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禁宫幽深(一)

  其后几日,照旧是赵教习到内侍省代课,课程范围越来越广,大到宫城布局、礼仪典范,小到各司位置、待人接物,无不介绍精细,众人认真听讲,多有裨益。

  这日初九,天光晴好,春风骀荡.

  赵教习换了绞缬薄衣,精神振奋坐在上首,含笑接受了众人的尊师礼,而后撂下教案,讲起宫内诸司职责及入门要求。

  “古来男女有别,各有职分,宫内亦是如此,黄门统归内侍省管辖,宫娥统归尚宫局管辖。今日,我就大略讲讲内侍省下辖各司,你们随意听听,不用刻意记!”

  众人点头,齐声唱好。

  赵教习笑脸盈盈,道:“内侍省下辖御药院、翰林院、殿内侍、内东门司、合同凭由司、军头引见司、后苑勾当官、造作所。各部互不干连,各司其职。”

  守礼仔细听着,若有所思。

  “先说这御药院吧,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供进御及内廷之用,历来受宫人尊重,非有功之内臣不得领职。”赵教习语调平稳说着,扫视了底下一眼,“你们初来乍到,既无功又无资历,不消想了,何况,御药院的刘掌事眼光甚高,鲜少有人能得他青睐,往年内苑拣选,他连出席都懒得出席,今年怕也如此!”

  此言一出,全屋哑然,都觉可惜,毕竟孙掌案早提示过,各司三月初就来选人了。

  赵教习没在意,随口又道:“翰林院位于太极宫西侧,下分丝竹、书艺、图画、舞乐四局,掌琴棋、翰墨、绘画、歌舞四事。”

  “此四局广揽英才,代代人才辈出,每遇天子兴起,宣召是家常便饭。到了圣前,那可是要见真章的,妙手绘丹青、檀口咏新调,丝毫糊弄不得。说来也是幸事,这四局掌事,我倒认识了两位,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高雅之士,当然,眼光不免高些,所以若你们有真本事,不妨一试,若没有,还是别出乖露丑了!

  守礼扪心自问,只继承了张仁皮毛篾匠手艺,还是扬长避短,不要望天摸地、眼高手低了。

  赵教习要言不烦,继续道:“殿内侍,顾名思义,就是侍奉主子日常宴息,再兼一些打茶执烛、端砚奉笔、洒扫庭除的杂事,不过,殿内侍有一桩说不出的好处,等级森严,晋升路径也明确,从内侍黄门、内侍高班、内侍殿头、内供奉官、押班、副都知,只要本身足够努力,脚踏实地,早晚能升上去!”

  陈水生听了,很是喜欢,就激动地勾了勾守礼的手,暗示殿内侍不错,该试一试。

  守礼没回应他,抬起眼帘,只见赵教习顿了一下,沉声道:“内东门司,掌安礼、承天二门,管宫禁人物出入,凡遇宫人私携宫物、擅自出逃,有生杀予夺之权;军头引见司,位于朱雀门旁鸿胪馆,掌外戚将士、异邦蛮族朝觐、贡献,负责迎迓,送至太极宫谒圣;合同凭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依照凭据,凡特旨赐予,须开列恩赐物品明细,再交付合同凭由司,由合同凭由司从御库取出恩赐物品。”

  守礼听得清楚,暗自咂摸了几回,不太理解,而赵教习又口若悬河,丝毫没有停下来详细讲解的打算,寥寥几句,便带过了。

  “后苑勾当官,职掌宫中园囿、池沼、楼阁、殿台园艺杂饰,以备主子随时游幸。宫里戏言,后院勾当多干杂活,其实不然,古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人才,历年从后院勾当走出的通人达才也为数不少。”

  赵教习说了半天,觉着口干舌燥,便随手举起左肘边的茶杯,喝了几口。

  “至于这最后一个造作所嘛,分类最庞、最细,除了土作、木作、石作、搭材作、瓦作、油作、彩作、裱糊作这些,还有马倌、牛倌等统管禽兽的有司。”

  守礼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渐渐体会到了,原来这偌大的宫城还有这么多职司,真不知自己将来落在哪里。

  一览而下,如此多有司中,就属御药院和翰林院要求严苛,不光要有一定资历,还得有天分、有功劳,于守礼这等新入宫的黄门而言,可以说想了也是白想,但赵教习又放了口风,说今年图画局有招生名额,或可为之一博,先选为画学生,然后努力学习,提高技能,获取品阶,再一步步晋升为供奉、祗侯、艺学、待诏、画学正。

  可惜,赵教习又泼了冷水,说守礼等人入选为画学生的几率不大,因为本届画学正要求严苛,似尔等微末之流,压根没有绘画基础,绝入不了他的眼。

  到最后,留给守礼的出路就那么两条了:造作所和后苑勾当处。

  在场大多数人心里都不愿意去这两处,因为从事的多是打杂粗活,不光又累又脏,还很难有出头之日。

  相较之下,大家普遍愿意去内东门司和合同凭由司,因为内东门司限制出行,若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物品,可直接提交羽林军处理或禀告中书门下,权力之大、手眼之通,历来为宫中人惧怕,而合同凭由司经管宝物赏赐,历来为文武百官所笼络,属实肥差无疑。

  守礼骨子里无欲无求,随遇而安,倒不拘在何处,只要大家相处愉快,于他而言,其实差别不大;陈水生和沈清秋却心有所属,一个想当殿内侍,一个想去翰林院。

  暗昧懵懂的众人怀揣这种抵触、憧憬、徘徊的复杂心绪,慢慢挨过了二月上旬。

  白云苍狗,时光流水,赵教习的培训很快要结束了。

  这日,已是最后一堂课,因分别在即,赵教习自觉以往太严苛了,索性合了教案,与众人讲些奇闻异事。

  “显祖年间,曾举办大朝会,当时普天同庆,多邦来贺,东倭有一浪人渡海而来,参加国宴,于大庭广众之下,佯言投掷精准,乞求当廷献艺。显祖半信半疑,朝臣多有轻蔑,连几个番邦小国的国主也瞧不起这浪人,骂其轻狂。这浪人很沉得住气。显祖觉着好奇,便命黄门内侍搬了矮桌,安放小碗在矮桌,赐之一把黄豆,命其距矮桌五十步外投掷黄豆,结果出人意料,竟百发百中,时人都夸眼尖手快!”

  “哇!”

  底下一片咂舌惊叹。

  卢俊粗中有细,觉着大有疑点,便当堂举起手,询问道:“赵教习,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教习解惑!”

  赵教习笑了笑,道:“讲!”

  “为什么是矮桌啊?”卢俊天真一笑。

  赵教习眉峰一舒,施施然道:“我当时不在场,未曾目睹,只能凭空猜测了。传闻东倭人身材矮小,大抵是这缘故吧!”

  说罢,赵教习挥一挥手,示意卢俊坐下去。

  “世祖年间,也有一桩咄咄怪事。翰林院一黄门原本身材苗条,可旦夕之间突然变胖,连食量也增了两倍不止,经常吃完了饭还想吃,后来阴差阳错掉进了御湖,几近溺死,给人救上岸后,黄门干哕不止,几乎要咳出血了,最后从口里吐出一只黑色物,当腰粗、两头细,状如鱼,时人细观之下,那怪物还有细足几十,之后,更诡异的事又发生了,这黄门一月之间,居然又慢慢变瘦,恢复苗条身材!”

  赵教习甫一说完,卢俊就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同桌华丰道:“怪不得我觉着你比先前又胖了,怕是也吞了这玩意,来,我给你拍背,你快吐出来!”说着,靠近华丰。

  华丰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暴躁地拿拳头顶开卢俊右手,气咻咻道:“少打趣我,当心拳头不长眼!”

  卢俊害怕,哑然失笑。

  赵教习眼尖,早看见华丰卢俊的打闹,不过,他只当孩子把戏,懒得整顿课堂纪律,便道:“最近也有一庄怪事,房内两株百年老树枯萎了,冯师傅本打算砍了,种其他树,不料今春天气和暖,这老树又开了,还开得异常繁盛!”

  “想是装死,一听真要死了,又怕死吧!”陈水生见气氛活跃,胆子也打起来。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赵教习随之一笑,平和道:“童言无忌。这原是枯木逢春、天气和暖的缘故罢了!”说罢,语气又加重道:“不过,阖宫最令人惊奇的还是一套坐地屏风。传闻太极宫藏有珍宝无数,其中有九架木雕屏风最精巧,皆长五尺、宽三尺、高四尺,屏上经纬纵横,刻了九州十三道百县地理,连各地河道、风景名胜,都历历可见,这手艺真令人拍手叫绝啊!”

  “哇,我家乡朗州也在上头吗?”杨怀忠当廷提问。

  赵教习微笑道:“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大周的国土,屏风上都有!”

  杨怀忠惊叹一声,心怀憧憬。

  任安瞥了堂上一眼,好奇道:“听说后院勾当有个郭舍人,可以物随心动,凭空变人,不知是真是假?”

  “举凡变戏法,都是障眼法罢了,只要勘破玄机,便不值一提了!”赵教习轻蔑道。

  任安连连点头称是,随后,赵教习又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讲起来。

  突然,有人张口问起宫中有哪些主子及其癖好,守礼好奇地回过头去,果然是事事爱拔尖的杜蓄。

  赵教习显然听见了,神情一滞,面带不虞之色,厉声道:“宫里是普天之下最讲究尊卑体统的地方,主子们的隐私、癖好,要想活命,还是少打听为妙。”

  杜蓄竖着耳朵,正要铭记在心,以备将来所用,不料得了这一句话,哑然失惊。

  赵教习没搭理他,面色陡然严峻起来,语气郑重道:“尊卑有序,阖宫上下,为尊者,天子、嫔御、皇子、公主、官僚,为卑者,无非宫女、黄门二类。卑者每逢尊者,须行礼,若见天子,行大礼,叉手、跪拜、稽首;若见嫔御、皇子、公主,行中礼,叉手、跪拜、顿首;若见高官,只需叉手、空首即可;若见同僚,叉手、长揖致意。这些,我前边已经细细讲过,你们现在不会浑忘了吧?”

  “没有!”

  “没有!”

  “怎么会?”

  底下七嘴八舌,没口回答。

  赵教习努了努嘴,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宫里不比宫外宽松,不论是生活、还是当差,学问都大着呢,你们以后就了解了,我这几日所讲,不过言其崖略,为你们指个路罢了,更多为人处世之道,还要你们自己细细琢磨!”

  说罢,赵教习朝西窗外瞟了一眼,只见日薄崦嵫,百鸟归巢,于是转过双眸,不舍道:“行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咱们的师徒缘分就到今日为止了,往后在宫里说话行事,自己多长个心眼,少说话、多做事,我便言尽于此了!”

  话一说完,赵教习就慢慢起身,来回扫视着众人,似乎想一下子记住所有人的面庞。

  众人见赵教习难得流露真情实感,也都争先恐后站起来,依依不舍挽留。

  赵教习笑了笑,沉默不言,还和以前一样,意态悠闲地出了门。

  这一幕,深深印在守礼脑海。

  不过,孩童的悲伤是很短暂的,出了大殿,大家伙看檐下开始有燕子搭窝了,便将注意力转移了。

  守礼也凑热闹,逗弄那对夫妻燕,可夫妻燕很不识趣,扑着翅膀飞跑了,连安乐窝都不要了。

  守礼觉着很没意思,便和水生一道有说有笑,凫趋雀跃,回了居处。

  次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李正敲响铜锣,召集众人在食堂前集合,高声道:“最近宫里杂事繁冗,贵人们一个接一个遇喜事,内侍省八九成人手都抽走了,今儿赶上清点府库,实在凑不齐人手,只能槽上没马驴支差,拿你们充个数了!”

  陈水生一听这话,马上不开心了,嘴里嘟囔道:“瞧这话说的,合着我们是驴啊!”

  “哪说我们是驴了,就是.就是个比喻,啊!”守礼轻声细语解释了一通,还没来得及看陈水生什么反应,就听李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吼道:“唉,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俩不要窃窃私语了。大家排好队,等下,我带你们去府库报到!”

  话音未落,李正已轻飘飘站到队伍左侧,立等队伍整齐了,右手一挥,指示众人出发。

  众人步步跟随,鱼贯而出内侍省,然后穿林、登桥,慢慢到了一处竹苞松茂环绕的殿宇。

  “吴道平,人给你送来了,还不出门迎迎?”李正站在阴凉地里,冲屋里喊道。

  里头乱纷纷的,很快有急促脚步声传出,伴有嘹亮回音:“来了来了,催命似的!”

  话音刚落,便有一穿褐色宫服、面色黧黑的黄门急匆匆冲出来,用抱怨的口吻道:“这一早上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还是正哥儿体谅人呀,巴巴送救兵来了!”说完,吴道平在众人脸上瞟了一眼,笑道:“瞧着人不少啊,这里先谢过了!”

  “行了,君子周人之急,我这回帮了你,下回我那边忙了,你也借人给我就是了!”李正蕴藉笑着,见吴道平心满意足,便转头扫了扫守礼等人,然后向吴道平递眼色,“你瞧好了,都是些未经事的黄口稚童,你合计合计,使唤干些粗活就行!”

  “嗨呦,入了宫了,他日为奴为婢,有什么不能干?”吴道平满不在意说着,瞥见李正面上不快,赶紧又改口道:“你只管放心罢,我就让他们扫扫地,真是清点库存,我能指望他们?别说我有这份心,他们有这份力吗?还不是我们自己人干得快?”

  “那就好!那就好!”李正爽声笑了,旋即道:“行了,你们等下就听他使唤,傍晚我再派人来接你们!”

  “喏!”

  众人齐声答道。

  吴道平见状,啧啧道:“还挺懂规矩的!好了,外面日头大,都随我进屋吧!”

  众人闻言,马上动起脚来。

  守礼趁人不注意,偷偷举袂,拭了一把额头的汗,蹑手蹑脚进房。

  屋里倒很凉快,所有窗户大开,但日积月累的那种滞闷气味还是钻入守礼鼻尖,守礼搡了下鼻子,斜眼一瞥,只见大殿异常幽深,堂奥内满是货架,摆满了各色物件,连东西阁也是,货架上塞得满满当当。

  此时,刚巧有两个七尺身高的黄门吆喝着,抬了木箱出西边屋子。

  中有一龅牙黄门瞥见了吴道平,马上和同伴通眼色,落下木箱,然后,张口诉苦道:“哎呀,吴掌事,这一早上,忙进奔出,抬来搬去,我们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您能不能体谅体谅我们,让兄弟几个歇一歇啊?”

  吴道平目光中包孕厌恶,马上脸色一沉,严肃道:“这可不成,你也歇、他也歇,活还干不干了?上头可下了严令了,天黑前,务必清点完库存,你们几个今儿就是不吃不喝累死了,也得给我点完,不然,上下同罚,谁也逃不了!”

  “哎呦,骡子上套,这可是要把我们几个往死里逼了!”龅牙黄门见休息无望了,不禁叫苦不迭。

  吴道平瞄了他一眼,圆溜溜的眼珠滴流一转,计上心头,笑道:“好了,别耷拉个脸了,我看着也过意不去,这不嘛,上头才发话了,说大家这个月着实辛苦,每个人的月银都加点,这还不开心吗?”

  “开心,开心,这能不开心吗?”龅牙黄门哈哈笑道。

  “你小子,惯是个贪财爱小的,钻钱眼里出不来,不是我咒你,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吴道平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身子一侧,引见道:“这是从李正手里借来的人,看着年岁都不大,你们挑些轻活使唤,别把人累坏了就行!”

  “诶!”

  龅牙黄门答应着,见吴道平要走了,赶紧往前送了送。

  须臾,眼瞅着吴道平走远了,龅牙黄门才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扫了几个跟班,喜滋滋道:“都听见没?涨月银了,还不卖力些?”

  “卖力,肯定卖力!只是,这些孩子太瘦小了,顶什么用啊?”一个身材孔武的黄门道。

  龅牙黄门望了望守礼等,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瞧着是骨瘦如柴,只怕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唉,难为人!”话音刚落,又讶异地发生声音,高兴道:“呦?这孩子瞧着倒不错,你,过来!”

  守礼循声而望,只见华丰得意洋洋地站到黄门身边,随后,黄门又指了几个人出列。

  守礼和陈水生瘦得跟腊肉似的,自然入不了龅牙黄门的眼,果不其然被安排了洒扫。

  陈水生倒没抱怨,跑去领了两把扫帚,回来递给守礼一把,笑道:“其实,扫地很不错啊,两人凑一块,还能说说话呢!”

  守礼感叹陈水生真乐观,抬眼见华丰几个开始抬箱笼了,便招呼陈水生去里间扫地。

  扫了半天,里间终于一尘不染了,守礼和水生互相松了口气,不想卢俊气咻咻跳进来,一把将手里的抹布掷到地上,气道:“哎呀,不干了,不干了,这蛤蟆蹦三蹦,还要歇三歇呢,咱们这群人埋头干半晌了,连人家一口水也没喝上!”

  守礼拧干湿哒哒的抹布,铺平,晾在架上,然后,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附和道:“是啊,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想是到正午了,怎么也没人来喊我们吃饭?可是没这个理,别是他们故意晾着我们吧!”

  卢俊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这话,面上的愠色更浓,拍拍屁股的灰,一骨碌从地上窜起来,怒冲冲往外走。

  沈清秋几个见状,生怕他闯祸,连忙追了出去。

  守礼干了半天粗活,早饿得头晕眼,又见卢俊一马当先讨说法去了,连忙拿手捅了捅陈水生的胳膊。

  “水生,他们成群结伙的,保不齐要闹事,要不咱们也跟去看看?”

  “嗯!”

  陈水生点了下头,二话不说,随守礼一道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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