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汽笛长鸣,水雾滚滚。

  奔驰了三天的蒸汽列车,总算在余晖欲坠的傍晚驶进了沪市火车站。

  甫一停稳,一节节封闭的车厢门便在推搡与喧嚣中打开。

  绑着两条及腰大辫子,颇有些蓬头垢面的蔺葶憋着一股劲儿,扛着包袱顺着汹涌的人流挤下车。

  月台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并不比车厢内宽敞几分,她没敢杵在原地碍事,又艰难的往外挤了挤。

  直到离开人群,才将包袱放下,学着身边的旅客,将双手揣进袖子里,一屁股坐在包袱上,呆看着从窗口往火车上攀爬的旅客们,渐渐飘远了思绪。

  想不通!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蔺葶依旧想不明白。

  为什么只是睡一觉的功夫,一切都变了。

  她不再是2023年的高中英语老师蔺葶,而是生活在1967年的新婚逃妻蔺葶。

  唔...严格来说,还是个卷款跑路的逃妻。

  思及这背后的故事,蔺葶只觉脑袋发涨,忍不住再叹一口气...

  “同志?这位女同志?你没事吧?需要热水吗?”

  清脆爽利的女声冲破周围的嘈杂,传进了蔺葶的耳中,她回神,抬眼就对上了一张温和的笑脸。

  视线再往下,看清对方手上拎着的大号烧水壶时,顿时顾不上旁的,连忙应了声:“需要的,需要的。”

  说话间,她已经从包袱中翻出茶缸站起身接水,并温声道谢:“谢谢你啊,同志。”

  也是切身体验后,蔺葶才知道,这个年代的火车储水不够、用水更艰难,所以每当抵达一处站点时,都会有工作人员提着烧水壶分发开水。

  见女同志有了些精神,工作人员也没多问,倒了水,留了句“为人民服务”后,便走向下一个已经递出茶缸的旅人。

  见状,蔺葶又坐回了包袱上,双手捧着茶缸小口喝了起来。

  蔺葶怕冷,温开水入喉的瞬间,忍不住舒服的眯了眯眼,就连浑身的疲惫都好似松快了几分。

  她其实挺想趁机多歇息一会儿的,几天硬座坐的骨头疼。

  但她更清楚天色将暗,落脚的地方还没寻到,实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所以等喝完水,便拎上包袱往外走去。

  =

  六十年代末。

  沪市已经有了‘乌龟出租车’,虽然只是三轮电动,却也拯救了蔺葶。

  2毛钱的起步费,抵达火车站最近的招待所时花了7毛。

  在这个一分钱都要掰成几份花的艰苦岁月,大多人宁愿走路,也舍不得叫出租车。

  但蔺葶实在累的慌,走路都打摆子。

  与其心疼几毛钱,她更心疼莫名遭受这些的自己。

  不过前一刻的‘豪横’并没能维持几秒,在登记员告知有单人间、有双人间还有四人间时,又问清楚双人间只接待女同志后,蔺葶很识时务的选择了便宜一半的2人间。

  登记员的态度不冷不热,领她去房间的服务员刘大姐却是个热心的。

  进入房间后,生了张圆盘笑脸的刘大姐,操着沪市口音的普通话,简单介绍了内里的布置与开水间等位置,又笑说:“如果今天晚上没有旁的女同志过来住,侬就跟住单人间一样。”

  蔺葶也是这么想的,她笑回:“谢谢刘大姐。”

  “客气什么?你一个女同志出门在外也不容易,我看侬那介绍信上写着去部队探亲,去看对象呀?”

  习惯了后世的社交距离,虽然不大适应对方的热情,蔺葶还是浅笑回:“是,我丈夫是军人。”

  “了不得哟!军人都是英雄呀...对了,侬要是想洗澡就去隔壁,招待所旁边有间澡堂,有票1毛钱,没票得2毛。”国民对于军人有着天然的敬意,本就热心肠的服务员大姐顿时更热情了几分。

  蔺葶又感激了两句,才问:“请问这附近有打电话的地方吗?”

  “有的呀,出了大门往右拐,直走一百多米就有一个公用电话亭,早几年还没有这么方便,得去邮局,后头政府有了好政策,咱们市现在有三千多家电话亭咧...”颇为骄傲的科普完,刘大姐又抬腕看了下手表:“今天来不及了呀,老爷叔下班了,侬明早去,早上7点就有人了。”

  以为只能去邮局发电报的蔺葶心头一松,有电话就好...

  最终,蔺葶也没有去隔壁洗澡。

  不是舍不得钱,而是揣着小一千巨款不方便。

  就连晚饭,也只是去到不远处的国营饭店买了馒头回来就水。

  待填饱了五脏庙,又忍着低温,用毛巾擦洗了一遍,便钻进了被窝。

  纵有万般烦忧也得睡醒了再说。

  唔...她实在太累了。

  =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

  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就是饿的厉害。

  不过心里惦记着事,又错过了早饭点。

  所以洗漱好后,蔺葶只吃了几块饼干垫了肚子,便装好证件与钱财出了门。

  刘大姐说的不错,招待所不远处果然有公用电话。

  接/打电话的人不算多,不到5分钟,就排到了蔺葶。

  将听筒搁到耳边,等待对面接通的时候,饶是她心性还算稳重,这会儿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不紧张不行,毕竟如今占了这具身体的是她蔺葶。

  所以原身犯下的错她也得背。

  就是不知道原身去了哪里?会不会是与她互换了身体?

  思及此,蔺葶有些烦躁的挪动两下脚,转身面向年代感十足的街道。

  说来原身在某些方面与自己还是有些相似的。

  出身农村,家人爱护,读书不错。

  即使没有大富大贵,人生也算的上是一帆风顺。

  只是蔺葶在后世读到研究生,毕业去了高中任职英语老师。

  而原身,则凭着优异的成绩,在64年18岁的时候,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

  这是个各项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学生的含金量极高。

  在世人看来,原身就是那从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所有人都笃定,这姑娘将来出息。

  但遗憾的是,从66年6月份开始,原身顺利的人生出现了波折。

  一场革命不仅叫大学停了课,甚至很多大学生与教授们都受到了牵连。

  蔺葶虽因出身农村并未受到波及。

  但对于一名心高气傲、顺风顺水的姑娘来说,哪怕是全身而退,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盖因没有大学毕业证书的她,回到家乡后,在找工作方面与高中生也没甚差别。

  这么说也不对。

  严格来说,农村家庭的原身,去县城工厂或者学校找工作,就算足够优秀,也还是争不过那些有‘门路’,有‘后台’的存在。

  念了十几年的书,从来是父母村民骄傲的她,最终只落了个回家种地的下场。

  再加上大学里处的对象,因为成分问题,娶了革委会主任的女儿远去藏区支边。

  几厢打击堆叠,直叫心高气傲的姑娘左了性子。

  干了几个月农活后,渐渐将村里婶子们的话听进了心里,深觉女人再本事还是得嫁人,嫁个高门也是出息!

  但好对象哪里那么好找?尤其还有大学生前男友作对比。

  挑挑拣拣又是几个月,才挑到隔壁村丧妻带娃的军官霍啸。

  霍啸此人长的俊,虽然二婚还有两个孩子,但对方已经是副团。

  读了书的姑娘自然明白二十几岁的副团代表了什么。

  所以哪怕结婚当天,霍啸因为任务,半路折回部队,婚宴都没能出席,原身也只是闹了顿脾气,便沉下心思好好过日子。

  但,事与愿违。

  平静安稳的生活才过了一个月,霍啸牺牲的消息就传回了村里。

  原身甚至来不急伤感或者其他,就被一同传来的,前男友畅聊‘革命’与人生的信件拨动了心弦。

  于是乎,只来回两三封信件的功夫,在霍啸去世三个月,离校后生活过的一团糟的姑娘生出了执念。

  她要去西藏!

  并且魔怔般笃定只要见到前对象,一切就能恢复到从前。

  执念一旦产生,就似抓心挠肝。

  于是又纠结了半个月,原身便偷了几份敲了章的空白介绍信,又倦了家里的钱财,挑了几件衣服,趁夜跑了。

  一个字的信息也没留。

  等闹到出动全村寻人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火车,打算从沪市出发去西藏。

  只是半路不知道为什么,睡了一觉后,内里就换成了二十一世纪的蔺葶。

  坦白说,原身若提出离婚,蔺葶是很能理解的。

  但卷钱偷跑就有些过了。

  另外,去找前对象什么的,绝对是读书读傻了。

  虽然占人身体,这么说有些不地道,但蔺葶还是忍不住这般想。

  先不提这么做,背后对不起多少疼爱她的人。

  单单六七十年代,一个单身貌美的年轻姑娘,孤身一人去西藏,就是天方夜谭。

  且不提藏区最常见的高原反应,就是深冬一眼望不到头的枯黄草原与厚雪山峰也能要人命。

  没有氧气瓶,更没有直达车。

  半路若再遇不到顺风车,徒步一个月都是有可能的。

  那么,这途中吃什么?喝什么?又住哪里歇脚?

  光想着就窒息。

  蔺葶不想死,自然不可能去藏区,更何况是去找一个已婚,且不怀好意的男人。

  但...眼下也不能立马回村。

  毕竟若真回不了后世,她绝不愿意背负着骂名生活。

  所以几番斟酌后,蔺葶为原身卷钱逃跑编造了一个稍敞亮的理由。

  她用掉一张空白的介绍信,将去处填到霍啸的部队。

  就说自己不信霍啸牺牲,欲去部队问个明白,如果消息准确,也得领回对方的遗物。

  虽然这个理由追究起来,也不那么说的通。

  但眼下也只能这般了。

  唯一庆幸的是,霍啸当兵的部队在蓉城,路线上看,从沪市出发也说得过去。

  只是想到再见不到父母,无数次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的蔺葶依旧委屈的厉害。

  就在她烦躁的挪动脚,再次换个方向时,第三次拨通的霍家庄公社电话,总算被人接通了。

  蔺葶心头一紧,瞬间抿紧了唇,很快又不着痕迹的吁出一口气,沉下声开口:“您好,同志,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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