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不是塌了一小块,而是倒了一整片,扬起漫天的尘土。

  江寒赶紧把盛夏至护在怀里。

  他想起来了,盛夏至提起过她的妈妈和舅舅,却从不提起爸爸。

  他才想为安慰她几句,为自己的莽撞道歉,盛夏至已经推开他,烦躁地看着身后的废墟:

  “都让你别用力!”

  江寒不知道她是无所谓,还是假装坚强。不过盛夏至不想提这件事,他就当没发生。

  他嘟囔:“这院子都荒废了,塌就塌了呗。”

  盛夏至瞪他,“万一人家哪天回来呢。

  你想想看,某年春节,他们家突然想回老家祭祖。一家人兴高采烈,满怀憧憬,千里迢迢,在年三十晚上回来,结果家被拆了,他们是什么心情。”

  江寒捂脸:“……我不是人。”

  “知道就好。”盛夏至检查现场:“吃午饭时我和契爹要点水泥,等晚上回来把墙砌回去。”

  盛夏至厨艺很糟,两人之所以没被饿死,全靠村里的爱心小厨房。

  爱心小厨房是个半公益项目,8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75到79岁每天两块,剩下5块钱一餐。厨房的负责人是刘女士,每天提供午餐和晚餐,两人最近都在那里吃饭。

  小餐厅就在村委旁边,两人提前过去,顺便帮忙。盛夏至忙了一上午,脑子里全是西瓜和西瓜苗,懒得说话,江寒却闲不住: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分西瓜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为什么我铲坏几棵瓜苗你发那么大脾气?那就是普通瓜苗不是吗,又不是什么稀有品种,也不是你的实验瓜。”

  盛夏至有些惊讶,但很快了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也对,大多数人,不对,应该是所有没种过地的人都这么想。”

  她没有立即解答江寒的疑惑,而是换了话题:

  “去年我们学校做调查,农大本科毕业生收入在2000到3500之间,除了金融互联网等热门行业,和大多数行业比,这个收入其实还行。

  既然这样,你知道为什么学农是最辛苦的专业吗。因为我们不但要付出脑力,我们还费体力。

  也就是说,坐在办公室里可以拿同样的钱,我们却要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干活。

  或者我换个更直观的比较,都是体力劳动,建筑工地上搬砖的师傅每个月也有7000到10000块工资。

  作为对比,我现在博一,每个月所有补贴和奖学金加起来,才差不多这个数字。”

  江寒有些懵,他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明白。

  好在,盛夏至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她又说:“所以,你糟蹋的是瓜苗吗,你糟蹋的是我们的心血。

  那些瓜苗确实是在普通不过的西瓜苗,但也是我们的心血。

  西瓜种子发芽之后要嫁接,嫁接之后要观察,要提心吊胆地等它们度过十天危险期,你要祈祷,祈祷它们不得病,不害虫,因为苗太嫩了,不能打农药,如果生虫得病,这批苗就废了。

  对了,这些事要在大小寒的时候做完。你还要时刻关注温度,因为温度太低,瓜苗会冻死冻伤。

  所以你看,你以为自己只是浪费的一根西瓜苗里,其实你是浪费了我从冬天到夏天的时间和精力。

  吃一个西瓜很简单,只要进走超市,付款,带它回家就好。其实每一个西瓜里,都包含种瓜人一整年的汗水和最美好的愿望。

  种出来的庄稼,吃多少都不心疼。但是不能浪费。”

  盛夏至说这话时很平静,就是因为她平静,江寒才有种灵魂都在颤栗的感觉。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颤栗什么,他只是想,怪不得盛夏至气场这么特别。

  那是土地滋养出来的从容和不敷衍。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想在夏天吃到西瓜,就要从冬天开始培育种子。

  不能松懈,不能倦怠,要认真,要勤勉。因为土地不说谎,你付出多少,这片大地就会给予多少。

  那一瞬间,江寒突然有些荒诞的想法。他想起盛夏至说过,他是因为考不上清北复交,才学农的。

  他想,如果我再努力一次,是不是就能考上了。

  当然,他只是想想而已。

  吃过午饭,他就把这念头抛弃了。连理由都不用找:他还是病人,他脑子不好。

  他的雄心壮志随着午饭的炊烟消散,等睡完午觉,已经彻底不见了。

  他敲敲盛夏至卧室的门,盛夏至不在,她又去试验田了。

  他看着她的房间,自言自语:“这么忙吗?”

  他在家里转了一圈,闲着无聊,来到马厩,问:“赵宝莉,你想不想出去玩?”

  赵宝莉知道这个人类最近住在家里,它没咬人,只眨巴着大眼睛看他。

  江寒被萌化了,揉它脑袋:“走,哥哥带你出去玩。”

  下午的时光总是悠闲,太阳晒得整个村子懒洋洋的。江寒牵着马,走走停停,路过一户人家时,听见里面有个大嫂叫骂:

  “……吃了睡,睡了吃,什么活都不干,整天在外面瞎溜达,这日子你还过不过了!”

  江寒点头:就是就是,我大病初愈,还帮盛夏至扫地喂鸡呢。

  他竖起耳朵,偷听这两口吵架。

  男人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我生病了,搞不好是禽流感,你也别来沾我。再说了,我咋没干活,家里地不是我扫的,饭不是我做的……”

  输了。江寒心想,我不会做饭。

  他捂着赵宝莉的耳朵,赶紧逃走。等走出一段距离,他才和赵宝莉商量:“别把今天的事告诉盛夏至。”

  赵宝莉眨巴眨巴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江寒不满:“都是美丽的废物,咋还分等级呢。”

  不知不觉间,一人一马溜达到海边。

  江寒想去盛夏至的试验田,却看见前方有几位出海回来渔民,正在处理今天网到的鱼。

  这是江寒没见过的热闹,他也不认生,凑过去问:“我能帮忙吗。”

  他这几天跟着盛夏至进进出出,在村里混了个眼熟,大家对他也好奇,很欢迎他加入。

  有个阿婆问:“小江啊,你是夏夏的同学吗,来帮她种西瓜?”

  盛夏至介绍江寒时,从不说他叫‘江九夏’,只介绍他叫小江。

  江寒问过其中原由,盛夏至总不能说自己随口胡编的名字太羞耻了,只能告诉他:“你名字在方言里谐音不太好,这位同学,你也不想被起奇怪的绰号吧。”

  江寒便妥协了,默认自己代号‘小江’。

  他冲阿婆点头:“嗯,我们是同学。”

  旁边的大爷问:“你也学种地吗?你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不像种地的料子,你家里人舍得?”

  另外一位阿婆帮腔:“你长这么俊,应该去做大明星,上电视啊。”

  他们说话时乡音很重,平时有盛夏至帮忙翻译,现在她不在,江寒连猜带蒙才明白意思。

  他对众人说:“我出海遇到危险,撞到脑袋,失忆了,联系不到家人,盛夏至认识我,好心带我回来。”

  他们不少人在海上讨过生活,自然明白海里的凶险,纷纷称赞江寒福大命大。

  听着他们的乡音,江寒脑子突然闪过个念头,正待他要抓住时,手指猛地一疼。

  低头一看,他的中指被鮟鱇鱼咬住了。

  他刚嫌鮟鱇鱼长得丑,估计这条鱼在报复他。

  好在他戴了手套,只是疼,皮没破。

  众人不敢让他添乱了,让他坐在一边,最开始和他搭话的阿婆端着切好的西瓜给他。

  江寒接过来,忙着回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迟迟没吃。

  阿婆想他坏脑子,认真教他:“这是西瓜,好吃的。绿色的是皮,可不能吃啊。”

  江寒不忍心驳老太太好意,装成大傻子,口齿不清地应和着。

  盛夏至从试验田回来,见众人凑成一团,过来围观,正好撞见众人众星捧月围着江寒,而人群中心的江寒正在装傻子。

  她觉得太丢人了,立即捂脸逃走。

  可她终究慢了一步,江寒已经看见她了。他说:“盛夏至,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他终于意识到,刚才就觉得违和的地方在哪里了。

  盛夏至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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