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恢复意识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红彤彤的床上。

  红彤彤的龙凤呈祥被,红彤彤的龙凤呈祥幔,连荞麦枕都红彤彤一片,不可避免地绣上了一对儿戏水鸳鸯。

  她掀被坐了起来,往右看去,是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对烛,烛身烧了一半,刻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字样。烛前还摆了一对儿玛瑙铜镂杯、两双筷子,以及几碟子瓜果饼食。

  “你醒了?”

  斜刺里传来一道声音,去了矫饰,声音如潺溪叮咚,清越悦耳。郑菀下意识往左看去,崔望正站在墙角的一只八耳四足香炉鼎旁,捻起一点儿香灰细细看。

  那张脸从侧面看去,当真是山峦峻立、奇峰叠起。从耳骨到眉峰,再从眉峰到鼻梁,都透出一股子冷隽锐利。

  大红长袍下一双手捻着香灰,指骨跟玉雕似的,无一处不美不动人,且这种美,是丝毫不含女气的。

  ……真真生了一副好皮相。

  郑菀酸溜溜地想,及时忆起之前还演着的戏码,张开嘴,声音压得又低又茫然:

  “国、国师大人,这儿……是哪?你我又为何……莫、莫非我、我与你……成、成亲了?”

  她问得期期艾艾,说得结结巴巴,看向崔望的眼里还含了胆怯、想往,和一丝不可思议。郑菀伸手将被子拉高了些,只露出一双眼睛。

  崔望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不含任何情绪:

  “须臾之地,没成亲。”

  郑菀:“……哦。”

  她当然知道,此处是须臾之地,瞬息须臾,大界外藏着小界,小界数之不尽,成因千奇百怪,也许是因一滴鲛人泪,或是因一粒乾坤土。

  有好有坏,有优有劣。

  给少年剑君历练的,自然是优的,好的。

  这亦是郑菀在石舫上拖延如此久,甚至在最后关头不顾廉耻也要投怀的原因——她想来这须臾之地分一杯羹,纵夺不到机缘,能与崔望来个二人独处、加深一下感情也是不错。

  可郑菀分明记得,崔望在书中的落点是一片广袤之森,为何此处瞧着……竟像是新房?

  莫不是两人同入此境,才造成了落脚点不同?

  “国师大人——”

  郑菀似酝酿出了勇气,掀开被子露出一双雪足,十根指甲均涂上了红艳艳的丹寇,一闪而没入踏脚蹬上的红丝绣履,“我等如何从这、这须臾之地出去?”

  “我们不是在石舫之上么?”

  “我、我会不会死?”

  “我不想死。”

  “国、国师大人,我还能见着阿耶阿娘他们么?”

  说着说着,眼里已经有了水光。

  “为何、为何你我都换了红色,我身上这嫁衣也是国、国师大人换的么?”

  崔望原还不欲理她,听闻此言才直起身,蹙着眉看了她一会才道:

  “莫吵。”

  谁知这一声,反倒唬得郑菀打了个嗝,捂着嘴也不敢出声,只眼眶里原来还强忍着的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滚:

  “我、我忍不住。”

  崔望面无表情地强调:

  “我阿娘在世时,从不落泪。”

  “你、你阿娘是你阿娘,我、我是我……”

  郑菀眼泪从小溪淌成了大河。

  她可还记得,牡丹班那角儿说过,唱戏最忌中途打断,便看官喝倒彩,也需得硬着头皮往下继续,否则,反倒旁人品出差错来。

  崔望终于叹了口气:

  “如何才能不哭?”

  郑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衣袖,好像对他的衣袖上瘾了,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试探般捏上,见他未挣脱,立马就揪紧了,破涕为笑:

  “这样便好。”

  陌生人与陌生人的距离,若以半丈为界,她此时已经突破了一大步。只待他习惯她的接触,再图其他。

  郑菀想得很好,谁知崔望跟从前那些对她言听计从的愣头青们不一样,又从袖中一抖,抖出一段白绸,将他手腕与她手腕相连:

  “且离我一丈。”

  崔望的面色让郑菀知道,不可再造次。否则,必定会像玄苍界那太极门门主之女,从此后再靠近不得。

  她乖乖地离远了些:

  “国师大人可找到出去的法子了?”

  郑菀推了推门,又推了推窗,纹丝不动。

  “若拿剑,可能破出?”

  崔望抿了抿嘴,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此间压制元力,我与你一般无二。”

  ……换句话说,便是如今他与她一样是凡人?

  郑菀郑重地思考了此时捅死崔望继承其遗物修大道的可能,无奈地发觉,这步路从一开始就堵死了。

  她一没武器,二没身手,自己在学堂里练得三脚猫功夫怕是连靠近都不能,一旦杀意暴露,便会立刻被五感过人的崔望斩于剑下——

  更别提他因修炼,早就凡铁难伤的身体。

  崔望在香灰处没发觉异样,起身去了另一侧的博古架。

  郑菀亦闭上了嘴,沿墙将房中物件一样样看过去。

  既无元力,便只能另想他法,除非极端凶险,须臾之地总有破解之法,而破解完,常常能得一些奇珍异宝——

  这是她看书得来的结论之一。

  沿窗长几,几上插屏、笔洗、架子、砚台,主人似是写了一半字,便出去了,再接着是壁炉、一座落地香炉鼎,梳妆台,妆奁、梳子,脂粉,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副金玉良缘图,图中着喜服的一对儿新人正在拜礼。

  再往另一边,一张黄花梨拔步床,博古架,博古架上一支青玉细颈大肚瓶,瓶中桃花已凋。南墙贴着一副大喜字,靠墙一张落地八仙桌,桌上龙凤对烛……

  郑菀蹙起眉:

  “总觉得哪儿不对……”

  崔望黑漆漆的眼睛看来,她瞧着竟觉得里面藏了一丝期待:

  “哪儿不对?”

  “哦,有了!”

  郑菀指节一敲眉心,指向梳妆台,“没有镜子!”

  这明明是一座新房,为男女主人预备,有红袖添香的书案,有调脂抹粉的妆台,可独独没有镜子!

  看摆设,不当是买不起,只能说有意为之!

  哪一个女子对镜梳妆会缺了镜子这般要紧的东西!

  崔望眉心拧得死紧:“为何需镜子?”

  “没有镜子如何妆扮?”郑菀将妆奁的抽屉一样样打开,连小的铜耙镜也没有,“金簪玉饰,水粉胭脂、黛笔镙钿,样样俱全,为何会独独缺了镜子?——这不对!”

  崔望没作声。

  他跟着走到梳妆台前,以手指在妆奁上敲敲打打,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最后也不知如何动作,一声”啪嗒”,竟从最后一层木屉里弹出一个隔层,伸手进去一摸,便摸出来一只耙镜,手掌大小,柄身刻了一圈绕枝蒲苇,镜身雕工细镂,华美异常。

  “哎,好生漂亮!”

  郑菀凑过去,额前的一绺发丝随动作飘起,沾着木兰香气落到崔望执了耙镜的手腕上。

  他抿嘴看了她一眼,似忍耐一般什么都没说,只将镜面转到她面前,问:

  “看见何物?”

  郑菀蓦地睁大了眼睛。

  纵使书中描述万端,可现实里第一回见到这般仙家之物,依然让她感觉震撼,小小不过巴掌大的镜面上,正无声放着一段……

  故事?

  便像她透过这镜面在偷窥旁人私隐,她怔然道:

  “拜堂,成亲。”

  镜中一对儿男女已经行到第三礼,夫妻对拜,拜完起身,郑菀才发现,镜中那一对儿男女,竟是她和崔望!

  红嫁衣、红蟒袍,那小娘子和郎君模样与她和崔望一般无二。

  “这儿……竟是成亲,我跟你成亲。”

  郑菀蓦地抬头,抬手就揪住他红艳艳的蟒袍袖:“这可怎生是好?”

  这一抬头,发现崔望正对着墙面上的金玉良缘图出神,郑菀一看,亦吃了一大惊:方才还面目难辨的新郎新娘,竟已经直起身,用那张与她和崔望一般无二的脸朝她二人笑!

  郑菀一个哆嗦,下意识往崔望身后躲。

  “莫、莫非是摄魂术,我与你其、其实早死了?”

  纵使之前想的千般万般好,看到这般诡异之境,郑菀依然免不了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未死。”

  崔望细细观察,最后在镜柄发现了极被容易忽略的以枝叶缭绕成的小字,“傀鉴”。

  郑菀看着他眉心又紧紧拧了起来:

  “只是比较麻烦。”

  “何意?”

  “傀鉴,意‘傀儡之镜’。”崔望难得愿意与她叙说,“皮影戏可曾看过?”

  郑菀点头:“看过。”

  少时爱看。

  “你与我,如今便是这扮戏的皮人。”崔望将那傀鉴呈于置了一对儿龙凤烛的桌上,“扮戏给这傀鉴看。”

  耙镜内果然又开始放起方才一段,郑菀看着自己与崔望又拜了一次堂。

  “拜、拜堂?”

  郑菀似明白他的意思了,“照着演?”

  “是极。”崔望似对她此时的聪颖感到满意,点头,“香烛燃尽,还未拜完的话,你与我便会留在此处,当真做一对皮人。”

  郑菀这才悚然发觉,醒来时还有半截的龙凤对烛,如今又短了一半。

  “你且放心,此间发生之事不过权宜之计,出去之后,我必会守口如瓶,不对第三人讲。”崔望似也感到困扰。

  谁知郑菀半点未犹豫,迅速站到凤烛那头,对着他一叠声的催促:“快些,莫要让香燃尽了。”

  崔望愣了愣,站去了龙烛那,两人都着了嫁衣,连红绸都省了,白绸被烛光一映,竟像染了血。

  在耙镜又一次开始回放时,两人如牵线皮影人,身形重叠,同步开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共同直起身时,郑菀才发觉,因着龙凤对烛靠得不远的关系,她与崔望几乎面碰面,挨在了一块,鼻息相闻,兰草的香气缭绕在身侧,她晃了晃神。

  烛火映面,他眸光似染了火,清冷凝结成的霜雪也被一并化了去。

  郑菀下意识踮起脚,往他嘴上贴了贴。

  阿耶说了,胆要大,心要细,脸要黑。

  “你作甚?”

  崔望一动不动,眼皮底下仿佛积了万年的冰雪,仿佛方才的柔软是一时错觉,他未避开,也未推他,好似这两唇相接无足轻重。

  郑菀惶然红了脸:

  “我、我也不知。”

  言罢,又似鼓起勇气,“你与我拜了堂,又、又这般,必是要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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