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世间最难解,盖人心罢。真真假假,实实虚虚。纵知人知面,难知其心。虽朝夕与共,却也难保一心。江湖纷乱,世事无常。人心冷暖,世态炎凉。世人置身其中,虽有心跳脱世间束缚,也只是徒劳。我辈亦芸芸众生,虽难窥人心,却可保我心如一。

  江湖儿女,依然如此。心情所寄,唯刀剑尔。刀剑虽冷,难冷于人心。刀剑虽可防身,亦防不住人心。任岁月如河,所能洗去,仅姓名浮华,遂寄情于刀剑,将一生繁华,铭刻于此,遂不再言语。埋藏世人尔虞我诈之心,追名逐利之意,亦埋藏我辈儿时江湖武侠之热血豪情,飞雪寒凉,掩去红叶般浮华,是谓“飞雪葬红叶”。谨以此书,念武侠精神千古。

  亦有诗云:

  夜雨凄凄枯木凉,断刃寒寒路茫茫。

  茫茫雪夜沉作霜,轻裘幽径往何方。

  方寸人心最难解,刀剑江湖怎如常。

  常叹世间多少事,几人留名几人葬。

  葬埋往事人不解,欲将生死赴名望。

  望乡台下今方知,一生所求非喧嚷。

  攘攘熙熙皆虚妄,唯有白衣随苦尝。

  尝尽多少浮华恨,飞雪掩去红叶藏。

  望警醒世人,至于所参悟多少,皆非我辈能所改变。

  “雪夜风散星遥遥,驱牛老翁往山樵。如叶如舟衣单薄,白水菜根作甘肴。路多险,路多瞧,前路漫漫何所向,一捧白雪伴如常。”

  沧桑质朴的歌谣断续的回荡着,透着一丝无奈,似又透着一缕自嘲。鹅毛大雪遮去了半边天,教人睁不开眼。风枪雪戟,霜刀雨剑,积压在枝头的雪,点下三两腊梅,只留下那般淡淡的痕印。

  那天边掩映着的,零星半点红日,宛若一片孤寂的红叶,渐渐凋零。山谷被积雪遮掩大半,少数嶙峋的怪石棱角钻出,似要脱出这冰冷的魔窟。

  天色渐暗,狭窄的山路只留下一行清晰的牛蹄印,于一片白芒中隐约显出一点黑影,细看乃一蓑衣老翁,身后负柴一筐,骑一青牛。方才山谷中传出的歌谣,盖此人所唱罢。

  “这天色不早喽”老翁轻拍牛头,扯住蓑衣,以免被无孔不入的寒风侵扰。但此等风雪,单薄的蓑衣不过以卵击石。细看那老翁,须发全白,面貌清癯,骨瘦嶙峋,粗布麻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虽沟壑遍布苍老的脸,深陷的眼窝中眯着的双眼仍透着一丝沉稳的光。

  似这般恶劣的天气,在这腊月之中,虽并不常见,但对着一辈子居于此山谷中,靠拾些柴火采些野菜的老樵夫来说,并不值得一哂。

  夜渐深,雪未停。一牛一人,拖着疲惫的身形,艰难的往山脚下去。这一连山脉绵延数十里,一眼不可尽望,每逢入冬,白雪皑皑,遍盖山野。

  距离最近的遥叶府有百十里之遥,虽可谓边远偏僻,但也不至荒无人烟,山脉主峰有一天然关口,名曰剑山关。关内筑山庄一座,人称客雪山庄。山庄矗立风雪之中已有一百余年,但少与外界接触,武林人士也对之知之甚少,仅有百年前三两传闻,庄主一人一刀荡平此处山贼,设庄于此,所学武功外人亦不知,想入庄拜师更是难上加难。关内有弟子三十余名,轻易不外出,故而十分神秘。再加上地势偏远,虽宵小亡命之徒也不敢近之。

  “雪夜风散星遥遥,驱牛......“老翁方欲复唱那歌谣,座下那老牛却再难前进一步,老翁以为只是那牛惧怕这般风雪,又恐天色昏暗风雪渐大,更难寻得归去之路,心内焦急,便执茅草拍打那牛。

  岂知那牛仍不前进一步,只是驻蹄抬头,口中发出“哞哞”之声。老翁不解,遂下牛去看。风雪迷住眼,扯住那眼皮难以睁开,那雪花打在脸上如同芒刺,老翁轻抬斗笠,隐约之间,一抹猩红映入眼帘,在这漫山遍野的白中,显得尤为刺眼。

  那鲜血犹如绽开的彼岸花,蔓延到老樵夫脚下,脚下猩红色的雪和铁腥味抓住了他的眼鼻,他终于意识到此乃何物,惊慌之余,不由得壮起了胆,紧了紧手中的茅草,去探那鲜血的来源——一白衣俊秀少年倒在那血泊中,身上白锦布满刀砍伤痕,伤痕又渗出血液,将那早已被染过干涸的血迹斑点再次染成鲜红。

  那少年清秀瘦弱,瘦小的驱赶被红白两色包裹,却微微能见呼吸起伏,失去血色的双唇中,呵出断续的白气,虽伤重或可还有一救。老樵夫深知人命关天,若弃之不顾,即使天寒地冻要不得少年的性命,这血涌不止的伤痕亦可带他去见阎王。便不再犹豫,扯下身上几块粗麻布料略微包扎,此法虽救不得那少年,却可让他暂缓流血。

  抱起少年之时,觉得这身躯似若无骨,轻飘柔软,将其放在牛背之上,老翁则扯住缰绳,将牛拉下山脉,那牛也终于挪动了蹄子,两人一牛,隐没于风雪之中。

  风雪渐息,山上草屋中燃起一炉暖火,外看着草屋,摇摇晃晃,似有倾倒之意,却又稳稳当当,立于风雪之中。其里有内外两屋,以一门帘相隔。屋内虽小,却也五脏俱全,皆为土石所造。

  除基本家具以外,尚有一石床,那老樵夫将少年放在石床之上,边解下那身上蓑衣头上斗笠,轻拍全身抖下积雪,边唤那内屋老媪:“老婆子,老婆子,快出来看看罢!”“来啦,来啦,何事如此慌张?”正在内屋为老樵夫缝补的妻子撩起门帘答道。“你看看这......”“啊?”老媪惊呼一声,眯起双眼细看那床上少年,“老头子,让你上山砍柴,你这是何故?”老樵夫也俯身过来催促道:“你也别说啦!赶紧给他看看罢,人命关天呀!”

  原来,那老媪年轻时乃是一药铺小姐,深谙药理,颇晓医术,其父乃远近有名的神医,老樵夫乃店内伙计。因二人相爱,神医反对二人婚事,故躲到此荒山野岭之所。

  正因如此,草屋内亦有不少草药,原本为防二人生活之中所需或是老樵夫上山跌打损伤只用,却没料到今日还能救一条性命。想来,也是这夫妻二人与少年之缘,便顾不得那么许多。

  老媪卷起袖子,准备起银针草药,过去这许多年,可银针刺血和药理却丝毫未忘。老樵夫欲解少年衣衫,却被老媪拦住:“你且去打一盆热水来。”老樵夫便去内屋倒水,老媪眯起双眼,连下七八针,少年伤口顿时止血,老樵夫见状赞叹道:“老婆子,真有你的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有如此医术!”老媪接过热水,未有搭话,解开少年衣衫。

  这是二人才发现,这少年原是一女子,怪不得如此清秀娇弱。老樵夫见状,自觉转过身去。老媪用热水擦拭那伤口脏污和血迹,又下针十余处,口中也不停念出几味草药,吩咐老樵夫取来煎药。伤口清理干净,用洁净布条包扎,老媪叹一口气:“我所能做只是如此,剩下的,便看你自己有福无福了。”说罢,便也转过身去收拾换下的衣物。

  谁知突然一只洁白的藕臂扯住老媪衣角,老媪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转身俯身床边:“你醒啦?且先别动,尚需调养。”那少女却不肯放手,睫毛微动却没能睁开双眼,嘴唇仍是无半点血色,俊秀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到一起,双唇颤动,似有话要说。

  老媪也看懂她的心思,将耳朵凑到少女嘴边,隐约之间,却听见微弱断续的几个字:“山上...客雪...藏书阁花瓶...密室...孩子...”除此之外,便再说不出些什么,少女亦昏厥过去。

  老媪急忙唤来老翁,告之少女方才言语,老翁一拍大腿恍然醒悟到:“哎呀哎呀,我早该想到是山上客雪山庄的人呀,只是从未见过,一时没反应过来。”二人稍作商议,决定老媪留下继续照顾少女,老翁上山按照那少女所说,一探究竟。见风雪稍停,戴上斗笠,披开蓑衣,骑上青牛,沿着上路,往那数百年未与人世打过交道,无人知晓的神秘山庄而去。

  虽从未去过,但这山脉能行之路却也不多,其他道路都走过,唯独这上山小径未有涉足,盖往那客雪山庄之路。想到如此,老翁便驱牛走那小径,行到狭窄之处,牛不能过,便下牛将缰绳拴在那路边枯木,执木杖独行上山。

  不知踏过几座栈桥,钻入几个洞口,行过几段山路,老翁甚感乏累,故停下歇息,猛然之间见山顶突起大火,火光冲天,在这雪山连绵之中如同白纸泼墨般醒目,火焰肆虐,借风势蔓延,老翁心内惊恐,慌忙躲入灌木之中,又见山顶有几点黑点,定睛细看,原是几个蒙面黑衣之人,皆手执钢刀,刀上似有点点鲜血未干。老翁更加恐惧,俯身贴在山壁之上,一动也不动。

  待黑衣人皆去,方才赶上山来。山高空气稀薄,火亦燃烧不得长久,却将仅有的氧气消耗殆尽,更显压抑窒息,两山峡谷之上原有古栈建筑皆成焦炭,但仍保持其原有结构,依稀有所辨认。老翁驻足山门之前,摇头叹道:“没想到这百年武学山庄,竟被一场大火焚去。”大火烧去大半建筑,但仍能看出画栋雕梁,环楼阁宇,依然如此却仍不失壮丽豪气之势,可想而知这客雪山庄事发之前是何等雄壮。也正是如此,这般人家岂会被那些黑衣宵小屠戮满门?

  老翁小心拨开尚在燃烧的匾额,踏入内院,木炭烧焦之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满地人骨惨不忍睹,衣衫尽数被烈火焚去,骨头亦被烧得焦黑,细看骨头之上,竟然还能辨出刀痕,可见下手之人是如何的狠毒!

  老樵夫深知此处不可久留,心想这般烈火,楼阁皆化为灰烬,那密室恐也难以留存,况且不值为那素不相识之人担着性命之忧,方欲下山,转念又想,送佛送到西,已然上山不如好人做到底,看看无妨,也好歹有个交代,也为自己积个善缘。

  几番兜转,老樵夫终于寻得那藏书阁,牌匾虽为灰烬,但仍有少数书卷残页散落,想必这就是那藏书阁了罢。老翁小心进入阁内,用布巾遮面,挡去些许烟雾气味,掸去灰尘烟霾,寻那少女所说花瓶,用木杖拨开木炭残书,四下寻找了半个时辰,在搬开一倒下的铜架之下,果一花瓶映入眼中。

  原本尚在担心这烈火之下,花瓶怎得保存,没想到如此容易。再看那花瓶,竟毫发无损,不绝有些吃惊,想来着花瓶并非凡品,用袖口擦去表面木炭灰尘,才发现那花瓶通体雪白,微微泛出青光,雪白之下似有一根根青色细丝埋入其中,如青竹节节,又似经络分布,老翁将花瓶裹入衣衫,方欲下山,却又想到少女所言,还有一密室未有寻得。

  又回到那藏书阁,翻找了良久,未见机关暗门,正苦恼之时,又回到那拾得花瓶之处,擦去烟尘,拨开杂屑,见一四四方方的铜台,铜台刻有铭文,精致异常,老翁虽不能竟识得上述文字,却发现铜台之上,有一环状下陷之处,其大小正如花瓶底座一般。

  老翁小心翼翼将花瓶放入铜台,轻轻转动,二者相碰,声响清脆,若底座紧锁住瓶底,忽而轰然一声,烟尘散开,老翁慌忙闭眼,蹲下身子抱住铜台不敢动弹。

  良久,浓烟散去,老翁这才起身,忽见墙壁上果有暗门,高约八尺,宽仅供两人通过,老翁遂取出花瓶,复抱在怀中,进入暗门。行约数十步,见一精致雕文木门,推开木门,原是一间石屋。石屋倒也不大,但屋内摆设,极为典雅精致。屋内正中摆一佛龛,供奉着一尊碧玉菩萨像,菩萨像高约三尺,雕工极为精美,通体翠绿,暗纹内布,单从做工上来看,与老翁怀中花瓶却有异曲同工之妙,那菩萨玉像神态大方典雅,栩栩如生,可却双眼紧闭。“菩萨低眉不救世。“老翁心里暗道,“不祥,不祥啊。”

  桌上摆满花果贡品,符纸香烛,想必这山庄主人也是个吃斋念佛的信徒,不知怎么摆此不祥之物。再看其他,桌前有蒲团两个。除此之外,仅右侧有一石柜,并无其他,石柜做工粗糙,与这精美佛龛格格不入,摆放在一起,即使不懂摆设布置之人亦觉甚为不妥。

  老翁正想搜索一番,忽闻啼哭之声,老翁惊措不已,慌忙之间,怀中花瓶滚落在地,老翁也顾不得许多,欲逃窜出去,可这木门似从外面紧缩,再难打开。小小石屋之中,啼哭之声回荡,愈发悲戚。老翁倚门,半跌坐在地,慌顾四周,隐约发觉啼哭之声乃石柜之中传出。便抄起身旁木杖,攥在手心,站起身来走到石柜旁。

  左手把住石柜把手,右手高举木杖于头顶,便于在拉开石柜一瞬间做出反应,若是甚不祥之物欲加害自己,也好劈头打下。准备停当,老翁心内一横,猛人然拉开石柜,手中木杖还未打小,却被一声惊叫镇住,方才睁开双眼定睛细看:原来那石柜之中并无他物,只是一侍女模样之人紧紧抱住一十一二岁左右男孩。

  男孩脸颊尚挂着泪珠,双眼已然哭红。再看那侍女,嘴角血迹已干,身上有不少伤痕,血迹斑斑,探其鼻息,方知已死去多时。老翁便将那男孩抱住,男孩惊恐,不停捶打着老翁。

  老翁抱出男孩放在蒲团之上,那男孩身着锦缎白衣,绣工精致,披头散发,脸颊上虽有黑灰,却已被泪水洗去不少。男孩转身想要跑出石屋,捶打木门良久,木门一如刚才,纹丝未动。老翁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男孩见木门无法打开,转身背靠着门,面朝老翁而站,依旧满脸恐慌。二人四目相对,却也无话。相视良久,小男孩终于开口道:“你不杀我?”

  老翁摇了摇头:“我受那姑娘相托,告之我此处所在,想必是让我老汉前来救你,我又怎会杀你?”男孩闻言,再忍不住,坐地大哭,老翁赶忙来到身前抱住男孩,想来老翁与那老媪相伴数十年却无子嗣,见男孩如此这般,心内着实不忍,便紧抱男孩,轻拍其背:“孩子莫哭,莫哭,我既已来救你,当护你周全。”

  男孩断续哭喊道:“都死了!都死了!春香姐姐...权叔...父亲...娘亲...大师兄...都死了!好多黑衣人...”虽不知其中渊源,但此子已然家破人亡,老翁怜爱同情之心顿起,轻抚男孩额头,男孩见老翁和蔼慈祥,心中戒备也慢慢放下。

  见男孩渐渐平静,老翁遂向他问起那山下草屋之中重伤的姑娘。男孩哽咽答道:“那该是二师姐。是她护着我和春香姐姐来到石屋的...可现在春香姐姐也...”男孩眼内泪滴又下,老翁见状也不多问,想着得赶紧想出法子逃出此地,回到草屋之中才是。

  “孩子,你那师姐可曾对于你说过,如何打开着门?”男孩仰头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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