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河 第21章 肮脏和干净

小说:错误的河 作者:四野深深 更新时间:2024-08-18 15:34:58 源网站:顶点小说
  下课后,池灿跟在老师身后出了教室。

  他经过四方水池和青瓦长廊时仍然分了神,第一百次感慨上学就像旅游一样,远处古墙上“苍洱毓秀,树人百年”八个字苍劲秀丽,高树枯枝上红叶翩翩。校园里四处古朴典雅,仿佛被书香熏陶了百年的世外桃源。入秋后他们也穿上了秋装校服,中山装款式,俨然可以当个正直漂亮的小大人。

  但池灿挺直着背,此刻内心有点没底,不知道老师突然把他叫去办公室做什么。

  池灿多少做贼心虚。

  他偷手表的事情一直都没有东窗事发。

  这么久以来池文鹏手表丢了的事被闹得几乎年级里人尽皆知,却成了一桩不了了之的悬案。

  进到办公室,池灿站在老师桌边等了等,看见旁边站着隔壁班被叫家长的那两个同学。

  那两人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鹌鹑似的垂下脑袋杵角落里听训,似乎还挺不服,在爹妈老师的夹击和进出同学的围观下简直颜面扫地。池灿觉得他们有点惨,很快代入其中有了具象的想象——如果是自己,那就变成李景恪在上班期间还要被迫抽空来学校听数落。他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池灿,”班主任拉开抽屉,笑眯眯叫了他,“这是你上次参加演讲比赛的视频,之前发的时候漏了你的,现在已经重新拷了一份了,和奖状一起补发下来,表现得很不错噶,一点儿也不怯场,再接再厉。”

  池灿捏着演讲比赛三等奖的红色奖状和那只拷有现场视频的u盘,心情稀里糊涂地回了教室。

  不过好歹松了口气,他再次回想一番池文鹏那些肮脏龌龊的污蔑,依然觉得是池文鹏活该。

  自从没了那手表,池文鹏终于闭上了他那张臭嘴,没空聒噪和耀武扬威了。

  池灿看着奖状默默开心起来,又找前桌同学借了把小刀,在灰色长条u盘上刻下自己的标记——一根根火柴棍凑起来似的一个“灿”字。

  晚上回家他要把它们拿给李景恪展示,u盘可以当做送给哥哥的一件礼物。

  这周周末池灿在外面小街上独自吃了碗米线当午饭,然后买了份卷粉,提早去往杨钧家写作业。

  他以往也不是没这么早去过,偶尔上午跟杨钧约了去书店看书,中午杨均就会叫他去家里吃饭。

  但今天不太一样,今天不去书店,而李景恪本该休息,却一早出门了。

  最近都是如此,李景恪在家里待着的时间都少得可怜,上学日的早上甚至没空跟他一块儿出门,早早便走了。应该说一直都是如此,但以前池灿还能去家具厂,现在李景恪却不准他再去,说浪费钱和时间。

  不怕冷的李景恪一年到头仿佛就那几件衣服换着穿,可池灿总是看不见那道一眼就认得出的高而瘦的身影。他们那间屋顶结着蜘蛛网、墙壁生出霉点的家时常冷冷清清,池灿带回来的奖状贴窗上没人欣赏,u盘被李景恪扔在杂物小筐里躺着也孤零零。

  池灿告诉自己李景恪工作很忙,很辛苦,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他仍然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惩罚,就算他做的坏事没被发现,也逃不过更难过的被忽视的痛苦。

  杨均的爷爷奶奶话虽不多,但热情好客,看见池灿来了就招手让他进院子,问吃过饭了没有,然后朝里面喊杨均的名字。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杨钧正愁无聊,跑出来时惊讶又惊喜,可一看池灿兴致不高的脸色,边把他往房间里推边小声问,“怎么,被你哥骂了啊?”

  池灿嘟囔:“他要是骂我就好了。”

  “神经病,”杨钧哈哈笑道,“用我奶奶的话说你是皮痒了吧!”

  不过他很快也不笑了,要怎么获得这个世界更多的关注似乎是每个小孩都苦恼过的事,他们的世界又是那样小。他拍了把池灿的胳膊:“你上回演讲不是拿了三等奖么,这都没用?”

  “他没空看。”池灿说。

  “放心!接着要开家长会了,你哥又不是不管你,不像我爸妈都赶不回来呢,肯定没问题!”

  池灿心情好了一些,跟着笑起来,和杨钧窝在床脚下一起分吃完了那份卷粉。

  杨钧家虽然也不是很富裕,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但他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早没了升学考那会儿的紧张节奏,他们只草草写会儿作业,等爷爷奶奶出门赶集了就开始锁门关窗拉帘,准备放碟来看。

  池灿盘腿坐着,身下垫着一只扁扁的垫子,杨钧把他从班里其他兄弟人情渠道弄来的cd卡进放映机里。

  房间里昏暗无比,特地调小的声音却在聚精会神中格外清晰入耳。影片一开始池灿就被吓到了,今天杨钧不知道弄来的是什么碟,黑黢黢的片头一过小电视机上便闪出撕衣服揪被子的狂野画面,细小的呻吟和粗喘像涨潮后扫过脚趾尖的一点浪花水渍,不明显却无法装听不见。

  “不是说只看爱情电影,不看毛片么。”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池灿梗着脖子开口问道。

  怕带坏池灿的杨钧,平常自个看色情漫画都是没告诉池灿的,毕竟他也在六班,多少听说了一些池灿他哥李景恪的故事,也怕被揍。

  然而动态画面的冲击让人始料未及。杨钧见池灿如此镇静,自己也不能丢面儿,他拿水喝了口,隔两秒说:“他们说只有这样的,有些光碟上就看着挺流氓,这个都算好的,看不出来......”

  方块头般的电视机上却能看出来,里面肉搏一样大片赤裸的场景愈演愈烈,声音令人面红耳赤的同时不免担惊受怕。

  “啊啊,哥哥好大......好厉害,哥哥,嗯啊......”

  池灿闻声诡异地僵化在原地,忽然感觉腿有点儿麻。

  突然屋外跟着传来哗啦响动,两人都惊了魂似的,杨钧赶紧爬起来按下暂停键,池灿眼睛转了转,迅速起身替他跑出去侦查一番,发现是塑料袋掉在地上被风刮得跑来跑去。

  池灿回来之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杨钧问:“还看吗?”

  “几点了?”

  “四点多,”他们讲话突然正经起来,杨钧忍不住发笑,说,“是不是太那啥了?”

  池灿说不上来感觉,眉头还皱着:“我感觉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杨钧瞧他脸色大概知道答案了,收好cd后边拉窗帘边揽着池灿大咧咧说,“大家都看!就说你哥,你信不信,他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了!”

  光线从窗口涌进来照得池灿身上的马卡龙色外套鲜艳活泼。他带来风城的那两套衣服都快穿成干咸菜了,这天气也穿不住,这还是放暑假的时候李景恪带他去集市上买的,虽然材质偏硬线头很多,洗过一次就有些缩水,但池灿很喜欢。

  池灿不接杨钧的话茬,他不喜欢今天这样的片子,没有故事情节,没有因果缘由,也没有牵手拥抱亲嘴,只是犹如当头一棒砸得人晕乎乎犯堵,非常奇怪又难受。

  这天池灿抱着作业打算提前回去,走前顺便和杨均一起去他家土砖房后院抓了两把糠皮和硬玉米粒,站在栅栏边喂嘎嘎嘎的大鹅。

  池灿很想去摸摸大鹅雪白漂亮的羽毛,但大鹅看起来很凶,不认识他。于是池灿撒完手里的玉米粒便跟杨均拜拜,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刚才电视机里播放的东西还回旋在脑海里,大鹅的嘎嘎嘎并赶不跑它们,池灿爬上坡进了走廊,打开门时都没反应过来钥匙只用拧动一下——李景恪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关门一进来,抬头便看见李景恪坐在椅子上正看着他,被猛地吓了一大跳,心脏仿佛趋停。

  “哥……哥。”池灿喊得一顿一顿,烫嘴似的。

  李景恪从家具厂回来不久,想来池灿下午又是去同学家了,起身疑惑地打量他两下,说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别把你小胆给吓破了。”

  池灿很慢地走到桌边,嘟囔说:“我还以为你又要出去一整天,让我一个人吃晚饭,大晚上才回来呢。”

  这是种类似控诉的怨念的话,李景恪伸手擦掉池灿脸上沾着的谷壳,笑问:“不喜欢一个人吃晚饭?”

  池灿“嗯”了一声,眼睛抬起却发现李景恪的额角上有道新鲜的伤口,要隔得很近才看得清皮下微微渗血的痕迹。

  他顿时迟钝了两秒,蹙着眉毛张开嘴。

  “那放下作业,拿上你的伞。”李景恪拍了拍他脑袋,已经若无其事转身走了。

  小伤而已,池灿很懂,心想李景恪可能不希望他小题大做地提出来,池灿忍着卡住了喉咙般收了声。

  “我们去哪里?”他便这么问。

  “正好多带一张嘴去蹭饭敲他一顿,就上次那个罗杰哥哥。”

  池灿还是从抽屉里偷偷拿了一个创口贴。他一听罗杰的名字板了板脸,不大情愿的样子,但又跑去拿伞很快跟上了李景恪。

  “非得跟他么?”池灿问道。

  “上次他跟你开玩笑占便宜,多可恶,”李景恪却说,“这次让他知道知道厉害,争取吃垮他的钱包。”

  池灿听着莫名觉得李景恪总把他当三岁小孩对待,类似李景恪就很懂怎么睡觉,而他还在喝奶一样。

  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他还是想开心一点,至少干巴巴望了这么久,李景恪终于肯带他一块出去了。

  李景恪没骑自行车,他们走了条以往池灿从未走过的路,经过一大片深绿色的麦田,终于到了罗杰家住着的地方。

  李景恪让池灿在外面等了一小会,没多久他跟罗杰就一前一后从屋子里出来,两人手里都拿着根烟。

  罗杰个子不算高但身材魁梧,吨位不轻,他把烟盒塞进裤口袋,时隔这么久一见到池灿又笑起来,哎哟一声。

  “这是池灿呀,你哥终于肯带你出来了,好久没见没什么差别啊,倒是长高了点。”

  他摘了头顶根本不合适的黑色棒球帽——上回李景恪落他家的,直接按到了池灿脑袋上。

  “平常记得打伞戴帽子防防晒,别跟你哥一样晒黑了,小姑娘晒黑不好看。”罗杰嘿嘿玩笑道。

  池灿一直没说话,显得和当初那样乖乖巧巧,然而此时却骤然掀掉了帽子,直直看着罗杰说:“我不是小姑娘。”

  场面变得些许下不来台,李景恪皱着眉回过身,朝罗杰看了一眼,罗杰有些诧异地耸肩,笑着表示自己闭嘴。

  “捡起来。”李景恪看回池灿,对他说道。

  池灿微凸的喉结动了动,一言不发迅速弯腰捡起了地上蹭了灰的黑帽子,僵硬地拿在手里。

  “哎呀没关系没关系,”罗杰讪讪一笑,也没见过李景恪这耐心又不耐心的样子,边去隔壁院里取摩托车边说道,“是罗杰哥哥的错,以后不开这个玩笑了。”

  李景恪径直往前外了两步,站在屋墙脚下,隔了片刻才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

  下午快结束已经看不见太阳,但还是能感受到灼人的紫外线在皮肤上停留,池灿揪着帽沿煎熬地站在一旁。

  连日来的低气压使得一切都变得不太美妙。

  不过李景恪忽然感觉手背被碰了一下,有些发痒。李景恪没理,对方居然得寸进尺顺着捏住了他的手指。

  他终于垂眼看下去,转头和池灿对视,淡淡说:“什么意思?”

  “我……”

  “送你去上学,老师是这么教你懂礼貌的?”

  “对不起。”池灿咬咬唇,说得很快。

  李景恪从他手里抽出帽子,往他头上又是一扣,遮住那双湿漉漉惹人烦的眼睛,说道:“怎么不掀了。”

  池灿眼前忽然黑了,于是抓李景恪抓得更紧,然后把一只捏得皱皱巴巴的创口贴塞进了李景恪手里。

  池灿示弱求饶喊了一声:“哥。”

  他是有意避开的哥哥两个字,脸却变得热起来,混乱的脑子涌出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池灿忍不住笑,眨眼间成了个仰着头咧嘴的傻子。

  罗杰轰隆隆发动摩托车溜出来时,看那两人像在说什么悄悄话——也就池灿能对着李景恪那张冷脸还能笑出来,他猜大概是受制于人寄人篱下,也没办法。

  李景恪近来在家具厂似乎遇到了点麻烦,连程言宁都来跟他打探怎么回事,但罗杰哪里能知道具体,李景恪平常跟他们出来碰了面也从不提这些,只是认识这么久了,看他心情和说话频次能猜到一点。

  李景恪唯一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在养着眼前这个池灿——所谓的弟弟。

  不怪程言宁怀疑李景恪的动机,连罗杰看了池灿都知道池灿漂亮诱人在哪里,他不信李景恪看不出来、不是别有所图。

  见罗杰已经停在那头,李景恪哼笑着拽了拽池灿头上的棒球帽,看着他被弄乱刘海后露出的干净洁白的额头和一双清澈的瞳仁,里面倒影着天边晚霞和云彩,眼睛却弯起来冲他笑。

  李景恪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的创口贴,甚至第一瞬觉得奇怪,池灿为什么要给他一个这个。

  李景恪忽然也想起十年前教池灿玩仿真枪的那个下午,当时他想弄坏那个天生好命的弟弟,现在却希望池灿可以永远这么干净漂亮,如湖水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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