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何去何从(二)

  说话间已走了一射之地,众人观望前方,只见一座广厦在目,隔着障绣窗,隐约可见厦里坐满了人。

  任安胆小,有点犯怵,反往后退了一步,华丰刚巧看见,不由得轻蔑一笑,然后,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守礼和陈水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默然跟紧华丰脚步,沈清秋等也悄摸悄声进去。

  “传饭的时辰都过了,这人还没齐吗?”

  刚进门没两步远,守礼就听见有人高声询问。

  循声而望,只见一身绿衣的孙掌案稳稳坐在上首,正目不斜视盯着门口方向。

  守礼慌忙低下头去,随大流走进房内,只见食案上热气腾腾,摆着绿绿的菜肴,案前站了几十号人,全垂首等待,默默不语。

  周平心中有数,面色平静走上前去,回禀道:“这是最后一拨了,因住的地方远,所以延误了些!”

  “嗯,到时辰了,大家都别站着了,快入席吧!”孙掌案垂下眉眼,语调平稳地说了下去,“这宫里啊,凡事都有定则,饮食、作息无不例外,你们刚刚入宫,我就不急着立规矩了,还是等教习明日讲解吧!”

  “是!”

  杜蓄察言观色,率先答应。

  其他人看他拔了尖,稀稀拉拉地都应和起来。

  孙掌案神色矜持,不赞一词。

  华丰壮胆往上面瞟了一眼,又偷偷和周平换过眼色,得了暗示,才心安理得入席。

  守礼就站在华丰左近,见其他人开始眼张失落找座位了,慌忙挑了末尾的板凳坐下。

  而后,动筷子的声音此起彼此。

  “呀,师傅,这饭菜够丰盛的呀,够得上肴馔了,咱们内省一年到头也难得有这待遇,今儿是怎么了?御膳房如此尽心。”周平突然开腔。

  孙掌案拿着竹筷,挑了一片子红烧肉放入碗内,不露声色道:“确实,我刚才见了菜单,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御膳房良心发现了呢,不过,御膳房主事派人递话了,叫我这阵子多留意,将来挑几个好苗子送去。”

  “敢情这顿饭不是白食啊!”周平接腔道。

  孙掌案抬头,瞄了周平一眼,口中冷笑:“猴崽子,你何时见过宫里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飞来横祸,倒是常有!”

  周平笑嘻嘻答应着。

  底下都安心吃饭,不加注意。

  李正却有些心不在焉,眸光转来动去,似乎在盘算什么,良久,他下了决心,踌躇着往孙掌案跟前凑了凑,拿央求的口气道:“师傅,徒弟有个同乡在内东门司当差,遭人蒙蔽,前日犯了桩大错,给人当场抓获,送去暴室羁押了.”话说一半,李正觉着底气不足,瞬间歇了求援的心,情绪低靡。

  “这件事,虽未传得沸沸扬扬,但坏事传千里,我已知晓,你不必多费口舌了!”孙掌案出手阻拦,然后耐心开导道:“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你那同乡凭职位之便,与后苑勾当官勾结,偷运宫中财宝到宫外贩卖,如今被羽林军当场抓获,可谓人赃并获,我便有天大的脸面,也管不了这档子事!”

  “师傅!”

  李正哭丧着脸,苦苦哀求。

  “你就别难为师傅了,咱人微言轻,原本就没甚脸面,何况这次又犯到羽林军手里,咱更使不上力了,你也晓得,咱们与羽林军一向无甚交情,这时候去求人家,白碰一鼻子灰!”周平头脑清晰地分析起来,“照我说,这事可大可小,还是静观其变吧!”

  李正愁锁着眼,思来想去,一时之间也没更好的出路,只能白白叹气,低头扒饭。

  守礼吃饭的空隙听了一耳朵,虽不甚了了,但见李正为救朋友如此费心费力,多少有点佩服他的义胆。

  饭罢,孙掌案剔牙漱口,顺便问了问周平新人安置。周平管着这事,当仁不让,据实汇报。孙掌案听了,觉着安排很圆满,便当面褒奖了周平几句,然后又宽慰守礼等人,劝大家凡事向前看,不可沉迷过往。

  众人听了,如隔靴搔痒,觉着孙掌案的话和王小刀如出一辙,毫无新意,只喏喏点头。

  孙掌案目光老辣,多半也瞧出端倪了,所以他蜻蜓点水讲了几句,便开始交代安寝事宜,然后率先离席。

  周平送孙掌案到门外,回过头来,见李正神情怅然,面带懊丧之色,便没劳动他耗神费心,赶紧安排人清理饭桌,然后又吩咐守礼这些新面孔到膳房候着,按居所集合排队。

  “我的好兄弟啊,你可别耷拉着脸了,连我看了都触霉头,更别说师傅他老人家了!”周平趁众人乱成一锅粥之时,偷偷拉了李正到旁边,耐心劝说,“你别怪我话不中听,刘吉犯了宫禁,又被羽林军抓个正着,只怕得脱层皮才行!”

  “多早晚打一顿,我就心安了,偏这样不轻不重的,一连关押了三日,既不说处置,又不说放人,究竟什么章程,我也打听不到,真真急死人!”李正皱着眉头说。

  周平也觉得奇怪,既犯了罪,问罪定谳就是了,如今这麽不痛不痒,只怕大有文章。

  思忖了一番,周平叹了口气,亲昵地搂住李正的肩膀,拍了拍他后背,宽解道:“你也别太上火,便是救人,也不该自苦。他名字起得有意思,刘吉,兴许他吉人天相,再过几日,就身安灾退了也没准!”

  “但愿如此吧!”

  李正叹息着,见众人已排好了队形,便指派了俩小黄门,带领众人回去。

  众人听从安排,刚欲动足,却听院外破空传来一缕急切的男声:“不好了,正哥儿,刘吉给贴加官了!”

  “贴加官?”

  李正大为震惊,嘴里喃喃重复着,差点背过气去。

  还好周平及时出手,扶住了他,又安抚道:“别慌,真到了这一步,那也没法子,我陪你去给他收殓!”

  李正难掩悲伤,白皙双手捂着脸盘,眼泪从指缝间汩汩流淌,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守礼很想亲耳听到这消息不属实,可领队的已迈开步子,他没奈何,只好跟着出发。

  回到住所,已是玉兔东升。杨怀忠、杜蓄百无聊赖,便聚在一起谈论长安风土人情,华丰、陶鸣听着没趣,闪到一边,掰手腕比力气,然后又拇战了一会儿,便嚷嚷着累了要睡觉,故意打发杜蓄下床熄灯。杜蓄浑身傲气,哪肯听使唤,仰着脸就要反驳,守礼怕闹出事,殃及池鱼,仰身翻起爬下床,趿拉了鞋,跑去吹灭了灯。

  一夜酣睡。次日,天还蒙蒙亮呢,内侍省便紧锣密鼓的吵醒了所有人,守礼稀里糊涂套上了衣服,听外边动静越来越大,一边催促其他人起床,一边拉着同样犯困的陈水生出门。

  院里,孙掌案颀身直立,穿一身绿纱衣,满头乌发盘了远游髻,显得很神清气爽。

  慢慢的,人聚齐了。

  孙掌案很不高兴的瞟了众人一眼,呵斥道:“宫里可不养懒人,以后机警一些,早睡早起,要再似今晨这般慢慢吞吞,内侍省可容不下了,还是另谋高就去吧!”说罢,气冲冲甩袖而去,只留下众人大眼瞪小眼的,不知何去何从。

  很快,周平、李正相继赶来,见众人呆若木鸡站着,不禁斥道:“刚掌案的话,你们都没听清吗?还杵着不动,抓紧去膳房用饭,饭罢,全部到内侍省大殿集合,今儿有教习过来讲座,一个都不许缺席。”

  话音刚落,华丰和陶鸣便一马当先冲出院子,沈清秋几个开始没动作,慢慢也拔腿。

  守礼打完呵欠,正要经过周平身边,只听他劝李正道:“唉,人去不中留,你也算尽心了!”

  “得人恩义千年记,当年,我患了伤寒,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要不是他念着同乡之情,施以援手,日夜照拂,我只怕早没了,如今他落了大难,客死异乡,我没什么好为他做的,只想着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早些收了他的尸骨,托人送回璐州发丧!”

  李正回去思考了一夜,已接受那沉痛的现实,但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面对挚友周平,不禁推心置腹。

  “有人收尸,这便很好了,咱们以后要死了,还不知埋在哪儿呢?”周平伤怀道。

  李正脱口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既进宫做了黄门,想子孙送终是没指望了,以后听天由命,就是死了,街死街埋、路死路埋,最差扔在乱葬岗。平日常听人讲,乱葬岗有大虫出没,我反正是不怕,便给老虎衔去,凭空还得了副肉棺材呢!”

  周平听了,爽声道:“你倒是想得开!”

  李正摇摇头,眸中精光一暗,等心中略平和些,再度抬眼,见众人走的七七八八了,守礼却在听闲话,不禁心中大怒,冷着脸道:“小兔崽子,尽喜欢偷听人讲话,看看你同伴都哪去了,还不抓紧去追上,当心晚了挨批,非挨板子才舒服?”

  守礼闻言,赶紧向门口看去,却见同伴早没了踪影,连水生也不见了,不禁心中急躁,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院外,春光正好,温煦的阳光洒在林间,柳叶含羞,桃带笑,春风撩过迎春的枝条,拂落一地黄。

  守礼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水生。

  水生看他气喘吁吁,禁不住好笑道:“刚还以为你丢了呢,我急得要离开队伍去寻你,哪成想你突然又变出来了,真是神出鬼没!”

  守礼笑一笑,问他:“你认得路了吗?”

  “一回生,二回熟,便记不全,也八九不离十了!”陈水生言语明快,略带得意。

  “你真聪明,不似我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刚才迷了道,来来回回在兜圈子,倒把自己绕晕了,要不是听见你们几个的说话声,我估计还在胡跑一气呢!”说罢,见前面就是食堂了,有人走进走出,守礼不禁好奇道:“不晓得早膳又是什么?”

  “只要不是咸菜馒头,什么都好!”陈水生咧嘴笑道。

  结果出人意表,还真被陈水生猜中了。

  长长的食案上清一色摆了百十碗酱菜,另有雪菜掺萝卜、白面馒头,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米粥。

  陈水生笔管条直站在桌前,不禁瞠目结舌,故意压低声音对守礼道:“我这乌鸦嘴!”

  “真是神了你!”守礼刚夸了陈水生一句,忽见孙掌案目光冷厉,不由心脏加速乱跳。

  “食不言,寝不语,既在宫里当差,就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须自个先在心里掂量掂量,别口直心快的,一秃噜嘴全往外说!”孙掌案一本正经的,很快将目光从守礼身上移开,继续道:“赵教习已在前殿等着了,等下用完饭,周平会带你们去前殿听训,一个个都放机灵一些,用心记赵教习的告诫,往后在宫内各处走动,吃不了亏!”

  “是!”

  守礼跟着大家应承,眼见得孙掌案开始动筷子,其他人也动筷子,他才捧起馒头,啃了起来。

  提心吊胆吃个半饱,守礼见旁边人都撂筷子了,赶紧把剩下的小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囫囵吞咽入腹。

  这时,孙掌案漱了口,撑臂而起。

  众人噤声,纷纷起立,毕恭毕敬朝他鞠躬。

  孙掌案一言不发,出了食堂,众人观望了一会,听见外边有说话声,便也手忙脚乱出去。

  院里,风和丽日,春光融融,周平戴着幞头,穿一身称体的青衿,面色沉稳,迎面见孩童们悉数出了食堂,他便指挥着排好队,然后莞尔道:“都说三分人才,七分装饰,这身奶黄色黄门服饰穿在他们身上,倒好看得紧,比我这青色强!”

  旁边人闻言一笑,道:“宫里服饰鲜明,等级有序,何况,陛下早有圣谕,准内官与外官服色一致,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上服绿、八品九品服青,平哥嫌这服饰不好看,我们底下还羡慕不来呢!”

  周平吧嗒了下嘴,眼不错盯着他,奉告道:“羡慕有什么用?终究还得自己上进,平时循规蹈矩,巴巴结结做差事,再苦熬几年,你们几个不就能赶上我了吗?”

  “是,平哥儿说得在理!”那人附和了一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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