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黄牌,所以用短篇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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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当铺》（发表名《无价》，《绘幻想》3月号）
薄暮时最后一缕暖橙色的光线终于落到了高楼大厦的另一边，消失不见。
清冷的夜色慢慢地笼了过来。
戴着眼镜的黑发青年缓缓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长长叹了口气。
他已在这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天。
长椅边上的路灯闪了几下,亮了起来。
有不知名的飞虫被灯光吸引而来,围着灯泡飞舞，偶尔有一两只因为飞得太近而被灼伤,掉落在地上。但仍有更的飞虫在路灯旁萦绕不去，似在以生命起舞。
黑发青年看了一会,闭上眼,再次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站起来，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天已经黑了，但人还很多，大街上车流如织。事实上现在本来就是下班高峰期。车辆鸣笛，引擎轰响，夹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广告的声音，一片喧嚣。行人们目不斜视神色匆匆，聚集在车站的人们表情要丰富一些，或不耐烦，或急躁，或者面无表情地看着报纸或者自己的手机。但所有人都笼在一种不知是麻木还是疲倦的气氛里，一天天重复着同样的路径，有如流水线上的机械程序。
黑发青年想起刚刚看到那些飞虫。
也不知哪一种生活，才算是真正活过。
他这么感慨着，在路口右转。
是平常走熟的路，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觉得有些不一样。
青年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打量着四周。
杂货店，水站，网吧，成都小吃……再过去，竟然是一座古色古香飞檐翘角的门楼。
以前可没见过。黑发青年微微眯起眼来，事实上，就是他早上出来的时候，也不曾见过。他忍不住走过去，仔细看了看。
门楼上没有匾额，也没有多斜的装饰，却自有一种岁月悠长的沉静气息。
黑漆铜钉的大门没有关，可以看到里面一道青玉照壁，上面也没有寻常惯见的吉祥纹样，而是以琉璃镶嵌了一个大大的“当”字。月色斜斜映在照壁上，反出一片清洌的冷光。
当？什么意思？典当行？
青年皱了眉，脚下却忍不住已走进门去。
“欢迎光临。”
两个清脆悦耳而又稚气未脱的声音一齐响起。
青年抬起眼来，见照壁两旁各站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一模一样的月白色对襟唐装，齐眉短发，眉目如画的粉嫩面庞也一模一样，只不过左边的孝微垂着眼，文静秀气，右边的孝却笑嘻嘻的一团活泼。
“请往里走。”
两个孝再次一起出声。
“呃……那个……我不是……”黑发的青年本想拒绝，但是看着两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孩子，却有些不忍心，轻咳了一声，改了口，“我随便看看？”
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向里伸了伸手，将青年引向内堂。
内堂里并没有像青年预想中那样有寻常当铺里那种高高的柜台和自柜台后的栅栏里探出半张脸表情又高傲又挑剔的老朝奉。
他眼前所看到的，甚至不像一间店铺。
房间并不大，布置摆设无不精致，地上铺着华美柔软的地毯，两侧是长长的垂苏纱幔，软榻前错金博山炉里溢出缕缕香烟，青铜莲花烛台上烛光明亮，偶尔摇曳着，将房间内的几案桌椅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
青年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幻。
一个男人缓缓从纱幔后走了出来。他身材修长，穿了身下摆绣着仙鹤纹样的靛青色长袍，漆黑柔顺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肌肤如玉，长眉凤眼。看外貌就像二十出头的少年，但神色间那份优雅从容却显然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沉淀出来。戴眼镜的黑发青年微微眯起眼来打量他，完全拿不准这个人的年龄。
“欢迎光临。请坐。”那人抬手指了指眼镜青年身边的椅子，做了自我介绍，“我是这间梦想当铺的主人，你可以叫我老板。”
声线清冷，却又不至于让人感觉疏离，就像上好的瓷器轻轻碰撞，带着轻风在岁月里回荡的味道。
先前两个孝端了茶上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青年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家当铺。当然，不是一般的当铺。”老板轻轻解释，“只有真正需要的人，才能来到这里。”
戴眼镜的黑发青年皱起眉，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本由得问出声来，“第8号当铺？”
“不。”老板笑起来，笑容像挥洒开的春意，魅惑无边，“比起什么都可以典当的第8号当铺，我们要专业得多。”
“哦？”
“我们只做梦想的生意。”
青年一怔，“梦想？”
“不错。”老板轻轻颔首，“只有拥有梦想的人，并且正在为它犹豫矛盾不知取舍的人，才可能来到这里。”
青年联想了自己的情况，眼底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却反而笑了，道：“你是想说，只要满足什么条件，便可以帮助我实现梦想吗？类似于十字路口的恶魔什么的，用自己的灵魂来交换成功？省省吧，这一套已经过时了。”
老板并没有生气，依然淡淡笑着，喝了一口茶才道：“看得出来，先生读过很多书，也知道很多奇怪的传闻。但您误会了，我并不是那种用卑鄙的交易来骗取灵魂的恶魔。我们要做的事情，敲相反。”
“哦？”黑发青年拉长的声音。
“我说过了，这里是家当铺。你可以在这里典当自己的梦想，而我们会根据这个梦想的价值，给你别的东西。”老板缓缓解释，“比如健康的身体，安稳的生活，或者更直接一点――钱。”
“别开玩笑了！”青年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以为梦想是什么？那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东西吗？”
“梦想是什么？”老板再次笑起来，笑容悠远如时光长河里的星辰，“只怕我比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明白这件事情。梦想是人类灵魂深处最纯净最无邪最美丽的憧憬，是一种意识里的渴望，是所有追求的动力和源泉，是点燃生命热情的火种……”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会以为有人肯用它来做什么交易？”黑发青年打断了老板的话。
“那就要问你了。”老板垂下眼来，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你为什么想要放弃？”
他的声音很轻，青年却如遭雷击，愣了半晌，才颓然跌坐在椅上。
是的。
他想着老板说“正在为梦想犹豫矛盾不知取舍的人，才可能来到这里。”的话，暗自长长叹了口气。
――的确是他自己动摇了。
他今天在公园里坐了一天，就是在想，继续明知不可为而宁愿做那扑火的飞蛾，还是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做一个普通工薪族，上班，下班，目光麻目，泯然众人。
所以他才会看到这间当铺。
老板喝了口茶，又悠悠道：“我们都知道梦想的宝贵，但凭心而论，它给你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什么？
青年扶了一下眼镜，嘴角溢出不可察觉的苦笑。
他是一个写手。
在如今这个会打字就能写络文化时代，像他这样的实在算不得什么。网上写字的人很多，有人是心血来潮，有人是盲目跟风，有人则单纯是为了钱。
他是真的喜欢。
从小就喜欢。
但“要当作家”“要写出传世之作”的梦想，却渐渐从小时候被夸奖“理想远大”“胸怀大志”之类的，变成了“写作能当饭吃吗？”“现实一点吧，你以为人人能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吗？”“大作家你这个月赚了几块钱？”之类的闲言闲语，冷嘲热讽。
他不是大作家，甚至算不上红写手。他的文字有自己的想法，却远远不是主流。向传统媒体投稿，偶尔能中一两篇，绝大多数如泥牛入海。网络订阅更是少得可怜。看着抄袭借鉴功成名就，看着小白雷文倍受追捧，他也曾经不甘心，曾经不平衡，也有编辑劝过他，甚至给他拟过“绝对可以火起来”的大纲。但那不是他喜欢的做法，也不是他想写的东西。
抱着那一点不肯扭曲最初梦想的坚持，他的写作之路，步步艰难。也曾经不止一次想放弃，但每次看到有读者留言评论，便又会重新燃起热情与斗志。
如此周而复始，直至今日。
他依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写手。得到的回报只是颈椎病，腱鞘炎，高度近视眼，身体越来越差，同学朋友愈走愈远，追不到喜欢的姑娘，没有一分钱存款……以及，父母斑白的双鬓，和每天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神。
父母是支持他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坚持写这么多年。但是……他们都已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还要为他操心多久？
老板再次开了口：“现在的环境你比我清楚，你觉得，你继续写下去，又能怎么样呢？突然有个大编辑赏识你不遗余力捧你逆转市场趋势的机会，有多少？还是等到死了之后，作品才会……”
“够了！”年轻的写手再次打断了老板的话，“你不用再说了。”
“与其这样困顿一生，何不把这已经让你痛苦的梦想典当给我，换一生平安富贵。”老板顿了一下，声音更加和缓，充满诱惑，“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也好让父母安度晚年。”
老婆孩子热炕头，虽然平淡，但是踏实，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有什么不好？
但青年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些在路边等车的人，想起那些忙碌麻木而毫无光彩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战。
老板留意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又笑起来，“或者你也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你刚刚否决的那种契约――用你的生命和灵魂来交换梦想的实现。”
“不。”青年依然一口否定，“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实现的梦想又有什么意义？”
老板一摊手，不再说话，把空间留给他自己。
青年静默了一会，才轻轻问道：“是什么梦想都可以当吗？”
“原则上是。”老板微笑着回答，“但是只是口头喊喊的东西，便毫无价值。只有正真发自内心，奋斗过，努力过，为它感受过幸福，也为它挣扎痛苦过，才弥足珍贵。”
青年又问：“以前真的有人典当过吗？”
老板笑出声来，抬手示意他看这个房间，“看看这里。你觉得我有必要为了你一个人弄出这种排场么？”
青年噎了一下，老板又道：“就算没有为客户保密的义务，我也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为那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不会听说过他们。放弃梦想的人，便注定了一生平庸。”
青年又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既然想要我的梦想，为什么又一再提醒我，它有多么珍贵？”
老板的笑容温润，“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是骗子，也不是魔鬼，我想和你做这笔交易，但也必须让你明白，我们交易的东西到底有怎样的价值。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不要今天当了，明天就反悔跑回来赎――”
“等等，你是说还可以赎？”青年急切地问。
“当然。”老板点了点头，“我这里是当铺。若是一开始就签下死当，当然也可以。但普通典当，十年之内，只要你想，都可以来赎回你的梦想。当然，我会收取一定的利息。说白点，这就好像你去银行贷款，把自己的梦想作为抵押一样。但若是你在十年间一直没有来赎，它就是我的了。”
青年皱起了眉，犹豫着问：“如果我要典当我的梦想，能够得到什么？”
老板抬起眼来打量了他一会，才轻轻道：“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三个月以内便能认识一位合适结婚的女性，二十年平安健康的生活。如果你想折现的话，则是――”
青年抬起手来打断他后面的话，虽然他现在的确在考虑放弃自己的梦想，但他依然不想那么市侩地将梦想折算成金钱。他只是继续问：“如果我后悔想赎回梦想，就会回到目前的状态吗？”
“也许更好，也许更差，视当时的情况而定。”老板回答，“这就是我希望你一开始就考虑清楚的原因。要为你制造另一种生活需要花费一定的功夫，要拿回来也同样麻烦。我不能禁止你赎回自己的梦想，但还是想避免这种麻烦。”
“那你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总不可能是好心做慈善吧？”
“梦想。”老板坦然一笑，竟有几丝风高月霁的味道，“能得到这种宇宙间最纯粹最绚丽的能量还需要什么别的好处？”
青年沉默得更久，末了依然犹疑着道：“让我考虑一下？”
“当然，你考虑好了，只管拿这个来找我。”老板点了点头，递过一张卡片，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如仙人般清远，又似灵狐般狡黠。
两名唐装孝再次出现送客。
下一刻，青年已出现在熟悉的街角。
转过头来，已不见那飞檐翘角的门楼。
就像是一场梦。
但那张卡片却好端端捏在手心。
不知什么质材，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只有名片大小，黑色，没有名字没有电话，只在中间一个淡青色的“当”字，月下反着清冷的光。
x x x
老人今年六十三岁了。
已经退休。
每天早上起来，晨练，买早餐，坐在餐桌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听老伴叫小孙子起床，老老小小一起快乐地吃早饭，然后送小孙子去上学。上午陪老伴买菜，中午睡个午觉，下午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下下棋，或者叫上几个老友打打门球。晚上看看电视，洗漱睡觉。
日子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平淡而踏实。也是邻里间闲聊起来羡慕的对象，人人都想要有这样安稳的晚年。
但是……
好像缺了什么。
他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偶尔看新闻看到某人大获成功，某人取得大奖，他会下意识地想“要是我当年……”
当年怎样？
后面却是一片空白。
当年？他有怎样的当年？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大学毕业，进一家普通的单位，做一份普通的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然后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朝九晚五的忙碌，搛钱还房贷，听妻子鸡毛蒜皮的唠叨，操心儿子的学习……然后渐渐老去。
乏善可陈的一生。
人人都说平安是宝，平淡是福，也许大家都是这样过完了一生，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也许，当年他应该有另一条路可走。
但，那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直到那一天。
小孙子的作文在班上得了第一名，兴冲冲地念给爷爷奶奶听。
“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用自己的画笔给大地穿上五彩的衣裳……”
梦想！
他僵在那里，耳中似有雷霆隐隐，而后变成了万钧霹雳！
另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记忆里渐渐浮出，由模糊而清晰。
“我有一个梦想，要成为最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让世界聆听我的音乐。”
不是眼前的小孙子，而是他自己。
多年前的自己。
天真无邪的面容，勇敢无畏的声音，闪闪发亮的双眸。
……为什么会忘记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还是迫于升学压力的时候？或者是被讥笑“除了卖艺还能做什么”的时候？还是父亲病重家里入不敷出的时候？
他竟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
老人第二天就去买了一把小提琴。
曾经无比熟悉的小提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优美的造型，流畅的线条，木质花纹美丽，琴头正中美观，琴颈光滑舒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琴架上了颈窝，手指颤抖着，将琴弓放了上去……
……
没有记忆里熟悉的旋律。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人睁大了眼。
乐器店的店员从他手里接过小提琴，仔细看了看，做了细微调试，然后自己拉了一汹。
琴没有问题。音色圆润悠扬，高音纯净响亮，低音浑厚丰满。
老人再次将琴拿过来，姿势没有问题，指法也没有问题，只是没有声音。
这无声的演奏几乎要令人疯狂。
连店员也惶恐得手足无措。
琴弦就在这无声的疯狂中“叭”地断了，反弹上来，划破了老人的脸。
老人颓然地放下了琴，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
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
他再也不能拉琴了。
因为原本就是他自己放弃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
――他典当了自己的梦想。
老人疯狂一般跑回家，翻箱倒柜，最终找出了那张卡片。
黑色的小卡，中间一个石青色的“当”字，也不知是什么质地，几十年来似乎丝毫没有变化。
老人握着那张卡片出了门。
几十年来他已经搬家数次，当然也不知道当年那间当铺现在在哪里，但就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只要带着这张卡，就可以找到那间当铺。
当铺果然就在那里。
就像他几十年前第一次看到的那样，普通的店门，缠绕的常春藤雕花铁艺招牌挂在门边，漆黑的底子，中间青色的“当”字，反着冷冷的光。
老人推开了门。
挂在门上的铜制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两名穿着白色衬衫打着红色领结的小男孩出来迎客。“欢迎光临。”
就像当年。
老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要见老板。”
两名小男孩将他向里引去。
依然是当年那个房间。
天花板垂下明亮华丽的吊灯，墙壁贴着典雅的卷草纹样壁纸，脚下是厚实的波斯地毯，暖橙色的火焰在大理石的壁炉中跳动，空气中飘荡着松木燃烧过后清新温暖的味道。
老板就坐在壁炉旁边的黑丝绒高背椅中，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黑色的礼服穿在他修长匀称的身体上，彰现出一种无可言喻的高贵与优雅。长长的黑发用条细缎带系住，搭在肩头。
老人怔在那里，他记得这张英俊的面容，竟然与几十年前初见时别无二致。
上挑的凤眼中带着一抹冷然旁观的淡然与随意，薄削的唇畔弯起一抹似笑非笑表情，声音一如老人记忆里清幽，既不热情，也不疏离。“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老板对于这位客人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
他记得自己的每一位顾客，也记得他们典当的每一个梦想。
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梦想是什么？那样爱过痛过幸福过悲伤过，早已与人的灵魂纠缠至深，哪有那么容易舍弃？
也许一时为生活所迫，也许一时受外物诱惑，也许一时被平稳麻醉，但终有一日，他们会想起自己灵魂所缺失的那一部分，会想起那一丝一丝牵动心跳与呼吸的深切渴望，会想起自己生命里最初最纯最真的悸动。
然后他们就会回来。
老板淡淡微笑着，站起来，招手让侍童给老人端上美酒，一面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我……”老人咽了口唾沫，努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赎回我的梦想。”
老板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
“太迟了。”他说，“你应该记得我们的契约，早已经超过了那个年限。”
“但是……”老人的嘴唇蠕动着，绞紧了自己的手指，试探性地问，“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老板淡淡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悲悯，“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这样不知足？”
老人垂下了眼。
是的，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衣食无忧，没病没痛，家庭和睦，儿孙满堂，正是人人称羡。但他心里，就像有个洞，不论怎么样都填不满，空空寂寂地痛。
老板又道：“我原本便劝过你要衡量清楚再做决定。你用自己的梦想换来了安稳的生活，却又要在享受了平安幸福的一生之后再把梦想捡回来，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要知道，不论是梦想，还是生活，原本就都不是可以轻易玩弄的东西。”
老人低着头，讷讷道：“我并不是后悔，只是……”
“事到如今，就算我同意你赎，只怕你也已经出不起那个价了。”老板走到他面前，“你要赎回自己的梦想，便要交回你用它换来的一切。存款，房子，工作，婚姻，甚至子孙……”
老人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又颤抖起来。
要交还自己的一切……
钱财都是身外物，倒是无所谓。但是……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那也是个普通的女人，面目只算端正，但性情温和，对他更是好得无微不至。他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温柔羞涩的微笑，也记得新婚之夜她欲迎还拒的风情，更不用说几十年来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他想起他的儿子，他记得儿子出生时他在产房外踱步的焦躁，也记得听到婴儿第一声哭声时的欣喜若狂。儿子淘气时的恼怒，孝顺时的欣慰，都是他心底珍藏的财富。现在那白白胖胖每天绕在他身边撒娇的小孙子更是他的心头宝。
叫他如何舍弃得了？
老板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就算这些你都能放弃，你今年已经六十三了吧？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呢？到哪里去再找五十年时间来还我？”
老人又是一怔，只觉得浑身就像浸在冰冷的寒潭里，寒意一点点从皮肤毛孔浸进去，连血液骨髓都已凉透。
“我……”他的喉咙哽住，声音低如蚊呐，“我只是想再拉拉小提琴，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不记得时还好，一旦记起来……
小提琴架在肩头的重量，手指按上琴弦的触感，琴弓扬起的角度，那些音符间的对话，那些优美而舒畅、华丽而动人的琴声……一切的一切就像早已在心底深处孕育多年的种子瞬间萌发，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人抓住了老板的手，肯求道：“我不要功成名就，不要留芳百世，我只是想再拉琴，你就让我再拉一曲吧。”
老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可以用别的来换。”老人哆嗦着，急切地道，“只要不是家人的性命，其它所有我都可以用来换。我的生命也好，我的灵魂也好，统统都给你！”
老板这才微微挑了一下眉，转过眼来看着他，却轻轻弯起嘴角，摇了摇头，“不，还不够。”
老人跌坐在地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咽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就好像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为什么？我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老板蹲□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应该反过来想，如果你当年做出相反的决定，那你又怎么可能拥有现在的生活？”
“可是……可是……”老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板静了一会，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可以让你能够继续演奏小提琴，代价是你，以及你的家人的灵魂。”
老人蓦地抬起眼来看着他。
老板英俊的面庞一如既往，看不出喜乐，也没有太多悲悯，声音轻缓，“当然，我会等到他们生命终结时再去收取。你要想想，如果你当年没有典当梦想，说不定早已经家破人亡，哪里还有现在这些家人？何况你只是用死后的灵魂来交换？”
老人只是看着他，表情复杂，一时并没有回话。
“你仔细考虑一下？”
老板并不逼迫他，站起来，缓缓抚平礼服上的褶皱，动作优雅，就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x x x
送走了客人，老板转过身来，走进了后面的房间。
这个房间就像一个仓库，全是一排一排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一个个精致华丽的水晶瓶。每一个水晶瓶里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些是袅绕的烟雾，有些是晶莹的液体，有些则像是细碎的钻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绚丽动人璀璨夺目，焕发着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光华。
老板重新倒上一杯酒，缓缓啜饮一口，唇畔掠过冷淡而又魅惑的微笑。
“那些愚蠢的人类，根本不能理解这些梦想真正的价值！”
－－－－－－－终－－－－－－－－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剩下的部分，大概jj就不能发了，我到时直接扔邮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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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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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本来还以为这种程度应该木问题的，结果又见黄牌，唔，反正邮箱有全文，这里抽掉换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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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眼镜的黑发青年缓缓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长长叹了口气。
他已在这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天。
长椅边上的路灯闪了几下,亮了起来。
有不知名的飞虫被灯光吸引而来,围着灯泡飞舞，偶尔有一两只因为飞得太近而被灼伤,掉落在地上。但仍有更的飞虫在路灯旁萦绕不去，似在以生命起舞。
黑发青年看了一会,闭上眼,再次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站起来，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天已经黑了，但人还很多，大街上车流如织。事实上现在本来就是下班高峰期。车辆鸣笛，引擎轰响，夹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广告的声音，一片喧嚣。行人们目不斜视神色匆匆，聚集在车站的人们表情要丰富一些，或不耐烦，或急躁，或者面无表情地看着报纸或者自己的手机。但所有人都笼在一种不知是麻木还是疲倦的气氛里，一天天重复着同样的路径，有如流水线上的机械程序。
黑发青年想起刚刚看到那些飞虫。
也不知哪一种生活，才算是真正活过。
他这么感慨着，在路口右转。
是平常走熟的路，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觉得有些不一样。
青年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打量着四周。
杂货店，水站，网吧，成都小吃……再过去，竟然是一座古色古香飞檐翘角的门楼。
以前可没见过。黑发青年微微眯起眼来，事实上，就是他早上出来的时候，也不曾见过。他忍不住走过去，仔细看了看。
门楼上没有匾额，也没有多斜的装饰，却自有一种岁月悠长的沉静气息。
黑漆铜钉的大门没有关，可以看到里面一道青玉照壁，上面也没有寻常惯见的吉祥纹样，而是以琉璃镶嵌了一个大大的“当”字。月色斜斜映在照壁上，反出一片清洌的冷光。
当？什么意思？典当行？
青年皱了眉，脚下却忍不住已走进门去。
“欢迎光临。”
两个清脆悦耳而又稚气未脱的声音一齐响起。
青年抬起眼来，见照壁两旁各站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一模一样的月白色对襟唐装，齐眉短发，眉目如画的粉嫩面庞也一模一样，只不过左边的孝微垂着眼，文静秀气，右边的孝却笑嘻嘻的一团活泼。
“请往里走。”
两个孝再次一起出声。
“呃……那个……我不是……”黑发的青年本想拒绝，但是看着两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孩子，却有些不忍心，轻咳了一声，改了口，“我随便看看？”
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向里伸了伸手，将青年引向内堂。
内堂里并没有像青年预想中那样有寻常当铺里那种高高的柜台和自柜台后的栅栏里探出半张脸表情又高傲又挑剔的老朝奉。
他眼前所看到的，甚至不像一间店铺。
房间并不大，布置摆设无不精致，地上铺着华美柔软的地毯，两侧是长长的垂苏纱幔，软榻前错金博山炉里溢出缕缕香烟，青铜莲花烛台上烛光明亮，偶尔摇曳着，将房间内的几案桌椅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
青年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幻。
一个男人缓缓从纱幔后走了出来。他身材修长，穿了身下摆绣着仙鹤纹样的靛青色长袍，漆黑柔顺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肌肤如玉，长眉凤眼。看外貌就像二十出头的少年，但神色间那份优雅从容却显然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沉淀出来。戴眼镜的黑发青年微微眯起眼来打量他，完全拿不准这个人的年龄。
“欢迎光临。请坐。”那人抬手指了指眼镜青年身边的椅子，做了自我介绍，“我是这间梦想当铺的主人，你可以叫我老板。”
声线清冷，却又不至于让人感觉疏离，就像上好的瓷器轻轻碰撞，带着轻风在岁月里回荡的味道。
先前两个孝端了茶上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青年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家当铺。当然，不是一般的当铺。”老板轻轻解释，“只有真正需要的人，才能来到这里。”
戴眼镜的黑发青年皱起眉，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本由得问出声来，“第8号当铺？”
“不。”老板笑起来，笑容像挥洒开的春意，魅惑无边，“比起什么都可以典当的第8号当铺，我们要专业得多。”
“哦？”
“我们只做梦想的生意。”
青年一怔，“梦想？”
“不错。”老板轻轻颔首，“只有拥有梦想的人，并且正在为它犹豫矛盾不知取舍的人，才可能来到这里。”
青年联想了自己的情况，眼底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却反而笑了，道：“你是想说，只要满足什么条件，便可以帮助我实现梦想吗？类似于十字路口的恶魔什么的，用自己的灵魂来交换成功？省省吧，这一套已经过时了。”
老板并没有生气，依然淡淡笑着，喝了一口茶才道：“看得出来，先生读过很多书，也知道很多奇怪的传闻。但您误会了，我并不是那种用卑鄙的交易来骗取灵魂的恶魔。我们要做的事情，敲相反。”
“哦？”黑发青年拉长的声音。
“我说过了，这里是家当铺。你可以在这里典当自己的梦想，而我们会根据这个梦想的价值，给你别的东西。”老板缓缓解释，“比如健康的身体，安稳的生活，或者更直接一点――钱。”
“别开玩笑了！”青年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以为梦想是什么？那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东西吗？”
“梦想是什么？”老板再次笑起来，笑容悠远如时光长河里的星辰，“只怕我比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明白这件事情。梦想是人类灵魂深处最纯净最无邪最美丽的憧憬，是一种意识里的渴望，是所有追求的动力和源泉，是点燃生命热情的火种……”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会以为有人肯用它来做什么交易？”黑发青年打断了老板的话。
“那就要问你了。”老板垂下眼来，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你为什么想要放弃？”
他的声音很轻，青年却如遭雷击，愣了半晌，才颓然跌坐在椅上。
是的。
他想着老板说“正在为梦想犹豫矛盾不知取舍的人，才可能来到这里。”的话，暗自长长叹了口气。
――的确是他自己动摇了。
他今天在公园里坐了一天，就是在想，继续明知不可为而宁愿做那扑火的飞蛾，还是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做一个普通工薪族，上班，下班，目光麻目，泯然众人。
所以他才会看到这间当铺。
老板喝了口茶，又悠悠道：“我们都知道梦想的宝贵，但凭心而论，它给你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什么？
青年扶了一下眼镜，嘴角溢出不可察觉的苦笑。
他是一个写手。
在如今这个会打字就能写络文化时代，像他这样的实在算不得什么。网上写字的人很多，有人是心血来潮，有人是盲目跟风，有人则单纯是为了钱。
他是真的喜欢。
从小就喜欢。
但“要当作家”“要写出传世之作”的梦想，却渐渐从小时候被夸奖“理想远大”“胸怀大志”之类的，变成了“写作能当饭吃吗？”“现实一点吧，你以为人人能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吗？”“大作家你这个月赚了几块钱？”之类的闲言闲语，冷嘲热讽。
他不是大作家，甚至算不上红写手。他的文字有自己的想法，却远远不是主流。向传统媒体投稿，偶尔能中一两篇，绝大多数如泥牛入海。网络订阅更是少得可怜。看着抄袭借鉴功成名就，看着小白雷文倍受追捧，他也曾经不甘心，曾经不平衡，也有编辑劝过他，甚至给他拟过“绝对可以火起来”的大纲。但那不是他喜欢的做法，也不是他想写的东西。
抱着那一点不肯扭曲最初梦想的坚持，他的写作之路，步步艰难。也曾经不止一次想放弃，但每次看到有读者留言评论，便又会重新燃起热情与斗志。
如此周而复始，直至今日。
他依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写手。得到的回报只是颈椎病，腱鞘炎，高度近视眼，身体越来越差，同学朋友愈走愈远，追不到喜欢的姑娘，没有一分钱存款……以及，父母斑白的双鬓，和每天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神。
父母是支持他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坚持写这么多年。但是……他们都已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还要为他操心多久？
老板再次开了口：“现在的环境你比我清楚，你觉得，你继续写下去，又能怎么样呢？突然有个大编辑赏识你不遗余力捧你逆转市场趋势的机会，有多少？还是等到死了之后，作品才会……”
“够了！”年轻的写手再次打断了老板的话，“你不用再说了。”
“与其这样困顿一生，何不把这已经让你痛苦的梦想典当给我，换一生平安富贵。”老板顿了一下，声音更加和缓，充满诱惑，“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也好让父母安度晚年。”
老婆孩子热炕头，虽然平淡，但是踏实，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有什么不好？
但青年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些在路边等车的人，想起那些忙碌麻木而毫无光彩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战。
老板留意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又笑起来，“或者你也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你刚刚否决的那种契约――用你的生命和灵魂来交换梦想的实现。”
“不。”青年依然一口否定，“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实现的梦想又有什么意义？”
老板一摊手，不再说话，把空间留给他自己。
青年静默了一会，才轻轻问道：“是什么梦想都可以当吗？”
“原则上是。”老板微笑着回答，“但是只是口头喊喊的东西，便毫无价值。只有正真发自内心，奋斗过，努力过，为它感受过幸福，也为它挣扎痛苦过，才弥足珍贵。”
青年又问：“以前真的有人典当过吗？”
老板笑出声来，抬手示意他看这个房间，“看看这里。你觉得我有必要为了你一个人弄出这种排场么？”
青年噎了一下，老板又道：“就算没有为客户保密的义务，我也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为那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不会听说过他们。放弃梦想的人，便注定了一生平庸。”
青年又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既然想要我的梦想，为什么又一再提醒我，它有多么珍贵？”
老板的笑容温润，“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是骗子，也不是魔鬼，我想和你做这笔交易，但也必须让你明白，我们交易的东西到底有怎样的价值。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不要今天当了，明天就反悔跑回来赎――”
“等等，你是说还可以赎？”青年急切地问。
“当然。”老板点了点头，“我这里是当铺。若是一开始就签下死当，当然也可以。但普通典当，十年之内，只要你想，都可以来赎回你的梦想。当然，我会收取一定的利息。说白点，这就好像你去银行贷款，把自己的梦想作为抵押一样。但若是你在十年间一直没有来赎，它就是我的了。”
青年皱起了眉，犹豫着问：“如果我要典当我的梦想，能够得到什么？”
老板抬起眼来打量了他一会，才轻轻道：“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三个月以内便能认识一位合适结婚的女性，二十年平安健康的生活。如果你想折现的话，则是――”
青年抬起手来打断他后面的话，虽然他现在的确在考虑放弃自己的梦想，但他依然不想那么市侩地将梦想折算成金钱。他只是继续问：“如果我后悔想赎回梦想，就会回到目前的状态吗？”
“也许更好，也许更差，视当时的情况而定。”老板回答，“这就是我希望你一开始就考虑清楚的原因。要为你制造另一种生活需要花费一定的功夫，要拿回来也同样麻烦。我不能禁止你赎回自己的梦想，但还是想避免这种麻烦。”
“那你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总不可能是好心做慈善吧？”
“梦想。”老板坦然一笑，竟有几丝风高月霁的味道，“能得到这种宇宙间最纯粹最绚丽的能量还需要什么别的好处？”
青年沉默得更久，末了依然犹疑着道：“让我考虑一下？”
“当然，你考虑好了，只管拿这个来找我。”老板点了点头，递过一张卡片，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如仙人般清远，又似灵狐般狡黠。
两名唐装孝再次出现送客。
下一刻，青年已出现在熟悉的街角。
转过头来，已不见那飞檐翘角的门楼。
就像是一场梦。
但那张卡片却好端端捏在手心。
不知什么质材，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只有名片大小，黑色，没有名字没有电话，只在中间一个淡青色的“当”字，月下反着清冷的光。
x x x
老人今年六十三岁了。
已经退休。
每天早上起来，晨练，买早餐，坐在餐桌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听老伴叫小孙子起床，老老小小一起快乐地吃早饭，然后送小孙子去上学。上午陪老伴买菜，中午睡个午觉，下午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下下棋，或者叫上几个老友打打门球。晚上看看电视，洗漱睡觉。
日子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平淡而踏实。也是邻里间闲聊起来羡慕的对象，人人都想要有这样安稳的晚年。
但是……
好像缺了什么。
他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偶尔看新闻看到某人大获成功，某人取得大奖，他会下意识地想“要是我当年……”
当年怎样？
后面却是一片空白。
当年？他有怎样的当年？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大学毕业，进一家普通的单位，做一份普通的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然后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朝九晚五的忙碌，搛钱还房贷，听妻子鸡毛蒜皮的唠叨，操心儿子的学习……然后渐渐老去。
乏善可陈的一生。
人人都说平安是宝，平淡是福，也许大家都是这样过完了一生，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也许，当年他应该有另一条路可走。
但，那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直到那一天。
小孙子的作文在班上得了第一名，兴冲冲地念给爷爷奶奶听。
“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用自己的画笔给大地穿上五彩的衣裳……”
梦想！
他僵在那里，耳中似有雷霆隐隐，而后变成了万钧霹雳！
另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记忆里渐渐浮出，由模糊而清晰。
“我有一个梦想，要成为最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让世界聆听我的音乐。”
不是眼前的小孙子，而是他自己。
多年前的自己。
天真无邪的面容，勇敢无畏的声音，闪闪发亮的双眸。
……为什么会忘记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还是迫于升学压力的时候？或者是被讥笑“除了卖艺还能做什么”的时候？还是父亲病重家里入不敷出的时候？
他竟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
老人第二天就去买了一把小提琴。
曾经无比熟悉的小提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优美的造型，流畅的线条，木质花纹美丽，琴头正中美观，琴颈光滑舒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琴架上了颈窝，手指颤抖着，将琴弓放了上去……
……
没有记忆里熟悉的旋律。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人睁大了眼。
乐器店的店员从他手里接过小提琴，仔细看了看，做了细微调试，然后自己拉了一汹。
琴没有问题。音色圆润悠扬，高音纯净响亮，低音浑厚丰满。
老人再次将琴拿过来，姿势没有问题，指法也没有问题，只是没有声音。
这无声的演奏几乎要令人疯狂。
连店员也惶恐得手足无措。
琴弦就在这无声的疯狂中“叭”地断了，反弹上来，划破了老人的脸。
老人颓然地放下了琴，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
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
他再也不能拉琴了。
因为原本就是他自己放弃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
――他典当了自己的梦想。
老人疯狂一般跑回家，翻箱倒柜，最终找出了那张卡片。
黑色的小卡，中间一个石青色的“当”字，也不知是什么质地，几十年来似乎丝毫没有变化。
老人握着那张卡片出了门。
几十年来他已经搬家数次，当然也不知道当年那间当铺现在在哪里，但就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只要带着这张卡，就可以找到那间当铺。
当铺果然就在那里。
就像他几十年前第一次看到的那样，普通的店门，缠绕的常春藤雕花铁艺招牌挂在门边，漆黑的底子，中间青色的“当”字，反着冷冷的光。
老人推开了门。
挂在门上的铜制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两名穿着白色衬衫打着红色领结的小男孩出来迎客。“欢迎光临。”
就像当年。
老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要见老板。”
两名小男孩将他向里引去。
依然是当年那个房间。
天花板垂下明亮华丽的吊灯，墙壁贴着典雅的卷草纹样壁纸，脚下是厚实的波斯地毯，暖橙色的火焰在大理石的壁炉中跳动，空气中飘荡着松木燃烧过后清新温暖的味道。
老板就坐在壁炉旁边的黑丝绒高背椅中，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黑色的礼服穿在他修长匀称的身体上，彰现出一种无可言喻的高贵与优雅。长长的黑发用条细缎带系住，搭在肩头。
老人怔在那里，他记得这张英俊的面容，竟然与几十年前初见时别无二致。
上挑的凤眼中带着一抹冷然旁观的淡然与随意，薄削的唇畔弯起一抹似笑非笑表情，声音一如老人记忆里清幽，既不热情，也不疏离。“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老板对于这位客人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
他记得自己的每一位顾客，也记得他们典当的每一个梦想。
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梦想是什么？那样爱过痛过幸福过悲伤过，早已与人的灵魂纠缠至深，哪有那么容易舍弃？
也许一时为生活所迫，也许一时受外物诱惑，也许一时被平稳麻醉，但终有一日，他们会想起自己灵魂所缺失的那一部分，会想起那一丝一丝牵动心跳与呼吸的深切渴望，会想起自己生命里最初最纯最真的悸动。
然后他们就会回来。
老板淡淡微笑着，站起来，招手让侍童给老人端上美酒，一面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我……”老人咽了口唾沫，努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赎回我的梦想。”
老板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
“太迟了。”他说，“你应该记得我们的契约，早已经超过了那个年限。”
“但是……”老人的嘴唇蠕动着，绞紧了自己的手指，试探性地问，“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老板淡淡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悲悯，“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这样不知足？”
老人垂下了眼。
是的，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衣食无忧，没病没痛，家庭和睦，儿孙满堂，正是人人称羡。但他心里，就像有个洞，不论怎么样都填不满，空空寂寂地痛。
老板又道：“我原本便劝过你要衡量清楚再做决定。你用自己的梦想换来了安稳的生活，却又要在享受了平安幸福的一生之后再把梦想捡回来，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要知道，不论是梦想，还是生活，原本就都不是可以轻易玩弄的东西。”
老人低着头，讷讷道：“我并不是后悔，只是……”
“事到如今，就算我同意你赎，只怕你也已经出不起那个价了。”老板走到他面前，“你要赎回自己的梦想，便要交回你用它换来的一切。存款，房子，工作，婚姻，甚至子孙……”
老人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又颤抖起来。
要交还自己的一切……
钱财都是身外物，倒是无所谓。但是……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那也是个普通的女人，面目只算端正，但性情温和，对他更是好得无微不至。他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温柔羞涩的微笑，也记得新婚之夜她欲迎还拒的风情，更不用说几十年来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他想起他的儿子，他记得儿子出生时他在产房外踱步的焦躁，也记得听到婴儿第一声哭声时的欣喜若狂。儿子淘气时的恼怒，孝顺时的欣慰，都是他心底珍藏的财富。现在那白白胖胖每天绕在他身边撒娇的小孙子更是他的心头宝。
叫他如何舍弃得了？
老板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就算这些你都能放弃，你今年已经六十三了吧？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呢？到哪里去再找五十年时间来还我？”
老人又是一怔，只觉得浑身就像浸在冰冷的寒潭里，寒意一点点从皮肤毛孔浸进去，连血液骨髓都已凉透。
“我……”他的喉咙哽住，声音低如蚊呐，“我只是想再拉拉小提琴，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不记得时还好，一旦记起来……
小提琴架在肩头的重量，手指按上琴弦的触感，琴弓扬起的角度，那些音符间的对话，那些优美而舒畅、华丽而动人的琴声……一切的一切就像早已在心底深处孕育多年的种子瞬间萌发，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人抓住了老板的手，肯求道：“我不要功成名就，不要留芳百世，我只是想再拉琴，你就让我再拉一曲吧。”
老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可以用别的来换。”老人哆嗦着，急切地道，“只要不是家人的性命，其它所有我都可以用来换。我的生命也好，我的灵魂也好，统统都给你！”
老板这才微微挑了一下眉，转过眼来看着他，却轻轻弯起嘴角，摇了摇头，“不，还不够。”
老人跌坐在地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咽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就好像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为什么？我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老板蹲□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应该反过来想，如果你当年做出相反的决定，那你又怎么可能拥有现在的生活？”
“可是……可是……”老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板静了一会，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可以让你能够继续演奏小提琴，代价是你，以及你的家人的灵魂。”
老人蓦地抬起眼来看着他。
老板英俊的面庞一如既往，看不出喜乐，也没有太多悲悯，声音轻缓，“当然，我会等到他们生命终结时再去收取。你要想想，如果你当年没有典当梦想，说不定早已经家破人亡，哪里还有现在这些家人？何况你只是用死后的灵魂来交换？”
老人只是看着他，表情复杂，一时并没有回话。
“你仔细考虑一下？”
老板并不逼迫他，站起来，缓缓抚平礼服上的褶皱，动作优雅，就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x x x
送走了客人，老板转过身来，走进了后面的房间。
这个房间就像一个仓库，全是一排一排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一个个精致华丽的水晶瓶。每一个水晶瓶里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些是袅绕的烟雾，有些是晶莹的液体，有些则像是细碎的钻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绚丽动人璀璨夺目，焕发着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光华。
老板重新倒上一杯酒，缓缓啜饮一口，唇畔掠过冷淡而又魅惑的微笑。
“那些愚蠢的人类，根本不能理解这些梦想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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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剩下的部分，大概jj就不能发了，我到时直接扔邮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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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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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本来还以为这种程度应该木问题的，结果又见黄牌，唔，反正邮箱有全文，这里抽掉换别的吧……