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烟用后妈给的卡刷开了大门,经过长长的林荫道,左拐右拐,到了三号住院楼。

  再刷开一道门禁,人才多一些。

  今天她穿着一身雪纺的白裙子,扎着麻花辫,看起来显小。

  素面朝天,一张脸清清淡淡的纤尘不染,一路走过,引得不少路人回头。

  南烟并不是第一天来了。

  为了找楚闻舟的病房走了不少弯路。

  但直到今天,她仍旧没有见过楚闻舟。

  这张卡是后妈为了方便她日后拜访楚闻舟给她的,并不是让她现在用。

  不过已经决定了替代南绮真出嫁,南烟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对于那位,不管是人是鬼,她都想亲自看一看。

  怎么说呢,毕竟是日后的金主了,多了解一点,总没错。

  而且近来圈内传言沸沸扬扬,说楚闻舟出事后性情大病,原本的上流精英变得乖戾阴郁,说的有鼻子有眼,南烟却不太信,无他,楚闻舟出事后深居简出,拒绝拜访,大家连人都没见过,这传言在南烟耳朵里就有几分谣言的味道了。

  今天有些不一样,惯常照顾楚闻舟的阿姨不断进进出出的,像是在张罗什么。

  南烟看着赵姨拿着毯子进入,不一会,赵姨推着轮椅出来了。

  南烟愣了愣,后知后觉,就是今天了。

  这一晃神的功夫,她只看到一个侧面剪影,短短的头发剃过,看起来很硬很扎手,男人鼻梁高挺,嘴唇削薄苍白,下颌线硬朗,那自然的转折在脖颈投下浅浅的阴影。

  视线内一瞬即逝,南烟听到电梯开门的叮咚声,站在拐角处垂眸想了想,背着小包转身走楼梯下去了。

  平底鞋好走路,为了追电梯南烟跑了起来,百褶裙摆在空中晃出小小的弧度。

  喘着气到一楼转角内站定,电梯开门的“叮咚”声如期而至。

  毕竟是医院,为了保证一路平稳,住院部的电梯向来慢的如老牛耕田。

  “少爷,我们去花园转一转吧,这下面的花园我都走熟了,绿化还不错。”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嗯。”

  带着些磁性。

  南烟揉了揉耳朵,这声音真苏。

  又等了会儿,南烟平复呼吸转身出去,目光内赵姨也推着楚闻舟到了门口,双方隔着百八十米的距离,刚好,南烟自然跟了上去。

  早晨的阳光金黄澄澈,又不晒人,林间有微风穿梭。

  灰蓝喜鹊在石板路上不停跳来跳去啄食,鸟鸣声混合着地面上细碎的闪闪光斑,一派岁月静好。

  前头的那位自从出了门便一声不吭,花园太大,路人少了,南烟就不敢跟太紧,远远缀着,在一些拐角的地方能看到他,还是一些侧影。

  他很沉默。

  赵姨终于选了个亭子边让楚闻舟待着,不是花园的主路,来往人少。

  楚闻舟拿了一本书出来读,赵姨在他身边站了会儿,楚闻舟要求独处,赵姨说半小时后回来,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南烟终于敢往前走一些。

  直到看清对方。

  坐在轮椅上,男人神色极淡,赵姨在的时候他还翻翻书,赵姨消失后,腿上的书页就没有动过了,他脊背笔直,目光没有焦点,不知落在远方的哪一处。

  他眉很浓,五官立体,深邃的眸子仿佛一潭拢着雾气的湖水,看不透底。

  脖颈长,喉结从侧面看显眼,肩膀也宽。

  唯一不太对的,大概是这张脸没什么气色,皮肤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专属于病人的苍白。

  南烟不由再走近,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发酵。

  她打听过楚家,楚闻舟自然是重点对象。

  楚父两年前意外去世,留下四个儿子。

  而这四个儿子,有三个妈。

  第一任妻子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第二任妻子育有一儿一女。

  第三任妻子颜菁,也就是楚闻舟的母亲,小了楚父足足二十来岁,典型的老夫少妻,生下了楚闻舟。

  颜家也算是家道中落,他母亲颜菁当年为了还家里的债务嫁给楚父的,据说楚父很喜欢颜菁,但这一段婚姻异常短暂,颜菁生下楚闻舟不久后和楚父离异,再婚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

  现在颜菁是圈子内豪门祁家的太太,嫁入祁家之后,又生了一儿一女。

  听闻和丈夫很美满。

  楚闻舟是楚父的老来子,打小母亲不在身边,楚父非常疼爱,带在身边养大的。

  而且他的履历优异漂亮,又是楚家的继承人,并没有被养歪。

  大千世界如常运转,楚闻舟他莫名的,就像是一颗自转的小行星,离群索居,经历处境和任何人都不像。

  望着那沉默脸孔,南烟好奇,他此刻心里是懊恼?沮丧?悲伤?

  又或者,就像是他表现的一样,只是在出神而已。

  毕竟任何大悲大痛,都会被时间的手温柔抚平。

  尖锐的情绪埋于一次次沉默里最终消弭。

  扑棱——

  一只灰蓝喜鹊停在了楚闻舟的膝头,一蹦一蹦,脚趾在他身上留下几个脏印子,歪着脑袋看他。

  这是把他当成树干了?

  男人嘴角牵出一个淡淡的笑,挥了挥手,喜鹊骤然受惊,咕咕又飞走了。

  这个笑很好看,春风化雨柔和了楚闻舟脸上硬朗的线条,还是那黝黑的眼珠,眼尾的微微弯曲,使那股子目下无尘的冷淡刹那消弭殆尽,就在那么一瞬间,仿佛他整个人都融入了这人间烟火、喧嚣尘世,容色惑人,南烟想到了一句古话,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而对于身上的脏灰,他只随意拍了拍。

  南烟扣着背包带的五指无意识收紧。

  去特么的乖戾阴郁,这人不是很正常吗?

  最多板着脸难相处一点,哪有传的那么可怖。

  她心头的天平缓缓往一边倾斜下去,带着不自察的同情。

  看得差不多了,南烟正要转身,最后一眼又定住了身形。

  赵姨离开时把水杯放在石桌上,楚闻舟伸手去够,差一点,远远看着,他似乎并没有适应轮椅,鼓捣了一阵,连刹车是锁住的都搞不懂。

  不能奈何轮椅,他也不肯放弃,反复伸手去够水杯,压着力道,手臂上肌肉贲起。

  那一梭眉眼异常执着。

  楚闻舟这种骄傲的人,突逢大变,应该不会希望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落魄。

  可……

  南烟看着他眉睫的汗水,静默须臾,到底抬起了脚步。

  ……

  楚闻舟不信自己现在连一个杯子都拿不到了。

  如此简单的事情,他也办不到了?

  不可能!

  一次次伸手,始终差了那么点距离。

  额头的汗落到眼睛里,他只把眉头皱拢。

  试了几次后,楚闻舟呼吸喘起来,胸膛一起一伏,近日来烦扰他的自厌情绪又开始作祟。

  一拳砸在腿上,模糊的痛感打散了脑子里的妖魔鬼怪,也打散了嘲讽揶揄。

  楚闻舟闭目,大口换气,眼眶烧灼。

  从小到大,他要干什么干不成!

  牛津的本科,斯坦福的硕士,频繁跳级成绩仍全a。

  回国之后接手公司,难啃的硬骨头在一年内通通被拿下。

  他是楚闻舟,没有难倒他的事!

  何况还是这种琐事。

  缓缓,他再度伸手去拿,耐心几近耗干。

  角落有个声音自问:

  如果连拿个杯子都办不到了,那不是废人还能是什么?!

  手指尖伸到极致,手臂上血管暴起,那一指的距离就在那里,不多不少……

  恍若命运的嘲笑。

  可他从来不信命。

  他……

  “呐。”

  一个绵软的声音骤响起。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突现,将杯子塞到了他手中,猝不及防,他差点没拿稳,而那手回缩,他只看到了手臂内侧有颗鲜红的小痣。

  转头,视线范围内出现洁白的裙摆和一只卡通的鞋尖。

  什么人在跟着他?!

  心头惊疑不定的怒火还没腾起,身后人出声。

  “叔叔,我好像迷路了,二号楼往哪边走鸭?”

  少女独有的声音清甜绵软,糯糯的。

  原来,是问路的。

  被撞破尴尬的情绪瞬间平复。

  楚闻舟指了路,南烟转身离开,把掐在喉咙上的右手放了下来。

  还好学过配音。

  多一门技术多一条活路。

  楚家老宅,楚家老夫人带着金丝眼镜,看着平板上的照片。

  “老楚,你看,小何妹妹这个女儿,啧啧,多清秀啊。”

  “国外名牌大学毕业的,个人能力又强。”

  “你说,要是真的嫁给闻舟,这姑娘愿意吗?”

  老夫人看向老伴,问道。

  楚老爷子不置可否,心头雪亮:“你喜欢小何,连带也喜欢小何一家,闻舟那孩子可不这样想。”

  “怎么,好好的大姑娘,他还能嫌弃,他……也不想想自己现在……”

  楚老爷子不愿意和老伴争辩,低头看报纸:“随你。”

  楚老夫人越看越喜欢:“不管,我过几天一定要她去见见闻舟,南家那底子实在是太薄了,闻舟出了这种事情,媳妇光漂亮,以后能顶什么事儿?!”

  “这姑娘这么好,闻舟看到就懂了。”

  “随你。”

  楚老爷子见老伴执着,也不说多的话。

  而那天南烟见过楚闻舟,在家里过了一段时间的清闲日子,南鸿钧终于回国了。

  南鸿钧思来想去,最终妥协,想把婚事落实了。

  正如南烟说的,楚闻舟是腿瘸了,不是脑残了,南鸿钧口风收紧的这段时间,不声不响的,楚闻舟的手段可是厉害,他吃了不少暗亏。

  南鸿钧也试探过几次楚家的老管家。

  说来说去,不管开头是股份也好,或者合作项目,最终一定能绕回婚事。

  久了,南鸿钧也咂摸出来了。

  关于婚事,楚闻舟是不会放弃的。

  甚至说,如果南家还想搭着楚家这个靠山,婚事一定得落实。

  楚闻舟是想通过婚事把两家绑在一起。

  他在意的并不是娶谁,而是亲家这一层牢固的血缘关系。

  哎……

  南鸿钧把心里想法吐露给姚盼香的时候,心头是愧疚的,这点愧疚又在对方提及南烟时,变成了惊讶。

  “南烟?她愿意嫁?”

  “对,不过她想和你当面谈。”

  多年不见的前妻的女儿,南鸿钧没有当过一天称职的父亲。

  而一见面,又是这种情景。

  说不复杂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点复杂就和姚盼香无关了,辗转难眠的只剩下南鸿钧。

  既然要当面谈,姚盼香安排起来也积极,定在南鸿钧回家的第三天。

  解决完公司的紧要事,就是见南烟。

  这次见面南烟定的地方,在一高档餐厅。

  南鸿钧早早就到了,南烟踩着点来的。

  一进门,南鸿钧的目光就凝固在了女儿的身上,她长得很像前妻,又很像自己,但是只挑他们面相上的优点长,出落的非常漂亮。

  “你好。”一开口竟是晦涩。

  反观南烟淡定很多,施施然坐下,微笑:“南总你好。”

  高低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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