化作一草一木、万象众生,重新回返三千亿红尘。所以你不必心存自责。”

  姬桓不言语,但也没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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