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杯冒着热气的关东煮顺着柜台推了过来。

  “您好一共是十五元。”

  早晨稀薄的雾气刚褪,阳光比平时更清澈透亮,穿过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照进店堂里。

  收银员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的。

  宁鸽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脚下。

  那里趴着一个人。

  就在几秒钟之前,有个年纪和宁鸽差不多的女孩走进便利店,不知为什么,突然一个踉跄,倒在宁鸽脚边两三步远的地方。

  宁鸽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却觉得不太对劲。

  一般人摔倒后一定会挣扎着起来,女孩趴下后却一动都不动。

  收银员对有人晕倒这件事全无反应,脸上笑眯眯,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一遍,“您好一共是十五元。”

  宁鸽指指脚下,“她怎么了?”

  收银员这才按着柜台探出身来,看了看地上。

  她的目光扫过晕倒的女孩,惊讶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就缩回去站好,手指虚虚地搭在键盘上,摆了个准备收钱的姿势,“您好一共是十五元。”

  宁鸽没理她,蹲下查看女孩。

  女孩苍白的脸贴在地上,眼睛紧闭着,胸前没有半点起伏。

  像是发病了,要赶紧叫救护车。

  宁鸽摸了摸身上,连衣裙的裙摆上有个斜插的口袋,里面只有两张纸币。

  没有手机。

  “估计是心脏病犯了,你能不能借我用用手机?我没带。”宁鸽抬头问收银员,又补充,“或者你们店里有座机吗?”

  收银员的表情茫然了一瞬,才说:“没有。您好一共是十五元。”

  宁鸽默了默。

  这位收银员对收钱这件事十分执着。

  收银员是指望不上了,宁鸽去翻晕倒的女孩的衣服,把上衣裤子全都找了一遍。

  她的口袋和宁鸽的一样干净,既没找到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也没找到手机。

  只能到外面去找电话。

  宁鸽站起来,刚想走,忽然注意到,女孩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

  手环是全黑的,显示屏宽而长,贴合着手腕的弧度,其余部分是窄了不少的胶圈。

  上面显示着【07:58:02】

  数字正在跳动,一眨眼间,末尾的02就变成了01。

  这串数字正在变小,不是时间,宁鸽心想,这是一个正在一秒一秒地减少的倒计时。

  一个将近八个小时的倒计时。

  手环长得很像智能手表,说不定可以打电话。

  女孩戴手环的胳膊压在身下,宁鸽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腕拉出来一点,就着她的手别别扭扭地摆弄。

  确实有个电话形状的绿色小图标。

  这么打电话不太方便,宁鸽把手环摘下来,拿在手里,按了120。

  对面寂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终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急救电话是空号,怎么可能?

  宁鸽莫名其妙,又按了一遍,竟然还是空号。

  宁鸽只得拨110,结果也是空号。

  宁鸽不太明白,抬头看向收银员。

  收银员正按着柜台向外张望,看见宁鸽抬头,立刻换上职业性的笑容,恢复了她的复读机属性,“您好一共是十五元。”

  十五元十五元,一遍遍的没完了。

  宁鸽决定先把这个执着的收银员对付过去,伸手摸手机付款,忽然意识到身上根本没有手机,只好把口袋里的两张纸币递给收银员。

  一张五元一张十元,一分不差,刚刚好。

  收银机叮地一声轻响,收银员满意了,把关东煮的纸杯又往前推了推。

  宁鸽的眼睛还在手环上,单手拨着到处找通讯录,想看看有没有女孩家人的号码,一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接杯子。

  余光瞥过脚边。

  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里的热汤撒出来。

  地上空荡荡的,刚刚还趴在那里的女孩不见了。

  要不是手环还在宁鸽手里,女孩的存在简直就像一场幻觉。

  “刚才那个人呢?怎么忽然没了?”宁鸽问收银员。

  “她没了啊?”收银员讶异地看一眼,随即对宁鸽绽放出职业笑容,“谢谢您的光临请慢走!”

  宁鸽:“……”

  一错眼功夫人就消失了,难道是宁鸽转身买单时,她自己爬起来出去了?可是她的手环还在宁鸽手里。

  宁鸽赶紧抄起关东煮,攥着手环追了出去。

  身后收银员的声音传来,热情洋溢,却透着奇怪的机械感,“欢迎下次再来!”

  便利店外是条有些年头的小马路,地面被阳光照得发白,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就算女孩出去了,也没理由跑得这么快,说没就没。

  宁鸽正在张望,忽然觉得手中攥着的手环一震。

  一种奇异的电流般的感觉从手环中传来,轻微的麻痹感穿透宁鸽的手掌,如同一簇流动的细针一样,顺着胳膊,窜向她的大脑。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薄玻璃,又像一层薄膜,被手环的电流一撞,噗地一下——

  破了。

  好像遮蔽已久的梦的雾霭终于消散,一种清晰明确的存在感从头贯穿到脚底。

  手环上显示出一行字:【已成功进入任务世界,副本资料载入中】

  宁鸽抬起头。

  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忽然呈现在眼前。

  这里是小小的便利店,便利店前是不宽的旧马路,马路对面沿街有一排低矮的小楼。

  就在小楼后面,天空的蓝色和远处楼房的灰色混沌成一片。

  如同蒙着一片毛玻璃,斑斑点点的,看不清楚。

  不止是对面,左右两边路的尽头和身后也全是这样,只留下便利店周围这一小块区域,清晰明确,沐浴着白而亮、亮白到近于虚假的清晨阳光。

  这情形透着诡异,宁鸽心想,今天是见了什么鬼?

  手环又震了一下。

  【玩家指引资料载入完毕。现在阅读?】

  宁鸽瞥一眼手环的屏幕,把手指移到【确定】上,犹豫片刻,按了下去。

  屏幕狭窄,上面的字很小,却很清晰。

  宁鸽从头读到尾,站在马路边,有点呼吸不畅。

  按资料里的意思,这里是一个无限流的副本世界,玩家要想办法存活过关。

  换句话说,它说这个世界是假的。

  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是假的?

  宁鸽的脑子有点乱。

  这里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这些年按部就班读书、毕业,怎么忽然就变成假的了?

  宁鸽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毛玻璃时,手环又震了。

  【拉姆达专属测试资料载入完毕,现在阅读?】

  拉姆达,什么东西?

  这次宁鸽毫不犹豫地点了确定。

  里面说,这个副本世界有点特殊,因为玩家的存活率一直过低,正要进行一场测试。

  这场测试随机抽取了几名玩家参与,时间一共八小时,如果测试中玩家的存活率仍然低于百分之五十,这个副本就会被立即回收抹平。

  换句话说,它们的“测试”不过关的话,八小时后,这个地方就没了。

  宁鸽望着手环发怔。按它的说法,如果这里是个副本的任务世界,那她不就是里面的npc?

  如果世界没了,她就也跟着一起没了?

  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

  宁鸽不动,手环一会儿就恢复了默认界面,上面的倒计时还在继续跳动——

  【07:45:19】

  【07:45:18】

  ……

  宁鸽抬起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定了定神,迅速地沿着小马路往回走。

  宁鸽家里开着一间小旅舍,平时都是哥哥在管,今天早晨哥哥有事,让宁鸽临时过来帮忙看店,忽然遇到这么诡异的事,宁鸽只想立刻回家。

  家就在一两站外的地方,走路就能到。

  然而只走了几十米,就过不去了,毛玻璃真的存在,挡在面前。

  宁鸽伸手摸了摸,它竟然是软的。

  宁鸽的手掌突破那一层模糊的存在,穿了过去,如同搅碎一池光的虚影,波澜微动,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对面似乎是空的。

  宁鸽收回手,手掌完好无损。

  宁鸽一不做二不休,整个人都探进那层东西里。

  结果轻松地穿到了对面。

  眼前竟然还是这条小马路,小马路上还是同样的便利店。

  只不过刚刚她是往马路的一头走,现在重新回到了马路的另一头。

  便利店里的仍然站着那个店员,正在百无聊赖地对着落地玻璃窗外发呆。

  宁鸽看了看左手的关东煮,又看了看右手的手环,选择了一下,攥着装关东煮的纸杯,把手环放到地上。

  想了想,又找了一块小石子,在手环旁的地面上画了个叉,然后毅然决然沿着小马路继续往前,又一次穿过了毛玻璃。

  结果又重新回到了便利店前。

  便利店员捂住嘴,半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黑色的手环在地上好好地摆着,旁边扔着小石子。坚硬的路面上划着一个泛白的大叉。

  这是一个走不出去的地方。

  从一个方向出去,就会又从另一个方向回来,循环往复。

  宁鸽捡起手环,心想,奇怪了,今天早晨过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然而仔细想想,好像并不是。

  宁鸽忽然不太想得起来自己早晨是怎么走到便利店里来的。

  买关东煮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全都像空中虚浮的影子,透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甚至不只是今天早晨,而是这些年的记忆,都有点不太真切。

  更奇怪的是,宁鸽发现自己脑中勾画不出哥哥的样子。

  明明知道自己有个亲人,是哥哥,可是哥哥的脸也如同蒙着那层毛玻璃一样,怎么都看不清楚。

  宁鸽的手有点抖。

  慌没有用,宁鸽冷静了片刻,点开手环,输入哥哥的手机号码。

  又是那个冷漠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能记得的所有号码全都拨了一遍,全部都是空号。

  宁鸽站在路边,喝了口关东煮的热汤,定了定神。

  加了各种添加剂的热汤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喝,世界却忽然天翻地覆。

  宁鸽家里开的小旅舍就在前面不远处的二楼,而这个小旅舍,按照刚刚手环中玩家指引资料的说法,就是本次副本的报到地点。

  旅舍里当然有座机,说不定空号什么的,只不过都是手环的问题,可以换座机试试看。

  手环的胶圈很软,宁鸽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快步往前走,来到旅舍楼下。

  旅舍在二楼,一楼只有一道门和往上的楼梯。

  门口挂着一小块招牌——念心旅舍,招牌早就旧了,其中“念”字掉过,换成了新的,却尴尬地和其他字都不搭,框着一圈红框。

  怎么看,都是一个又小又旧不太起眼、处处透着凑合的小旅舍。

  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就是二楼,迎面是一个有年头的红棕色木制前台。

  前台里没有人,外面倒是围着一群人,男男女女七八个。

  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明显套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手环。

  听见脚步声,所有人一起回头,看清上来的宁鸽,忽然都不出声了。

  终于有一个顶着一头奶奶灰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低声说:“这npc真漂亮。”

  “小点声。连npc的主意你都敢打,不想要命了?”旁边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紧张地捅捅他,又小声补充,“就是穿得有点像闹鬼。”

  宁鸽身上的连衣裙是浓重的正红色,裙摆大而轻盈,腰身收紧。

  她没有剪时下流行的轻而薄的刘海,而是一刀切,低低地压在眼眸上一点,因为没染过,鸦黑一片,衬得瞳仁乌黝黝的,沉不见底。

  这一身黑是黑,红是红。

  宁鸽听见他们的话了,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

  她凭这造型,这眼神,一眼就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宁鸽顾不上理他们,越过他们走到前台里面,放下手里的关东煮,拿起座机的听筒夹在肩膀上,按了一串又一串号码。

  仍然全都是空号。

  那个头发染成奶奶灰的年轻人过来,趴在柜台上,对宁鸽说:“美女,我们要开房。”

  格子衬衣男拽拽他,小声说:“咱还是别轻举妄动吧?裴哥上楼看情况去了,等裴哥下来再说?”

  人群后有个人忽然插口:“等裴寒。他是个阿尔法,听他的。”

  宁鸽:?阿尔法?

  这什么情况?刚说是无限流,怎么突然就跨界到abo了呢?

  正说着,一个男人慢悠悠地从三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宁鸽抬起头,先看到两条逆天的长腿。

  像是觉得热,他的衬衣散漫地敞着一颗扣子,袖子半卷着,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手抄在长裤口袋里。

  他从楼梯转角的阴影中出来,宁鸽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山寒水冷,像历遍雪虐风饕噬心蚀骨,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人,透着见惯生死的淡漠和满不在乎。

  奶奶灰抬头问他,“裴哥,前台的npc……”说到一半,赶紧打住,看了宁鸽一眼,改口,“……呃……前台的美女来了,咱们是不是得先开房?”

  看来这男人就是他们刚才说的裴寒。

  裴寒在楼梯上停了一步,眼神在宁鸽身上一扫而过。

  敏锐地捕捉到她攥住的手。

  宁鸽一直把手环攥在手里,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让这些人看到。

  他的目光掠过她手里只露出一点的手环胶带,又重新定格回她的脸上。

  “什么npc,”他说,“这是玩家。”

  “玩家?”大家都惊讶地盯着宁鸽瞧。

  有人小声说:“敢穿成这样进来的玩家?”

  “说不定是第一次被拉进来的新手吧?”

  “不可能。你见过哪个新手来报到前,还有闲心先去买杯关东煮?”

  宁鸽手心里的手环又震了一下。

  别人的手环也全都震了,大家纷纷抬起手腕去看。

  宁鸽不用看,因为有人已经把手环的新信息读出来了。

  “全体玩家已抵达旅馆,欢迎光临哦亲!热身任务:请在十分钟之内开五间双人房。失败惩罚:随机抽取一名玩家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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