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永寿翩翩年少,生得丹唇皓齿,明眉鲜眸,面目娇好有如处女,太监宫女们都称他作“高小姐”。朱由校也喜他清秀,一边划桨,一边与他调笑道:“当年范蠡携西施泛游五湖,神仙伴侣,何等风流!令百代后人不胜艳羡,朕今日与你们西苑乘舟,其乐如何?可与他有一比么?”

  高永寿鼻子里轻哼一声,故作不屑地说:“范蠡纵有万贯家私,如何敌得我大明天朝万里河山?他不过偏远小国之臣,怎可与天下英主并论?”

  刘思源也说:“方今天下太平,万民咸安,万岁爷优游西苑,又岂是范蠡仓皇奔命,蛰伏五湖可比的?”

  朱由校大笑:“真是巧嘴!按容貌的清丽,你们也该不下西施、郑旦的。乘着游兴,小寿子,你唱个荤点儿的段子给朕听听。”

  “万岁爷要听哪一段儿?《小寡妇上坟》,还是《王二姐思夫》?”高永寿神情故作扭捏,细白的右手掐个兰花指模样,半掩着脸儿,吃吃地笑个不停。朱由校见他粉红着脸颊,弄出许多风致,更觉畅快,嘴上却恼道:“怎么一唱净是些小寡妇的旧词?早腻烦了。明儿朕谕告乐教坊,教他们编些新曲子,你们练熟了,拣个新鲜有趣的唱给朕听。”

  刘思源忙道:“万岁爷,小寿子不是没有,只是不敢给万岁爷唱,怕这些鄙词俚曲,万岁爷不愿听。”

  “你怎知朕不愿听?刚才那两个《小寡妇上坟》和《王二姐思夫》不也是鄙词俚曲,又打什么紧?快些唱来,若惹恼了朕,一人一楫,将你们两个猴崽子打落下水,喂了王八。”

  刘思源打趣道:“高小姐,万岁爷既然不是听什么昆曲雅词的,求你快将新学的《十八摸》唱给万岁爷听,若是晚了,不喂王八,怕也要喂鱼了。我丁点儿水性都不知,你要有心喂王八,你自己去喂,可不要扯上我垫背!你这般的桃花脸儿,纤腰粉颈的,王八见了你怕是骨软筋麻,舍不得入口呢!说不得招了你做龟女婿。”

  高永寿却不着恼,娇声道:“奴家虽说也不识得水性,但淫辞艳曲,羞人答答的,小女子怎好张口!”朱由校见他惺惺作态,与少女娇娃姿态声调不差毫发,忍不住哈哈大笑,早忘了摇桨,那小船随波缓荡,慢慢停了下来。恰好一阵狂风吹来,将红绢吹起,劈头盖脸裹到三人身上,好似被捆绑了一般,就是木桨也一并卷住了。朱由校挣脱不开,难以抓桨划水,小船无处着力,被风吹得在湖心滴溜溜乱转,船上三人吓得站起身来,手足乱舞,小船原本经不住三人起动之力,而风力正猛,小船竟摇晃起来,越发借不上半点儿力。三人更加慌了手脚,大声呼喊不已。两岸的随从见了,吓得面如土色,正待找船下水救驾,不料接连涌来几个大浪,竟将小船打翻,三人一起坠落波心。黄龙大船早已驶远,听到惊呼之声,客印月、魏忠贤、王体乾等人争先抢到船舱外张望,远远见那小船翻了,三人想必在水中苦苦挣扎,无奈一时难以靠近,急得客印月坐在船板上大哭,魏忠贤拍弦大叫,王体乾逼着身边的太监下水救驾,众人慌作一团。眼看三人就要沉入湖底,众人正在跺脚焦急,岸边一篙撑开绿波,一艘小艇箭一般地向小船冲去,艇上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双手齐撑,那枝长篙上上下下。眨眼之间,小艇到了湖心,艇上那人不待停稳,一个夜鸟投林,飞身跃入水中,劈鲸斩浪,在朱由校将沉未沉之际,抢到身边,一把提了他的袍袖,将他拖到掀翻的小舟之上,单臂划水,向岸边推进。时值初夏,湖水冰冷,浸人肌骨,那太监全身早被冷水浸透,面色已然青紫,力气也消耗殆尽,手脚缓慢下来,而离岸尚有一箭之地,只得牢牢扶住朱由校,一手抓住船舷喘息,强自苦撑待援。好在黄龙大船急驶过来,站在船头的魏忠贤向那水中的太监大叫:“谭敬,万万不可松手,咱家回去赏你一座宅子!”说话间,大船上接连跳下几十人,七手八脚一起把皇帝与谭敬救上龙舟。高永寿、刘思源两个小太监却已沉入湖底,不及抢救,喂了水里的鱼虾。

  朱由来骑马跑出的遍体热汗未干,突被冷水激浸,连惊带吓,竟昏死过去,牙关紧咬,面色铁青。魏忠贤急忙命人将他身上的湿衣服换下,火速回宫,急召太医诊治。朱由校躺到了乾清宫的龙床上,仍未醒转,浑身上下火炭般灼热滚烫。太医院使吴翼儒带着六名御医进宫诊断,都说皇上虚火过于炽盛,理应慢慢调养。御药房提督王守安依照太医院的药方,亲自配制了药材,伺候着为皇帝煎服。谁知魏忠贤在乾清宫西便殿放置的媚香一时忘了取出,熹宗闻得香气,感受更异平时,不觉情欲高炽,难以忍受,哪里顾惜什么病体,频频召幸众妃。一连数日,虚火虽去,肾气大亏。吴翼儒知他气血虚弱,本已五劳七伤,又贪恋衽席之欢,而忘保身之术,外损皮、脉、肉、筋、骨,内消肺、心、脾、肝、肾,为患渐深,腰痛精泄,六极已现,哀劝圣上清心静养,无奈朱由校身体已然大损,眼见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肥白的身躯旬月之间变得瘦骨伶仃,几乎脱了人形,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难以临朝。紫禁城上下惶恐不安,魏忠贤更是坐卧不宁,不敢泄漏龙体病重的消息。大臣们探问,都被拦在乾清门外,推说皇帝忧心国事,焦虑劳累,需要时日调理静养,不可惊扰,就是四位内阁大学士也不例外。

  又过了几日,朱由校依然辗转病榻,身体不见丝毫起色。魏忠贤心中大急,命吴翼儒率御医日夜看顾皇帝,自己搬到靠近乾清宫西便殿的懋勤殿居住。客印月见他终日坐立难安、愁眉不展,怕他急出病来,忙教王体乾想办法劝解。王体乾从乾清宫赶到懋勤殿,见魏忠贤沉吟不语,面带焦急之色,劝道:“厂公,不……九千岁”王体乾一时情急,竟忘了不是在皇帝身边,按例该称呼九千岁,急忙改口:“万岁爷春秋鼎盛,龙体素来康健,多歇息几日,自然会复原的,倒是九千岁这几天日夜操劳,食不甘味,清瘦了许多。日后一旦万岁爷怪罪下来,小的也担当不起。万请九千岁以天下苍生为念,保重贵体。九千岁劳累了多日,就宽心在此好生歇息,万岁爷身边有小的替九千岁侍奉一天半日的,料也没有什么大事。”

  “哎!咱家放心不下万岁爷的龙体,也是放心不下这么多人的富贵与性命呀!可要小心伺候,不能大意,有事速来禀报。在这里咱家也安不下心来,老是想宫里以前的那些事体,还是回老宅静静心,多想想法子,多做些打算!”王体乾媚媚地一笑,感激道:“小的们全靠九千岁庇护,全仗九千岁恩典。小的这就去吩咐孩子们准备轿子恭送九千岁回府。”说罢,退身出了懋勤殿。

  魏忠贤又喝了一会儿茶,这才起身上了一顶蓝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八抬大轿,正要吩咐起轿,亲随太监裴有声匆匆跑到轿门前,低声说:“禀九千岁,锦衣卫田都督有要事禀报。”魏忠贤疲惫地仰卧在大轿里,有些不耐烦地挥挥左手说:“命他轿前禀报!”

  不多时,一阵风也似地闯来一个满面胡须的壮汉,头上红顶珠缨戗金盔,身披齐腰描银鱼鳞甲,红袍黄带,长剑皂靴,煞是威严,到了轿前,满脸的彪悍之色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突然之间矮小了许多,神情谦卑,恭声禀道:“孩儿田尔耕拜见爹爹九千岁。”魏忠贤用左手掀起一角轿帘,淡淡地说:“什么事,这样风风火火的?”田尔耕见魏忠贤有些闷闷不乐,神情越发恭敬,显得诚惶诚恐,言语也越发地笨拙,道:“孩儿的手下抓了两个测字的江湖术士。”

  “哼!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现在什么时候,这样屁大的事儿也来烦咱家!”魏忠贤忽然睁开微闭的眼睛,目光狠狠地盯着田尔耕。田尔耕双腿一软,几乎扑倒在大轿上,颤声说道:“孩儿不敢!”

  “那你还不出去?”

  田尔耕几乎要哭了出来,嗫嗫地说:“这两个江湖术士不同一般,大大有名。”

  “怎么个不一般?难道还比宫里的事情还重要?”

  “孩儿不是那个意思,孩儿的意思是……”

  “罗嗦什么?他们到底怎样不一般?”

  “他们给信亲王测了字。”

  “噢――信亲王?”

  “是。”

  “在哪里?”

  “高粱桥上。”

  “测的什么字?”

  “孩儿不知道。”

  “那两个人呢?”魏忠贤语调忽地高了起来。

  “已、已经抓到了东厂北镇抚司,还没、没审讯。”田尔耕此时已然通体大汗。魏忠贤闭上双眼,懒声说道:“这还要大刑伺候吗?真是蠢材!带他们到老宅教咱家见见,看看是何方神圣?可要记好了,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多的事情。”

  宣武门外魏家胡同,有一座两进的四合院,灰砖灰瓦,门上挂着两个白地红字的气死风灯笼,印着“魏府”两个整齐的大字。这原是魏忠贤在神宗皇帝万历年间买的宅子,飞黄腾达以后,又另外新建了几所高大宽敞的别业,但是老宅一直保留着,也没有翻新扩建,多少显得有点陈旧,却还精巧雅致。魏忠贤也不常来,有了闲工夫时才住上几天,清心寡欲,想想那些萧散无状的穷困日子。宅子平日里都空着,只留了十几个家人打扫照看,定期修缮。魏府掌家王朝用听说九千岁要去趟老宅,急忙加派人手精心打扫收拾了一番,早早赶来在黑漆门外迎候。

  魏忠贤与田尔耕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过了垂花门,见里面十分洁净,正中的两间大屋布置成了一座花厅,四周摆满了茉莉、栀子、月季等各色鲜花,猩毡铺地,沉香熏炉,居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铺金心绿闪缎大座褥,上方高悬一副乌木镏金的短联:三朝捧日,一柱擎天。魏忠贤看着枝叶油光水滑的栀子花,嗅着甜腻的柔香,脸上透出一丝笑意,看了身旁的王朝用一眼,浅浅地笑着说:“还算知道咱家的心思,真没白疼你!”王朝用受宠若惊,仰面答道:“老祖爷过奖了,小的实在惭愧无地。这是小的分内事,不敢教老祖爷多费唇舌。”

  魏忠贤刚刚坐到太师椅上,两个面容姣好的小丫鬟边将沏好的上等龙井端上来。魏忠贤命在身边侍立的田尔耕落座品茶,田尔耕犹是心有余悸,辞谢道:“九千岁面前,哪有孩儿的座位?站着便了。”

  魏忠贤笑道:“大郎,自家父子,又在私宅,不必拘什么朝廷礼法。”田尔耕将椅子又向后移了,侧身坐了半边儿。一盏茶的工夫,王朝用进来禀报:“北镇抚司掌司许大人将人犯带来了。”魏忠贤将茶盏放下,略点了点头。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躬身走进来,急走几步,跪在魏忠贤脚下,拜道:“小的许显纯恭请上公爷九千岁金安。”

  “起来吧!人犯怎么带来的?”

  “小的给他们都戴了面罩。”

  “没问出些什么话来?”

  “小的只是随便审问了一下,听说爷要见他们,没敢动刑。”

  “好!叫他们进来,咱家也想测个字,看看到底灵验不灵验?”

  一会儿,反绑双手、黑布蒙面的驼背老者和少年被带进了花厅,魏忠贤干笑一声,说:“听说你们给信亲王测过字?”

  “信亲王?”两人不由地有是一阵惊呼,“小人没有见过什么信亲王。”

  魏忠贤哂笑道:“论理说你们一介草民是见不到的,就是打个照面也不会认识。一个身穿蓝布直裰在高粱河边游玩的穷酸秀才,谁会想到竟是当今圣上的御弟,尊贵的信亲王呢!”驼背老者全身颤抖,惊恐地问:“那蓝衣公子是信亲王?你们、你们怎么知道与我们师徒见过面?”

  “哈哈哈……”魏忠贤大笑道:“你们师徒二人的来历咱家都已知道。你姓郑名仰田,福建莆田人氏。这个娃娃是你的徒弟。”许显纯一阵嘻笑,讨好道:“休说你们两个大活人,就是天上飞过的大雁,上公爷要想分出雌雄,也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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