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宫刑施身(三)

  守礼听入神了,暗想:原来相隔千山万水的异乡人,竟都这么境遇坎坷,这黄门看着顺眉顺眼的,平日待我也和气,却不想他比我还可怜些,不光受了腐刑,兄弟也死了几个,父母更不知流落何方了。

  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境遇,守礼物伤其类,登时哀恸不已。

  “我觉着你顺眼,不忍见你颓废,才与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你听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好,我觉着,事到如今,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了,要么生、要么死!”黄门话赶话说着,突然凝噎住了,看向守礼的哀矜目色里又多了几分怜悯,“这宫里啊,说好不好、说坏也没那麽坏,你还这般小,没得抱了必死的心。”

  黄门说罢,怅然叹了口气,“当年逃饥荒时,我娘交代过我,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呐,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

  守礼听完,怔了一瞬,他有点犯迷惑,不晓得黄门这一车轱辘话是否有人授意,更不晓得他有何企图,但孩子的直觉一向最准,他感受得到,黄门绝没什么坏心思,因为他和黄门八竿子打不着,黄口如此苦口婆心,无非鼓励他求生而已。

  “活下去,说不定以后还能遇见家人!”黄门怅然道。

  守礼听着,缓缓举起手来,揉了揉干涩发酸的眼睛,翻身爬起,直勾勾盯着碗里的豆腐汤,顿时觉着浑身都有劲了,便爬过去,一把端起瓷碗,扒拉了两口汤,然后又挑了几根白菜,大嚼大咽进肚里去。

  黄门见守礼狼吞虎咽,显得心满意足,“这就对了,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你早晚会明白这道理!”

  说罢,黄门又盯了守礼一会,然后,面色如常站起来,关门出去。

  蚕室里渐渐没了光,乌漆墨黑。

  守礼别过脸,望着那扇锁死了的牢门,情不自禁陷入了深思。

  过了午后,王小刀带着徒弟按房间查验:一是观察大家的精神状态,二是检查伤口有无愈合的迹象,三是统计这次下刀的成功率,四是看那地方能否顺畅排尿。

  守礼很幸运,一切正常。

  王小刀不吝自得:“看吧,只要他们在我动刀时老实些,多半出不了什么岔子,偏有些孩子不听话,叽哩哇啦喊个不停,生生把我手艺都吓差了!”

  黑面后生见王小刀扬扬自得,赶忙在脸上挂起笑容,巴巴凑了上去,奉承道:“可不嘛,阖宫谁不夸师傅手艺高超?内苑黄门私下谈起师傅,更是交口称赞,夸师傅是这个!”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王小刀看见,十分得意,笑得合不拢嘴:“猴崽子,惯会哄我开心!”

  紫赯脸黄门见状,也奉承道:“师傅别不信,我也听过,都夸师傅手巧!”

  王小刀摆摆手,笑道:“这几日还得警醒些,勤来看看,免得哪个又想不开,那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不会吧,宫里这麽气派,我都呆了七八年了,瞧还没瞧够呢,居然还有人想死?”黑面后生笑道。

  王小刀垂下头,叹气道:“唉,要是人人都和你一般心思就好了,如今外头世道变了,大都不愿意送孩子入宫,这一批,好难得才凑齐数,万一在咱们手里损了少了,只怕上头怪罪!”

  黑面后生听了这话,很不高兴,马上撇了下嘴,忿忿不平道:“这可没天理了,饶师傅的手艺再好,谁又能担保受了刑的人想活想死?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哩!”

  “天理?这宫里哪有什么天理啊?不过一级压一级罢了!谁要在主子跟前得脸,谁就有权势,有权有势了,他说的话就是天理!”王小刀一边说,一边动起脚步,“记住师傅的话,以后有好处呢!”

  “诶!”

  俩后生笑颠颠追上去,随手摔了下门,只听咣当一声,门又严丝合缝关闭。

  守礼耳朵灵,听了师徒仨的对话后,细细咀嚼了一会,然后,便百无聊赖地躺干草堆里发呆,一忽儿想到守礼娘,一忽儿又想到守静,一忽儿又想到咏春,一忽儿又想到赵大娘,甚至张仁、贾善也想了。

  守礼识人不多,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不断闪现,走马灯似的,陪守礼半梦半醒之间,度过压抑辰光。

  很快,金乌西坠,北风乍起,玉兔慢慢爬至中空,穿透灰蒙蒙的云翳,洒下清冷月色。

  守礼睡过一回,醒来,周围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门口露出一线光。

  他晓得入夜了,便想挨着门看看月亮,可一动作,下体就跟被撕扯一样,剧痛难忍。

  守礼嘶嘶吃痛,咬牙硬挺。

  偏这时有人低声啜泣,幽幽可闻。

  守礼捂着小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门口,循声望去,只听对面房间的孩子一声长两声短地在哭泣着,偶尔还呼爹喊娘。

  守礼感同身受,不自觉沿着门框滑到了地上,然后搂紧膝盖,也跟着对面哭起来。

  这一哭,便哭到月落乌啼,守礼听对面没音响了,便弹了泪珠,躺到草席睡觉。

  一梦黄粱。守礼穿越回幽深的小巷,那是天宝元年,守礼祖父祖母都还健在,张仁还安分守己干着篾匠,守礼娘也没生病。夜色落幕,炊烟升起,祖母坐槐树下乘凉,讲笑话给守礼听;祖父挑些狗尾巴草,编兔子逗守礼玩;守礼娘窗下理线,安闲自在地缝手帕,口里唱着摇篮曲哄守静睡觉;守静捉迷藏时踩到一只蟑螂,吓得哇哇大哭;张仁捉了蝈蝈,困在竹编笼子里,送给守礼取乐;咏春约守礼去阴沟扑萤火虫,逮了一布口袋;守礼和几个表兄弟塘边捏泥人,模仿两军对垒,安营扎寨;守礼和守静撇了篾条,拿筐子当障碍,挑逗推车客

  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守礼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窗外已艳阳高照,春风徐徐吹着。

  叹了口气,守礼还来不及想想以后,就被一声比一声紧的铜锣集合在院子里,听神采奕奕的王小刀训话:“都别哭了,打鬼门关过了一遭,九死一生,本该庆幸才是,照你们这哭劲,活了还不如死了好呢!”

  众人心中难过,全低着头,暗暗啜泣。

  王小刀打量一圈,见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淡,不禁也有点灰心,故意昂起头来,换了种相对轻快的语调道:“这两日,你们仍在蚕室休养,后日一早,我送你们去内侍省报到,往后,你们就过好日子了,到时,吃得好、喝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可比这儿舒坦多了!”说着,见底下有想得开的瞧自己,王小刀马上笑道:“所以啊,一个个别愁眉苦脸的了,你难过,我瞧着也难受,大家都乐呵呵的,不好吗?”

  有张仁、贾善前车之鉴,守礼再不敢信大人们说的话了,所以只绷着脸,望向地面发呆。

  王小刀这之后又絮叨了半天,守礼也没耐心听,只等他口干舌燥了,打发大家在院里晒太阳,守礼才抬起眼,捕捉到槐树下面的阴凉地,挪步过去,抢了个座儿。

  其他人各自散开。

  守礼大致看了一眼,多数和他差不多大,都是八九岁孩童模样。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守礼正遐思着,一声清亮的嗓音响在耳畔。

  他迅速抬起眼帘,只见面前站着个面色黝黑的男孩,生得喜眉大眼,厚唇方口,嘴边衔着和气的笑意,看着好相与。

  守礼初来乍到,不敢霸道,便主动挪了挪位置,给男孩留足了一屁股的空间。

  男孩满足一笑,大方坐在守礼身边,搭讪道:“我看你面熟得很,你也是长安修政坊的吗?”

  “不是,不过,我们离得也不远,我家在通善坊!”守礼腼腆地搭上男孩的话茬。

  男孩蓦地笑了,恍然道:“难怪我觉着面熟呢,说不准咱们以前在哪遇到过,只是互相没在意罢了!”

  守礼觉着不可能,他最记人,便一面之缘,也有印象,这男孩分明没见过,不禁面露尴尬,一笑置之。

  男孩见守礼不说话,觉着奇怪,便审视了守礼一会,然后蓦然一笑,装出十分热络的模样,主动介绍起自己。

  “我姓陈,你唤我水生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张,名守礼!”

  守礼报了姓名,马上耳红过脸,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陈水生见了,马上笑出声来,“你怎么跟个小丫头一样羞答答的?”随口说罢,见守礼拿眼瞪他,陈水生觉得自己失礼,一沉脸色,改口道:“不过,我现在也算不得男人,没了那玩意,便不能生儿育女了,不光女人瞧不起,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唉,倒不如死了好!”

  谁不是呢,守礼心想,只是没宣之于口,反而安慰起陈水生来:“别灰心,等进了掖庭,一切就好了!”

  “是啊,听那几个哥哥说,掖庭当差,又体面又有钱,比这儿好了不知多少倍!”

  陈水生的悲伤好短暂,经守礼一提醒,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谈起内苑的好处,全然忘却身上的缺憾。

  守礼下面还疼得钻心,仍不忘那夜耻辱,不由黯然。

  陈水生忽然改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指望什么,就盼着,以后能吃饱穿暖,不要再天天挨打就好了!”

  守礼始料未及,连忙朝他看去,却见他面带苦楚,似有难言之隐。

  守礼不晓得他经历过什么,研究似的盯了他一瞬,好奇道:“你家里人怎么舍得把你送这鬼地方?”

  “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我娘前头病死了,我爹紧跟着又娶了一个,婚后没两年又有了弟妹,我嘛,纯粹就成了多余的。后娘面软心硬,惯会做戏骗人,当着我爹的面一套、背着我爹的面又一套,人前对我和弟妹一样看待,私底下却动不动就打我、骂我,去年,为了一桩小事,还剥光了我的衣服,轰我到大雪地里罚跪!”

  虽然守礼讨厌张仁,但他不得不承认,张仁很少动手打他,只是见天骂几通,而守礼娘总挺身而出,为守礼遮挡。

  如此一比,陈水生确实可怜多了,守礼不由得同情起他。

  “许是你爹不知情,你要原原本本说了,你后娘就不敢打你骂你了!”守礼边揣测边说。

  陈水生听了,气咻咻道:“才不是呢,我和我爹说了好多次了,可他就是不信我,还说什么,家和万事兴,让我不要瞎挑拨,搅得家里不安生。我一听,便知道我道行浅,斗不过后娘,索性听天由命了!”说罢,摇头叹息,似有无限惆怅。

  守礼跟着叹了口气,转而好奇道:“那你为何进了宫?是你后娘把你卖进来的吗?”

  陈水生垂下脑袋,落寞道:“是我爹。家里不论大事小事,都是他说话做主,他要不同意,后娘也没法子!”

  守礼啊了一下,暗道陈父真狠,明知宫里是火坑,是深渊,却还硬生生把亲骨肉推进这万劫不复之地,真是毫无人伦,不过,张仁初心倒好,为了减轻生计,可识人不明,好心办错了事,便也不做数了。

  这般想着,守礼郁郁叹了口气。

  陈水生听守礼叹气,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忙问:“你家里人也待你不好啊?”

  “我爹和我娘待我还好,只是受人蒙骗,恐怕他们到现在还不知我落在这呢!”话一出口,守礼便绷不住情绪了。

  事到如今,爹娘还以为他在阎府,可他却鬼使神差做了黄门,从此,一道城墙,隔开亲情,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陈水生听着听着,见守礼没声音了,急忙抬头,却见守礼满目含悲,泫然欲泣。

  陈水生瞬间慌了心神,连忙低声下气赔罪:“怪我,都怪我,好端端与你说这些闲话,徒惹你伤心!”

  “不怪你,是我自个想哭!”

  守礼怕陈水生多心,连忙掩饰了过去,举袂拭泪。

  陈水生呆望着守礼,长长叹了口气,恨道:“哼,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我情愿折寿十年,誓要诅咒这世上的坏人全不得好死,尤其是我爹和我后娘,咒他们以后不得安生,谁让他们虐待我?还冤枉我是白虎星,只会给家里带来霉运!”

  这诅咒听着恶毒,可比起坏人干的坏事,那可是小巫见大巫,守礼不由得赞成。

  这时,有几个孩子呜呜哭了,随即又有孩子哭,而且哭得更大声。

  王小刀劈头撞见,生怕这种低迷情绪蔓延,人多生事,便吩咐徒弟们轰散众人,挨个催促回蚕室休息。

  孩子们大多抵触蚕室,不单因为蚕室内空间逼仄,还因这间小房间有过不甚美好的回忆,可王小刀的徒弟哪管这些,见大家都不挪窝,便提溜起一个小孩,杀鸡儆猴,生拉硬拽进蚕室,吼着嗓子打发众人回房。

  陈水生天性跳脱,看不惯王小刀徒弟的做派,偷偷冲守礼扮了个鬼脸,然后,扭头便跑,一溜烟跑进蚕室。

  守礼纵览四周,见所有孩子都心有戚戚地动作了,便也起身,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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